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过去,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夜晚,他被人放下,拖回古墓。
香甜的血味诱惑着他,让他不顾一切地爬向那味道的源头。突然,前路被阻断,身边响起一阵讥讽的哄笑。红衣女人俯瞰他,用足尖抬起他的下巴。他也抬眼看向她,可惜眼前模糊一片。
女人冷笑道:“想不到你还活着。好吧,看在力量还可利用的份上,我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归顺天极宫,前面的食物就是你的。”她把话顿一顿,“当初商拒绝了我的好意,你可不要步他的后尘哪!现在,选择吧。”她放下了脚。
第五晕晕乎乎,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此时此刻,只有活下去的本能驱使他,让他点了头:“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你!”
“很好。”女人让开了通路。
他忍受着疼痛和周围人的讥笑,爬过去,抓住那不幸的凡人,吸干了对方。
血液重新充沛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身上的伤口正在愈合,他的视野也清晰起来,他看到他手脚上的血窟窿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他知道,只要再吸两三次血,疤痕就会消失,他亦能和以前一样强壮。
现在,他能够正常思考了,回想起女人的话,后悔不已。不过他马上就有了新计划,他要住在这儿,等待时机为商报仇。为此他接受红衣女人给他的追杀令,毫不留情地杀死和他无怨无仇的同类,就像他们曾对他和商做过的,所不同的是,他的目标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他还趁机消灭所有从天极宫赶来支援他的同类,吸干他们所有人的血。
在天极宫混迹两年多,他摸清了里面所有状况,并且取得红衣女人的信任。
在一个清晨,他带着商的半个头骨,用提前准备好的焦油淋满墓中每一寸空间,在主墓室放起一把火。火在他的注视下飞速蔓延,沿着焦油的路径侵袭了所有他认为必须烧毁的角落。
无数还于睡梦中的血族烧死在他们栖身的洞窟内;那些能释放出清泉的家伙对借着焦油燃起的大火束手无策,不久也在哭嚎中相继死去;有些顽强的,不是被第五扭断脖子,就是被他掏出心脏。
这鬼魅云集的地方,成了一座真正的炼狱。
红衣女人措手不及,第一个逃出古冢。第五追赶她,不忘把古冢入口封住,活活把那些没逃出来的家伙闷死、烧死——他们必须为他们对商和他所作的一切偿还代价!
“你背叛我!”红衣女人叫嚣。黎明下,她的样子越显邋遢肮脏只有一张青春美丽的脸可看。
第五不知她有多久没到地面上来了,看到她面对微弱的曙光也眯起眼,便想起欧洲神迹告诉过他的一条:有些昼行血族在长时间不接触阳光的情况下,会变异。
他试探她,首先向她抛出一只火球。她敏捷地跳开,同时还以一击。
她的力量惊人之强,让第五以为他很可能不是她的对手。不过随着太阳不断升起的脚步,她的速度渐渐慢下来。第五看准机会,以风也看不到的速度给了她致命一击。她总算被打倒在地,但没有死,挣扎着想要爬起。第五又以奇快的速度扭折了她的脖子,她的四肢就像濒死的蜘蛛一样乱伸乱抓。
他撕扯着她的发,把她的头拽下来,一边抛出火球焚尽她的身体,一边用碎石击烂了她的头。
这时,滚滚浓烟从地底冒出,刚刚还震耳欲聋的惨叫没了动静。天上飘下雨来,淋到身上冰冷麻木。
第五把商的头骨揣入怀中,顶着虚脱而茫然的神情离开了这片人间地狱。
他从没告诉天极宫的人他为自己取了个“第五中宫”的名字,他们一直称呼他“慕容”,只有一个姓,跟随的是红衣女人的姓氏。现在,他抛掉了这该死的姓,恢复了“第五中宫”的名字。
他决定他将永远叫这名字,第五、中宫、天极,每一个字,都是他该铭记的爱与恨。
第九章
转眼已是民国。
第五也随潮流剪了头发——他从没留过清人的猪尾辫,他看不起他们的装扮——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可他还是乐于剪,他喜欢闲时对着镜子观察头发长长的奇景。
他找了一份工作,他最早的职业,戏子。其实他早记不清戏词和身段,只有一支天魔舞记得格外清楚——他曾无数次跳给商看。他用这支舞迷惑了戏班所有人,他们同意他加入。他在后台看了几天,想起了他学戏的往昔,还学会了清末才出现的京戏。他成功地在台上演出,依旧是光艳四射的旦角。
坐在下面看戏的男男女女早已不似从前,没有了那种男人看漂亮男孩的好色目光,只有从崇拜和无尽的崇拜。他开始学着享受目光,沉浸在角色带给他的各种情绪中,在现代与古代的转化中不停地改变自己。
他还学会了许多时髦词汇,什么“追星”、“黄包车”、“摩登”,等等。
某天,应该是民国二年的一个春天。
他在台上饰演伤春的杜丽娘,只向台下无意一瞥,便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他的心和整个儿人一下子与杜丽娘的心境溶成了一体。他凝视那久违的人,仿佛回到二百年多前和商初遇的一刻——那一刻,他的视线从商的脸上轻轻扫过;这一刻,他盯住了那与商酷似又不酷似的人,是东郭多闻。
东郭也剪了头发,微蜷曲的发几乎垂肩,映着他绝美的面容,使他看起来俨然教堂里高贵的圣像。
东郭显然也认出台上彩装的第五中宫,他站在下面专心地看他一度的兄弟、爱人、朋友,直等到所有戏都散了场,才与对方见了面。
两人都没有彼此想象中那么热情,都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他们沿护城河散步,断断续续地说着寒暄的话。其实,第五有很多话想对东郭说,一时间却无从说起。他从未如此无措、紧张,只得在东郭邀请下去了对方的住所。
东郭那时还没住进两梧堂,只在北海后面租了个很小的院落。
“现在国内也设立署和厅了,”东郭关紧院门,请第五进主屋,“所以我申请到这边来工作。你也来吧?我们还可以做搭档。”
第五只是笑笑,在一进门的一把椅子里坐下来。
东郭隔着方桌坐在对面:“如果天极兄不愿意和我搭档,负责血族的事也是好的。大家都知道你覆灭了天极宫,认定你是目前国内最强的血族……”
“不对。”第五打断东郭,“我没有覆灭天极宫。你们不知道,不少人从那次灾难中逃出来了,他们找我报仇,我杀了他们。就在昨天,我还杀了几个同类。这都是触犯律法的,你们该治我的罪。”
“我想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东郭保持着一贯的温柔态度,“国内初设神迹机构,律条执行得并不彻底。他们不会审判你,反而急需你这样有才能的人。所以我恳求……”
“那你呢?”第五突然发问,盯住了东郭的眼。
东郭以同样的眼神凝视第五:“我也一样,我需要你。”这话说得的低沉而缓慢,的确打动了第五。
正当第五要答应下来时,他猛然听到里间屋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
“稍等一下。”
东郭离座,快步走进里间。第五跟进去,只见炕上躺着个围肚兜的白胖婴儿。
“这是什么?”第五吃一惊,瞪着婴儿,又不敢相信地看向东郭。
东郭笑了,仿佛第五的问题很可笑。他边熟练地换尿布边回答:“小孩。”
“我当然知道!”第五几乎是爆发出叫嚣,“你的孩子?你不是说过不会背叛胡荆卿?!”他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和打击,这打击与他当初确定商的死讯时不相上下。
“你在说什么?”东郭苦笑,扶住晕晕乎乎的第五,“他是我在中俄边界捡来的,不知谁丢在那儿,哭得很厉害,我不把他带回来,他很可能会死。”
“真、真的么?”第五犹自不信。
“真的,我以我的良心发誓。”东郭把第五带倒炕前,让他仔细看看孩子的脸,轻声地说,“是个男孩儿,我给他取名‘步贤’,步步为贤的意思……”
“他姓什么?”第五问。
“胡。”
第五诧异地转看向东郭,心想:他到底是忘不了他的妻子,即使那女人已经死了几百年。
可是东郭忽然看着孩子道:“我在裹他的襁褓中发现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胡’字。我想这可能是他的姓,就让他姓了胡。”
“是么。”
第五从东郭的眼神中看出对方向他撒了谎,他想知道原因,用心的触角窥视东郭的心,对方却竖起很强的心灵防御。他焦躁得只好转去窥探婴儿,希望能从婴儿那儿得到些零星的答案。那个蠕动着的白乎乎的肉团,内心一片白茫茫,除了傻瓜似的快乐,什么也没有。他只好强迫自己相信了东郭的话,直至很久之后,才确定东郭在这时骗了他。
换过尿布的小男孩不再哭闹,眨着一双茶色的大眼睛好奇地东瞧西看。看到第五,他开心地咧嘴乐了,露出两排粉嫩的牙床。他踢蹬着两条胖胖的小腿,伸着胳膊、张着手向第五的方向抓挠。
第五吓一跳,躲开了。
“没关系,”东郭抱起小孩,把他交给第五,“他很喜欢你,想要你抱抱呢。”
第五糊里糊涂地抱了会儿这个叫胡步贤的小孩儿。他对这孩子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他对他毫无感觉,甚至无法理解小孩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傻笑。若换作他,在悲苦的生活面前,他是绝对笑不出来的。
从此以后,第五只要拜访东郭,就会帮他看孩子,给小孩换尿布、帮小孩做宝宝操、用一整夜的工夫跑到西洋和东洋买高级奶粉。第五心甘情愿做这些,根本不是出于喜欢胡步贤,而是希望东郭能有更多的时间跟他独处。
他也算做到了,只是大多数时间都跟东郭混在厨房里。
东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做菜的,像个家庭主夫,尝试做各种各样希奇古怪、味道各异的菜。第五这没办法帮东郭试菜——他吃不了血以外的东西;大部分菜都是东郭自己吃掉,实在吃不了,第五才把它们带给他认得的那些可以食用人类食物的同类朋友们。
不多久,第五加入了北平神迹管理总署,专门负责与血族有关的案件。
他认识了负责全国神迹工作的老头子王小明,还有刚刚成为神迹不久的双胞胎新人赵光定、赵蛋定,以及神秘事件处理厅的一些人,李元虎之流。他一度嘲笑他们的名字庸俗,很适合民国这浮躁又动乱的年代;他也一度诧异,那些年岁大的高级神迹们,在他的年代里究竟隐匿到哪儿去了?
他喜欢他的新工作,轻闲得很,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回戏班票戏、去东郭家里当保姆。
胡步贤惊人地淘气,在床上滚来滚去、爬东爬西,即使用枕头把炕沿挡住,他还是用他的手脚把它们都弄到地上,然后学着它们往地上滚落;他喜欢把头钻进被子卷,直至把口水弄到被子上,才会呀呀地要求别人把他的头拔出来。东郭怕他摔破脑袋,怕他把自己憋死,无时无刻不敢让他离开自己的眼睛,除非有第五的帮助;他们工作的时候,东郭就把小孩托付给邻居家的大婶。
大婶喜欢胡步贤,照顾他无微不至,第五就不一样了,虽然同样会照顾他,却只在东郭和他一起的时候才会对小孩耐心。
有一次,东郭在院子里忙着清洗那些堆成小山的尿布、尿湿的床单,和蹭满稀饭蛋羹的围嘴;第五在里间依着窗台,透过玻璃窗看着东郭,不时瞥一眼自娱自乐的胡步贤——小家伙正忙着把右脚的拇指塞进嘴里。第五捅了他一下,让他别干这么蠢的事,他便捧住第五的手,当食物一样塞进嘴里,还用柔软的牙床猛嚼第五的手指。
黏糊糊的口水让第五很不舒服,第五忽然产生了一个报复的念头,就像当年他想尽办法使东郭离开胡荆卿、使胡荆卿痛苦一样,他用食指发狠地摩挲婴儿的牙床、用指甲扎那两排没长牙的粉肉,他以为这该死的孩子总算该哭了吧?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婴儿不但没哭,反而更开心,踢腾着伸不直的胖腿,扭着比脑袋还大的尿布,发出呀呀咿的声音,很享受地让第五虐待他。他渴望地看着第五的眼神,分明在说:“你就不能更变态地虐待我吗?”
小魔鬼!
第五赶紧抽出自己的手,扇了婴儿一巴掌。婴儿大哭,惊动院子里的东郭。东郭边往围裙上抹干双手,边跑进来:“他又掉地上了?”
“没有。”第五拍拍婴儿,“他喜欢疼痛,将来会是个坏蛋。”
“什么?”东郭不明白。
第五只笑了笑。
类似的事发生过好几起,都是第五偷偷欺负小孩。他还让胡步贤从他那儿学会了人生第一句话:“坏蛋”。
胡步贤俩岁生日那天,第五照旧去了东郭家。两个成年人围着饭桌给一个不知生日为何物的小鬼祝寿,在第五看来简直滑稽可笑。胡步贤会自己吃饭了,不停地把粥勺往自己嘴里塞,还把粥吃得到处都是,直让第五觉得这孩子不是吃粥,而是把粥往他自己脸上、身上、饭桌上抹。
“你能不能别让他这么恶心!”第五提醒东郭。
东郭只好把才洗干净的围嘴给胡步贤围上。第五就趁这机会,以奇快的速度往胡步贤的糨糊粥里撒了一大把盐。
后来胡步贤又塞了几口粥,说了个他唯一会说的词:“坏蛋”,吐了他自己一身。
往后的两到三年里,胡步贤每要呕吐,都会说“坏蛋”,然后吐个没完,其中当然不能都归罪于第五的恶作剧。胡步贤一生病就呕吐,不管是感冒还是出水痘。这种状况直到胡步贤忽然有一天搞清了“坏蛋”和“想吐”的差别才得到改善。
三人像个家庭一样,“幸福”地生活了五年多。第五戏弄胡步贤的事从没给东郭发现,东郭反而很感激第五多年来对他们的帮助。不过第五的恶作剧到胡步贤七岁就画上了句号;小东西格外灵敏,总是能先知先觉第五的意图。
第五因此越来越不满,甚至开始在内心燃起一股无法扑灭的怒火。他清楚他又开始嫉妒了,就像从前嫉妒胡荆卿。为了维持住他和东郭的关系,他尽量忍耐,直至有一天,他忍受不住了。
那天,东郭正加班,心神不宁。第五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才请求第五帮他去学堂接胡步贤回家。
怨气、怒气、嫉妒、爱、恨,各种情绪一股脑儿地喷薄而出:“为什么又是我?难道他是我的孩子吗?”
第五突然大吼,吓了东郭一跳。
第五遏制不住决堤的坏情绪,“你听着,我照顾那个小鬼全是为你!你呢?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从不为我想一想!如果不是因为我爱你,我早就喝干他的血!”
“天极兄……”
“够了!”第五弹开东郭想要伸过来的手,往后退一步,“我被你愚弄够了!说实话吧,让他姓胡,是不是你还忘不了胡荆卿?是不是他是你和胡荆卿的后代?!”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东郭眼中充满苦涩,一种欲语还难的矛盾情绪浮上他的眉头。他一向聪明,单纯起来却像个傻子。
第五微微冷笑:“还想骗我?”
东郭没有说话。
第五咬牙说了下去:“你一直利用我,说什么感激我、喜欢我,只是为了你自己良心过得去!虽然你一直对我好,可从没真正替我着想!更没打算给我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