落雪人无踪 下——长清
长清  发于:2013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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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那俩士兵立马警惕地拔剑。

半晌,他们都不挪步,只是瞪着眼睛四下察看。矮士兵底气不足地说:“听说巫国的巫术邪乎的很呢,别是这剑上有什么法术戾气,找我们报仇吧?”

“你他娘的真孬,胡说八道。巫王也不是我们杀的,找我们干嘛。”

我想,这样也不是办法。于是抓一抓头发,横下一条心,冲了出去。我低头直奔瘦高个。夺了他手中的太苍撒腿就跑。原本想象该有一场恶战的,但他们居然根本没有追来。正不得其解时,听到背后两人大喊“鬼啊——”。再回头看,两人已经丢下一车东西落荒而逃了。

我脊背不禁一阵发寒,缓缓回头,寻找他们说的那个,鬼。然而没找到。我壮起胆子,走回到木板车边。寒风吹得我白色的单衣猎猎作响,蓬乱的头发也被吹得胡乱缠在脸上,落魄得真像个鬼。嗯?难道那俩人以为我是鬼?什么眼神啊。

车上是数面铜镜,下面压着一块焦木,我翻出来一看,居然是……“故人来“。怎么会这样?我的琴,爹娘留给我的琴,师父教我弹得琴,长安和我的五年回忆的琴,毁了?心里一阵紧缩,微微有些心痛和彷徨。说到底只是一把木头,但看到它毁了,我却感觉仿佛跟我在乎的那几个人走远了,难过。

远处又有人朝这边走来,我拿起太苍,准备离开。刚迈出一步,身后有东西落地发出声响。回头看,是一面满是焦黑的铜镜,但我认得那雕刻的纹饰,是我娘……

带着铜镜和太苍,我回到王宫脚下。火光冲天,映红了夜空,无数隐伯国士兵围着宫墙,望着那一片火海。

铁链拴着数不清的战俘从不远处经过,隐伯军的铁蹄踏着巫国士兵的尸体,肆意横行。

“大家不要慌张!巫王已经死了,巫国已经亡了,从此以后,大家都是我大隐国的子民。只要忠心不二,大隐国会让你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的!”军官模样的人用他洪亮的嗓音朝城中大喊。

街道上空无一人,然而军官依旧在喊,仿佛要用执着说服什么人。并且,他也是喊给藏起来的人听的。

巫国亡了?是不是太快了。我心里深深地自责,毕竟巫国是亡在我的手上,没能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还害得局势成了一锅粥,太令我愧疚了。不过,隐伯国的强大我算是领略过了,与隐伯的战争是迟早的事,输,也是难逃的结果。

只是,平国怎么样了?是谁救了我?

我循着偏僻小路向同城方向逃去,想要打听平王长安的消息,却又不敢开口问,只怕听到的回答是我所不能承受的结局。

然而耳朵是关不上的,我还是听到了田间农夫的交谈。他们说,平国也亡了,而且亡在巫国之前。隐伯国回师时绕道西北,并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松拿下了慌乱无主的巫国,真是势如破竹,收获颇丰啊。至于长安……

“死了。”

“死了?”

“是啊,就像我们国一样。可惜了,听说那平王年轻又长得俊得很呢,还英勇神武,没想到到头来败得一塌糊涂,据说是为了什么相好的人着了道,丧了心智。”

“咱们的王呀,屁股坐上王位都没捂热就见阎王去了,真是可怜,都没琢磨出来他是个好主还是昏君呢。……话说回来,这都不是咱能说的事。眼下咱们到底是啥国人啊?隐伯国对咱也还客气,老哥,你说说,啥情况?咱将来咋活?”不时有隐伯国士兵被新派到各地,大家的交谈声也越来越低。

“谁晓得,反正还能活,咱就别让自己饿死。吃饱点看看情况吧。”

……

我有点恍惚,仿佛他们在说的是一些轻飘飘的与我无关的人和事,什么亡国啊君死啊我听不懂听不懂,我只想知道,长安是平安的对不对?一定是的,我都这么努力了,甚至肯让他淡忘我,他一定可以摆脱我带给他的不幸的诅咒,对,那酒,我看着他入口的,所以他一定是平安的。

然而怀着这样坚定的信念,我仍在同城的断垣下踟蹰了。眼前的景象,未免太过荒凉了。倾倒的颓墙后,寸草不生,一片被血染成暗红色的焦土,空无一人的街巷,酒楼的彩字招牌还在晚风中欢快地舞动,可怜它不知那楼里的冷清寂寞。

这路,长安,好几天没打扫了,都落满灰尘了,你也不管管吗?不像话。

天空中飘下了轻盈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在脸上,一下一下,像你的指尖轻触我的脸颊。下雪了,长安,下雪了你还不出来看吗?再不出来我可要踩脚印了啊。

走到宫门下时,地上的雪已经铺了薄薄一层,回头看,一串脚印直直地从远处到脚下,越来越深。然而面前的雪,白白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白得让人心痛。

宫门外立起来一支高高的木杆,并不笔直,顶上压着雪。一条污浊的断绳系在木杆上,在寒雪中静静地垂着,不动。我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但我认得被盖在雪下的白幡上的字——平王长安之首级。

不。

这是看到此景后我心里的第一声呐喊。不禁觉得可笑,骗谁呢?怎么可能呢?他都不曾对我说一句“小白我不理你了,以后不见你了”,我还不曾回他一句“随便你”,这样的分离真的太不真实了,我真的不会相信。长安从不会不打招呼就离开,从来就不会!

真的不会……我告诉自己。心里在纠结难安,不曾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深深陷入木杆中,指尖的鲜血滚落在雪地上,打出一个个看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红色小洞。指尖完全是麻木的,一点痛都感觉不到。然而心,却又空又痛,仿佛滴在雪地上的血,是从心里淌出的,我只嫌它流得不够痛快,希望越多越好,于是更加虐待我的指尖。

天地苍茫,一片荒凉。雪越下越大,落地无声。望不尽的白茫茫,甚至连血迹,都不曾留下,很恍惚,很惘然。我脑袋空空的,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天空,不知时间。

我要救你,我杀了大巫师,为什么你还是死了?

“什么人?“

我回头,发现有一队隐伯国士兵,已不知何时堵住了我身后的路。躲显然是来不及了,逃也无路可逃,我下意识握紧腰间太苍的剑柄,又动作极小地将剑身推入衣服里。之所以这么做,我是这样想:有机会拔剑就拔剑,没有机会也不能再让别人夺走太苍。

事实证明我就是个毫无战斗力的人,在对方将领“带走”声落下后,只来得及后退两步以为血战做准备,就被四个人扑上来制住了手脚。

铁链紧紧捆绑,大雪飘然中,我蓬头垢面,一身破烂的单衣,被马拖着急急前行。我无法停下脚步,莫说停,脚下微一滞,就会重心不稳跌在地上,然后被马拖着磨过地面,再难站起来。

看着越来越远的同城,我心里焦急得难以名状,不知在焦急什么,但总觉的,也许在同城,还有可能等得到长安,然而此一去,连最后的希望都远去了消失了。我不禁感到惶恐,泪眼模糊地死死盯着那断壁残垣,在那座城的轮廓终于漫出眼睛,弥散在漫天漫地的白雪中时,我撕心裂肺地喊出醒来后的第一声:“长安——”

下雪了,你看到了吗?

这一路,不知向何方向,不知走了多久,只是队伍一直在壮大,有官兵,有像我一样被拖着走的人。听说拖着的都是战俘。我心想,我算战俘吗?该是误抓吧。转念又一想,不,恐怕我是个大战俘吧,曾经的巫王,兼大巫师。

鞋早就磨烂了,我基本上是在赤脚走路。很快,脚也磨得直流脓血,掌心应该是烂掉了。然而再疼,也没办法叫拖着我的畜生停下来,也没办法让畜生身上的畜生有点人性。他们就说笑着,晃悠着,吃喝着,只把我们当畜生。

有人抱怨,便被鞭子抽得遍体鳞伤;有人忍无可忍以一己之躯冲撞官兵,便被千刀万剐曝尸荒野,想要痛快却被折磨到咽气。剩下的人看得触目惊心,再不敢造此甚至谩骂,强忍着身体的痛苦,留下一串串血的足迹。

耳畔有“嘤嘤”的哭泣声时时响起,也有人突然倒地的声音,接着是剑刺破倒地的人的身体的声音,然后脚下的前行依旧不停。

身体的极度疼痛,和周遭的令人心寒的荒唐,让我不得不分心,不能集中精力去分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有意不去想一些人的死亡……尽管知道自己是在逃避是在骗自己。

真真实实的痛感告诉我,我不能倒下,我想活。人总是低估自己的承受能力,比如我,曾经以为没有长安我还活着做什么?也曾经以为受尽这般折磨,我一定不会苟活,一定会毅然了断自己。然而此刻,身体越痛,我越发觉自己渴望活着,尽管不知道这样的痛还要多久才能结束,但我鼓励自己要坚持,要忍受着等结束。我可耻地独活,只是因为心中觉得恍惚,未曾理清头绪,还对有些人的归来心存幻想,长安。因此我变得惧怕死亡,怕他回来时,找不到我。

发生了太多事情,心却因此轻松了,索性什么都抛开不去想了,致使我一路上都感觉空落落的。除了潜意识在一遍遍悲凉地说:他死了。

目的地是一处山谷,早来的战俘手脚带着铁链在搬石头。地上有木材拼出的大大的四方图案,大得几乎占据了整个谷地,有人在掘土。

“兄弟,”我身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撞我一下。

我冷冷回头看他,说实话,真没心情跟人讲话。难道他如此乐观,眼下的情况都不忘交朋友吗?

“你的东西,藏一藏吧。”他朝我背后扬扬下巴,“挺贵重的,别被狗们收走了。”

是了,一柄剑,一只铜镜,一个战俘怎么能带呢?只是,该藏到哪里?我冲大个子感激地笑笑,趁带我们来的人与这里的领导交谈的时候,挪到一棵大树边,扭动后背把铜镜扔到树后草丛里的凹处,又取下剑也丢下去,迅速踢土去埋。

不幸被人盯上了,看着那人朝我走来,我来不及多想,脱下半截裤子朝草地里撒尿,慌张得几乎解不出来。

来人还算客气,待我解完,才握了我的肩膀将我拖回战俘队伍,微怒地讲了一句:“不许私自行动,有意逃跑者杀。”众人听得吸一口凉气,我却轻吐一口气,心想还好他没发现东西。

我们是战俘,失去了人身自由的人。除了被命令在此修建陵墓,没有人告诉我们将来会怎样。修完陵墓我们何去何从?会被释放吗?真是想得美。会被杀吗?会被终身囚禁吗?会被流放吗?没有人敢想。这里层层把守,管理森严,然而每一个隐伯国人都冷着一张脸,不曾暗示我们我们往后的命运是什么。他们的冷漠,让我们深深感到,他们是人,而我们是死人,试图做无望挣扎却随时会死的人。这令人感到绝望。

这座陵,是为隐伯王修的,也就是现今的大隐国国君。他要用两万战俘,为他建一座举世无双万年独绝的恢宏王陵,他要死后也称霸八方天下独尊。真是野心家,我心中感慨,怎么会有这样大野心的人?我几乎看到了他丑陋而狰狞的脸孔,双目闪着邪恶的光。

“狗日的王八蛋!老子杀了你们!”一声嘶哑的叫喊从人群中爆发出来。众人惶恐,纷纷张望着找那个不识相的人。

我还来不及回头,后颈上就是一阵火热灼人,伸手一摸,刺目的血红。

那喊声的发出者已经毙命倒地,就这样快,鲜活的一条命,没了。浑身汗毛不自主地震颤着立起,寒风吹得我几欲昏倒,脸颊火烫,想是冻得太过了。

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我而立,身穿雪白狐裘大衣,身姿高贵而优雅,线条美好的侧脸依稀可见,然而面上却是邪恶的笑意。他修长的葱白手指捏着一张淡雅的绣龙丝绸白巾,缓缓拭去剑上的鲜红血迹,然后嫌弃地用两指夹住白巾干净的部分,扔到了地上死人的脸上。

我不合时宜地开始头晕,只刹那时间,就一头像栽向那身雪白雪白的裘衣……完了完了,我想,这回要死!然后就没有知觉了。

再次醒过来,是因为肚子“咕噜咕噜”得难受,难受得想骂人。

我躺在一个简陋的茅草屋里,冻得瑟缩成一团。天蒙暗色,外面是许多人搬石头,砍树木,掘土的声音,却没有讲话声。

我呆呆地躺着,在想,这是什么情况?我该做些什么?逃吗?逃出去去哪?留吗?留下来等什么?恐怕得再看看情况,轻举妄动就等于找死。那白衣男子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浮现在脑海……

夜里收工的时候,狼狈的战俘挤满了屋子。外面有冷面侍卫把守,屋子连门也没有,冷风直贯进来。大个子在我身边摩擦半天,到熄灯后,才偷偷递过来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对着月亮一看,原来是一块黑黢黢的馒头。

我不善言辞,只好用真诚的眼神来对他表示谢意。大个子憨憨地一笑,小声说:“不嫌弃的话,今后我们就是兄弟了,互相照应一些,好不好?”

“不许讲话!”没等我回答,门外的一声呵斥震得我俩惊了一惊。

第27章:逃亡

(二十七)

半个月转眼即逝。我几乎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吃不饱,穿不暖,脏兮兮,乱糟糟,脚下时时淌血,脊背几乎佝偻,每天带着一身的伤却很快入睡,疲惫不堪却被鞭子抽醒干活。真想杀了他们,得以痛苦解脱,然而遍地的尸骨却血淋淋地告诉我死亡的恐怖。

陵寝已经初具规模,大得惊人。地下三层,地上三层,千年古木为桩,大石为基,比自古以来的任何一座宫殿都要大好几倍。看着这一日日成形的恢宏陵墓,我们只有默默叹气,既不能骂,也不能稍作休息,性子再烈的人,也只有默默地低头干活,因为每个人都想活,想要少受皮肉之苦。

大个子是巫国人,没有家人了,稀里糊涂参了军,稀里糊涂上了战场,稀里糊涂被俘虏。他本人是无所谓在哪里的,只要有饭吃能活命就可以了,所以他也无甚忧愁,但却一门心思对我很友好仿佛很想交我这个朋友。有时很想对他说:“你的国家亡了!你没几天好日子过了!拿出点骨气好不好?没有骨气拿出点伤感好不好?”但每每看到他简单而真诚的眼神,我就不忍开口。既然无可奈何,不如就让他这样缺心眼下去吧。

细雪轻飘,绵绵不绝。我难得的起夜解手。屋子里的污桶满得都要溢了,整个空间里都弥漫着浓浓的骚臭味。原本就饥肠辘辘的肠胃里一阵翻涌,呕出苦涩胆汁。

我琢磨着这必须要出去解决了,然而门口的守卫必然不准,这……眼睛落在被月光和雪地映得银白的门框上,却惊奇地发现外面一人也无。我不可置信地轻轻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探头一看,果然没人。人是没有,耳畔原本隐约的嘈杂声却清晰起来,像是有喊声,又有金属相触的“铿铿”声。

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又好奇着要不要去看看,最后终于因为内急实在憋不住了匆匆跑到一棵大树的阴影中急急解手。

月光清寒,飘雪欲止,天朗星明,大树的枯枝在雪地上投下鬼魅的疏影,看得我一阵心惊。地下明晃晃地一闪,片刻即逝,仿佛有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我埋下的太苍与铜镜。当初就手脚慌张,现在又隔了许多时日,薄土被风雪吹卷,它们渐渐露出地面。

我拨开泥土,小心翼翼拾起太苍,用衣袖缓缓擦拭。手指抚过剑锋,几乎割出血来。它依旧锋利如初,像是从前,晨雾中,竹林里,白色身姿,轻舞慢扬,英气飒飒,剑影过处,落叶悄然碎裂。他绾手收剑,剑光在空中划出漂亮的花样。他背对着窗子,我却可以看到他飞舞的发丝中,耳朵轻轻一动,侧脸上看得出是他一贯的得意笑容……

此刻,我却在擦亮的剑身上看到另一番景象——有持兵器的守卫从我身后悄悄向我靠近,离我最近的那人手中大刀已举起高过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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