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人无踪 下——长清
长清  发于:2013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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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真是不要脸你。”

听着这些无聊的对话,我好奇心大涨,究竟是什么人。从窜动的人头缝隙里,张望楼下人群的中心,总算看清了左边那个面对着我镇定坐着的人,他翘腿斜斜坐着,右手支着桌子,懒懒地笑着,望向对面的人,只是……左边袖子空空荡荡,扎在腰间,如此完美的人有这样的缺陷,我都替他难过。可是,他的脸……我认得,惊呆了,竟然是……沐阳!

“沐阳!”我失去控制一般,在人群里大喊。真的是太激动了,真是见到久违的亲人的感觉。

沐阳明显一愣,顿时收了笑容,慌张地抬头寻找声音发出的方向。

沐阳对面背对着我的那人,敲着桌子的修长手指动作缓了缓,却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然后换了个节奏继续敲。倒是他身旁立着的一个十七八岁的俊朗少年,循声抬头,立即便越过人群望到了我,大大的眼睛,目光里看得出率真坚强。

“借过。”我想从人群里挤到前头,未遂。

“借过!”我吼道。

前面的人奇怪地回头,大概是看到我脸上的伤疤认得这是左公子的标志吧,于是纷纷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我理一理激动的情绪,向前走去。沐阳看到我,露出激动难耐的表情,我觉得他都快哭出来了。他瘪着嘴,说:“子岐,果然是你。”

我其实很激动,但在公众场合不宜发作,要不早就扑上去跟他抱头痛哭了。不过也有可能是作久了青楼公子气质也就入乡随俗了,娇媚又含蓄,哎呀好恶心。我微微一笑,刚想喊他的名字,一眼瞟到右边淡定坐着的公子轮廓分明的侧脸,顿时石化,说不了话也动不了。

长长的青丝懒懒束起,独留一缕有意无意垂在额前,偏向右边。高高的眉弓,挺直的鼻梁,轻抿着的粉色薄唇,看不出情绪。这是我永远不会忘的一张脸——长安。

我匆匆躲进一旁的人群,呼吸莫名的急促,心跳剧烈得吓人,只得用手按在胸口以作缓冲。他活着。鼻子酸酸的,一种强烈的想哭的感觉。他活着,我却不知道。真是太突然了,太开心了。他活着,五年了,我却一直不知道。他不出现,现在也不看我,难道,难道真的忘了我。他活着,好好地活着,我如今却这样不堪。我曾经那么伤心。心里莫名的委屈。

没有办法,没有勇气出去见他。我慌张地逃开,撞着无数围观的人,顶着许多疑惑的目光。逃,没有方向地逃,看到一扇门,不假思索就撞开门进去。

屋里漆黑一片,我背靠着门,愣了好一阵。理不清头绪,不想理。只是,许多许多事情,许多淡忘了的时光,一起涌上心头,山上的雪,竹林里的白衣,午后的琴音,日落时的缱绻,耳边的呢喃,寒夜的依偎,还有……冷风猎猎中,木杆上染血的绳子。

很久,很久,有人敲门,我清楚地听到有人在讲话,可是就是没有办法听懂。直到听到华夫人的声音:“公子慢走——”

我“腾”地直起身,胡乱理一理发鬓衣角,努力把脸色憋红润一点,转身开门。

“子岐——”沐阳一把抓住我的手,眼里泪光闪闪。

“他呢?”我问。

沐阳咬咬牙,说:“走了。”

我甩开他的手,急急往外走。

“子岐,他不记得你。”

我不听。我不在乎。我不需要他记得我,尾随出去,只是想看看,再看看他,好好看看他现在好好的样子。

默默跟着长安。

月光拉长他原本就颀长的身影,背影高大宽阔,不是当年的年少摸样。竟然又长高不少,比我现在还是高出半头。我看我是永远超不过你了,是不是。

夜幕下的道路上空无一人,细雨轻拍地上的青砖,润润的,凉凉的,两旁梨花如雪般洁白,微风过,便散落无数,缀在他发间,落在他肩上。淡青色的衣衫,右腿侧绘着一丛幽兰。这件衣服。长安,你忘了我,可曾记得这件衣服?

我笑笑。

他停在湖畔,静静望着一池春水,雨落湖面,泛起圈圈涟漪,叫人心神荡漾。少年无声出现,抱了一张琴。

长安坐在石上,将琴搁在腿上,沉思片刻,开始抚弦。这张琴,是“忆故人”。我记得,那你呢?只把他当普通琴吗?“

修长净白的指尖,流淌出悠扬流畅的琴音,弦音苍苍,吟猱绵绵,是我从未听过的悲伤曲调,伴着缠绵的细雨,更是让人觉得其中无限荒凉。我几乎沉醉其中,看着水中月影摇摇,顿生惆怅。然而一曲终了,我辨出,这不是别的曲子,是《长清》,他变了调,改了节拍,成了一曲悲歌。

长安略微抬头,目光向我扫来,却不直视我。我气不过,凭什么,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从树后走出来,昂首从两人身边经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仿佛没有看到。越是自卑,我越是装作骄傲的样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我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很卑微,很让人讨厌,就像嘲笑我的那些人。

心里在冷笑,我究竟在期盼什么?他过来抱住我吗?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天意人为,互相伤害,隔阂已是千重万重。更何况,许多年过去了,我有我的五年,他有他的五年,已经是陌生人一样了。忘了我,最好,省得纠缠麻烦。

只是,希望他不是我要杀的人……尽管我几乎已经明了,他就是。

“左公子。”

我挪不开脚步,定定站住。

“我们见过吗?”清冷的嗓音,不见往昔的稚嫩任性,沉沉的更加迷人。但我还是认得那是他的声音。

“没有。”我的声音轻飘飘地几乎可以随风而散。

“哦。那真是有缘呢,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呵。”他走近我身旁,歪头看着我,“那么今夜,公子可不可以陪我呢?”

我紧张地握紧衣角,脸发烧一样,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耐心等我好久,见我不说话,微不可察地笑一声,说:“多少钱?”

莫大的侮辱。我猛地抬起头,狠狠瞪着他:“我不收钱。”

“哦?”他不屑地挑眉,“那你收什么?”

“你的命。”

第34章:仙草花

(三十四)

长安毫不认真地打量我一番,而我,定定望向他的眼睛,不是愤恨,不是羞耻,是贪婪,借此机会多看他一会儿。

“好啊。”他语气带笑。

“哼。”我移开目光,迈步走开,“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自己好好留着吧。”

没有挽留。有点失落。

“子岐。”另一个声音在背后叫我。我回头,看到跟着长安的那名少年向我走来,看看我,再看看没什么表情的长安。

“你认得我?”我疑惑道。

“哼。”他冷笑一声,“你真是善忘啊。不记得我了吗?”

长安走过来,拍一下那少年脑袋:“漠漠,你认得左公子?”

“呵,”少年说,“恐怕你也曾经认识。”

漠漠?随国的漠漠?我说:“你是漠漠?小佑的哥哥?”

少年明显地咬咬牙,顿一下,才点头道:“是。”

我颇感意外地笑笑,真诚地说:“原来是你,真是天涯逢故人呐。你……还好吗?小佑也在吗?”说完就后悔了,同样是亡国的王室,他大概也是国破家亡了。

果然,漠漠狠狠地说道:“小佑死了。父亲也死了。都死了。我要杀了隐伯王!”

长安扯一扯漠漠的衣袖。我的心里一阵冰凉,他在防我吗?

漠漠说:“长安哥,没关系的,子岐是巫国王室,同我们一样亡了国,是同路人。子岐,你在这里也是要刺杀隐伯王吗?要跟我们一起吗?”

“啊?”我恍惚,他叫长安什么?长安……哥?我每次别别扭扭不肯叫的名字,他这样亲切地叫。

“既然如此,子岐公子,你要跟我们一起吗?”长安转向我,深邃的眼睛望进我眼里,可总感觉里面有轻蔑,有不屑。

“我……”还是离他远点吧,“我考虑一下。”

恍恍惚惚走在清冷的街巷。没有办法了,我得离开。不能杀他,也不能接近他。可是,怎么救妞妞呢?云钟肯给我解药吗?不行,一定要抓紧另想办法。只是,千万别告诉我,云钟跟他爹一样,配毒药不配解药。长安和妞妞,别让我做这样艰难的选择。

有人跟着我。警惕地回头,那人却没有贼溜溜地躲避。是沐阳。

“子岐……”他咧嘴笑笑,跑到我身边,“你还好吗?”

“倒是该问你好不好。我听说你的情况了,还有……”我心痛地望一望他空荡荡的左边衣袖,不忍问出口,却情不自禁伸手抚上去。

“胳膊啊,没关系的,除了丑了点,其他都不碍事的。还是……你嫌弃我残废吗?”

“怎么会。”我笑笑,“怎么会。你还好吗?”

“我,活着就是好的呀。”他拉我在路边坐下,“倒是你,那时候跑哪里去了,还以为你被发现了呢。”

“是你救我的?”

“唉,谁叫你睡那么久都不醒呢。后来你不见了,城门上多出来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大家都以为你真的死了呢,我悔恨了好久呢。”

原来,是一样的伎俩,扰乱民心。

“对不起……”沐阳,你不需要对我这么好,我惭愧,受不起。我说:“不该救我的,是我无能,亡了巫国,我该以身殉国的。”

沐阳讶异地看看我,说:“说的什么屁话。那又不是你的错,是大巫师占了你的身体。”

“你知道?”我惊道。

“嗯,好歹我是巫国人啊。不要自责了,平国也亡了,难道也怪你的长安吗?”

“你——”我无言以对。

“好了好了,不怪谁,怪天命,怪残暴的隐伯国。隐伯王简直是疯子,不顾生灵涂炭,只知道自己的称霸野心,简直不是人。”沐阳愤愤地说。

我心里发慌,忙问道:“你也是,来刺杀的?”

他不讲话。低头默默一阵,点点头。他转头看我,眼中是疲惫:“五年了,我每每夜里都会从梦中惊醒,父亲说,报仇,母亲说,报仇,妹妹说,报仇,妻子说,报仇……孩……还有整个巫国的人,都在我耳边幽幽地说,报仇,报仇!我想我不能独自苟活,得有一个交代。”

假如你们知道,隐伯王是我的哥哥,与我有一样的脸一样的血的一个人,你们会怎样呢?我想着。不能说。我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剑指自己的亲人,可是我不能阻碍你们的路,要你们为我放弃仇恨。

雨还在下,水沿着屋檐倾注下来,滴在脚尖,凉。

“子岐……”沐阳迟疑着开口,“我知道,你额上的花,是诅咒对不对?”

我看看他,点点头。

“所以,是你让他忘了你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

“我就知道是这样。”他叹口气,“真是笨蛋,你怎么这样笃信这个诅咒呢?虽说大巫师很灵,可是诅咒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从来就没有人知道真假,你怎么那么傻呢?害得自己辛苦。”

“我明白的。”我无所谓地笑笑,“开始我也深信不疑,很惶恐,感觉自己是瘟神。可是这些年我发觉了,诅咒真的是虚无缥缈,究竟那么多人是不是因我而死呢?我想不尽然,因为死的人着实多,许多是因我而死,还有许多都与我毫无相干,我想是时代不利命运不济害了大家。”

“对对对。”

“可是,诅咒这东西,怎么说呢,就像说女人‘克夫’一样,究竟克不克呢?没有人知道,若丈夫不幸死了,无论因何而死,那就说她克,若丈夫一日安稳,大家就一日不记得这女人克夫。所以,这诅咒就像一个压着我不能动的巨石,我只能背着它,任它的阴影如影随形。为了不出一点差错,为了心安,还是远离的好。然而诅咒的效果也算换一种方式达到了……更何况,我害了千尘和……我杀了南风,战场上又陷平国于孤立,混乱了战局,这样种种,哪里还有脸见他?”

“傻瓜。”沐阳叹口气,抬头望着屋檐。良久,他淡淡开口,“至少你在乎他。”

我愣了一愣。

“沐阳,你……我们……你明白吧?”

“明白,你不喜欢我,叫我也不要喜欢你。”沐阳纠结地揉着脸,“你对我总是这样坦诚讲话,我就明白你不喜欢我。放心,我现在,有爱的人。不是你。”

“真的?”我说,“那你好好的。”

屋子里没亮灯,妞妞应该早就睡了。

“不早了,赶快回去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沐阳说。

“嗯。”我点点头。其实应该没机会见了,我得带妞妞离开。

推开门,映着月光,看到床上妞妞蜷着身子睡着,被子也没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刚要拿被子,却看到妞妞手脚发黑,眼帘半闭,嘴角吐出许多白沫,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

“妞妞……”我不敢相信亲眼所见。

“妞妞!”我抱起妞妞,急急往外跑。不要吓我,不要这样惩罚我。我不该不管妞妞,独自跑去追长安。对不起对不起,快点醒过来。

“沐阳!”我朝着沐阳远去的背影喊道。

雨还在下,我把妞妞紧紧揽在怀里:“帮帮我,帮帮我……”强烈的无力感袭击着我,脸上湿成一片,几乎睁不开眼睛。

浑浑噩噩被推上车,被带到医馆,被扶着坐下。

“这是中毒啊。很罕见的毒。”大夫皱着眉头,“真罕见。”

“可以解吗?”沐阳问。

大夫沉重地摇摇头:“没见过这种毒。”

我抓住大夫,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毒,但知道是隐伯国的毒,隐伯国国师云钟的毒。你知道吗?见过吗?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啊。”

大夫挣脱我的手:“我真的没见过啊,若是国师的毒,那天下就无人能解了。不过,我可以开些药稳稳毒性,所幸现在是第一次发作,还不会致命。日后,恐怕还会……更严重。”

“你说什么!”我揪住大夫的领子,“你个庸医,废物!这是慢性毒药,肯定有解的办法!你要什么,要钱吗?要多少?”

“子岐你冷静点。”沐阳拉开我,将我拖到一旁,“春回,红纱,你们带他到里间去休息一下。”

茫茫然回头,看到春回一身妇人装扮,表情担忧地站在红纱身旁。原来她和沐阳,终究在一起了。多么好的结局,我欣慰地朝她笑笑,她满目怜惜地望着我,也笑笑。

我坐在床沿,看着已经脱离险境的熟睡的妞妞。烛光闪烁,跳跃在妞妞的脸上。痛。

外面一阵嘈杂。有人夺门而入。

长安站在门前,冷冷望着我。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对视一会儿,我抱起妞妞,从他身旁经过,向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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