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们儿!什么意思?”徐之元重复。
“不对不对!不是这句,前面那句!”
正说着,厕所门突然被踹开,一个壮汉晃进来:“坑儿都满着是怎么着?”他朝徐之元问了句。
“没、没有,我等人的。”徐之元紧张地回答,把才要出口的暗号吞回肚子。
一阵沉默。
隔壁独间的门霍地被甩开,又霍地甩上,咔嗒的锁门声,接着传来浓浓的香烟味、臭味,和一阵炮火连天的响动。
徐之元捂住口鼻,轻且急切地叩响眼前的小门:“小、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他本想等那个解大手的壮汉放完“瓦斯”后再对暗号,可这股子呛人的味道实在让他忍无可忍了。
独间里的同龄人沉默了两秒钟,忽然欢快地说:“兔妈妈带回了大萝卜!”
话音刚落,隔壁独间响起冲水声。
幸好此刻面前的小门打开了,同龄人一把将徐之元拽进来,学着结束了两万五千里长征的战士,激动地握住他的手,亲切地喊了几声同志,说:“我叫周超,幸会幸会!”
徐之元的手也紧紧握住对方的,看着对方泪花打转的双眼:“东西呢?”他直接问。
“在这儿!在这儿!”周超慌忙解开夹克。
隔壁放“瓦斯”那位壮汉——中年的黑脸胖子,边提裤子边晃出来,瞥见两个青年对着解衣裳,鄙夷地斥责了句:“吗呢这是!”
周超也不理会,关闭独间的门,上了锁,从衣服里摸出卞萝卜:“就是这个!”他把它郑重地交给徐之元。
徐之元看看手里的东西,很无奈地揣进了怀里。很好!他想,这的确是“兔妈妈”的大萝卜!
他和周超匆匆道别,翻出胡步贤交给他的地址:东岳庙地下二层,SJRSK。
他回到家,打开电脑查找全北京的东岳庙地址,只有一个,位于神路街牌坊对面。他找了不少相关资料,哪里也没有说东岳庙还有“地下空间”。
到底怎么回事?不会耍我呢吧?他把整个儿事件细细回忆了一遍,觉得没可能。至少成都小吃里的事是他亲眼看见的,而且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从事这份神秘、酷毙的职业。
他拿起手机,翻找着电话簿,犹豫着,拨通胡步贤的电话,对方没有接听。他恼怒地把手机摔到桌子上,一屁股跌进椅子里。
写字台上的小座钟嘀嗒嘀嗒走着,一刻不停。
十一点十分!
时针与分针组成的角度,仿佛一张奸笑的大嘴。徐之元盯着那张嘴,忽然觉得它是在嘲笑他。他像个暴徒似地将它的脸按倒桌子上。嘀嗒声反而愈大。叮铃铃!深夜闹钟也提前响起,吓了他一跳。这一切就像小座钟对他的恶意报复,他索性把电池抠出来,结束了小座钟的生命。
第三章
找到工作的事,徐之元还没向父母汇报,因他根本不知从何开口。
连他也不知道干什么的职业?他老妈肯定认为那是保安和志愿者的秘密勾当。
为一个萝卜?他爸爸会干脆地让他去当农民。
他自己对保安和农民倒没有任何偏见,毕竟他居住的小区少不了保安,他去年险些丢了的捷安特自行车,还是小区保安替他追回来的;而他和他势利眼的家人们赖以维持生命的粮食,无疑源于农民的辛劳汗水。他总是如此比喻农民的重要:有人不敬孔子,没人不感谢袁隆平。
他瞥了一眼桌角立着的卞萝卜,拿起手机对胡步贤的号码看了又看。这号码跟那则招聘信息似地,充满了幽默感,谐音可以念成一句话:要分手就去死,去死就去死。
“要分手就去死,去死就去死。”他反复念几遍,忍不住笑。
胡步贤留给他的印象,他只能说,那是一场不够纯粹的噩梦,有好的成分,绝大部分却是坏的;好印象的似乎只有两梧堂这个地方,还有东郭的态度……不、不,或许还有胡步贤易于迷惑人的外貌——未成年人。
他苦笑了一下。胡步贤严肃得如遗像的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让他打了个寒噤。他又绝望地忧郁起来,想起白天在地铁里与他接头的哥们儿——那又是什么人?
会不会是一场阴谋?
徐之元苦恼地抱住脑袋,再度将目光集中到角落里的萝卜身上。它此时就像个傲慢的意大利佬,鼓着紫红的面皮和肚囊,乜斜着眼睛嘲笑他,让他忍不住伸手去捏它、掐它。
绝对是一场阴谋!
内心逐渐明朗,他确定这是一场关于萝卜的、无聊的阴谋。即使他无法看见阴谋背后隐藏着的秘密,他还是能够猜到,自己与萝卜一样,不过是游戏中的小道具。至于操纵道具的幕后黑手,他一点没联系到胡步贤或东郭身上,也不认为是今天才认识的怪哥们儿。应该还有更深的内幕……
真相全都朦朦胧胧,他好似看清了,却又摸不着,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
他把萝卜往抽屉里一扔,倒头栽到床上,把脸埋入枕头,拼命嗅着它的味道,全是他自己的味道,还有一股萝卜的腥。
房里很静,隔壁父母的房间也没一点动静,想他们是睡着了。街上偶尔传来一两声汽车喇叭的嘶鸣,反而衬得屋里的气氛越发沉闷。
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为了工作的事有许多烦恼,至少没有谁的烦恼像他这样,或者个人有个人的烦恼?上学时对社会的期待,此时全成了一滩模糊的泡影,弥漫着腥臊,俨然一滩不可理喻的猫尿。
写字台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他不理会,想它过会儿自己就停下了。震动果然停下,房里随之回荡起严厉的声音:
“你敢不接我电话!”
声音像从头顶传来,又像从四面的墙壁里挤压出来,微微荡着回音,清晰而神秘,更透着轻蔑、嘲讽,是胡步贤无疑。
徐之元坐直了身体,环顾整个儿房间,听着那内在与外表极不相称的家伙冷冰冰地喝斥:“没事儿打电话干吗?有话说,有屁放!”
徐之元咽了口唾沫,盯着空荡荡的房顶——不知怎么,他觉得声音是从那里发出的:“您、您给我的地址根本不存在!”
写字台上的手机再次震动,他把目光投向它,眼里写满责备与困惑。
一阵沉默后,胡步贤的声音又回荡起:“地址是存在的,我只能指导你到此。你要是不想让上头说我帮你作弊、想要这份工作,就别再……”
“不是我想不想!”徐之元盯着闪烁的手机,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了,“是你、您自己说有问题可以咨询……”
“咨询可以,但傻问题免谈!”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桌上的一些小零碎跟着颤抖。
几秒钟的功夫,谁也没有再说话。
徐之元以为,胡步贤大概已经厌烦到不想再开口。他觉得对方简直就是一台活鸡切割机,不近人情、冷酷、甚至残忍。
他不顾一切地在头脑里诽谤胡步贤,跳下床,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上没有任何显示。这时候,它又没征兆地震起来,吓了他一跳。
“总之,你他妈的骑虎难下了!”胡步贤忽然说,“你必须完成任务!”
徐之元还没开口,电话就断了。
拉紧的窗帘倒映着街上路灯的光影,窗下一片光怪陆离的斑驳。徐之元站在房中最阴暗的地方,床前的台灯也照不到他。
他见手机屏幕猛然闪了两闪,趴上去一看,不过是屏幕保护。
就在这时,他猛听见背后早就锁紧的窗子霍地旋开了。
强劲的寒风扑进屋子,写字台上的纸张到处乱飞,书页也跟着哗啦啦一阵翻展。
“交出萝卜!”
有人在窗外发话,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徐之元攥紧手机,转身盯住敞开的窗,倒退了两步。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世道几时变得这么疯狂。
“交出萝卜!”
翻飞鼓动的窗帘后面,依稀有个人影。一个胖男人趴在向外翻转的玻璃窗上,大肚子顶着冰冷的玻璃窗,飞舞起来的短夹克下摆隐隐融进深沉的夜。
夜色迷惘,徐之元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只见一对幽绿的光点于朦胧的黑暗中烁烁浮动。他知道,那不是对面楼房里零星的灯光。
旋转的窗扇吱扭作响,不安定的窗帘突然僵直下来,仿佛冻住。幽绿的光点慢慢逼近,暗夜中徒留两线浅淡的残影。
他看清了,那是那男人的双眼。
“交出萝卜!”男人嘶嘶地对着徐之元低吼。
寒意瞬间侵袭了徐之元的全身,他马上意识到,并非他穿得单薄,而是恐惧使然。他不假思索地拉开抽屉,掏出卞萝卜,拔腿冲出房间。他猛敲隔壁父母房间的门,里面隐约传出规律的鼾声,没人来开门。他拼命扭一扭门把,门从里面锁住了。
“操!”他忍不住低骂,目光游移,疯狂地扫视家中一切什物,搜寻着可以用来防身的武器。
一切,全隐在月球的影子里。
他以前听别人讲鬼故事、看恐怖电影,感到害怕时,总会反复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怕的,世界上才没有鬼。夜晚不过是月球遮住了太阳的光,我们都活在影子里!”然而此际他才发现,科学并非战无不胜的英雄。
“怎么办?”他问自己,忽然觉得眼角痒痒的,意识到冷汗淌了下来。
“交出萝卜!”
那男人的声音逼近了,阴森森地颤。
他瞥见对方跳进自己的房间,一双满是泥泞的皮靴踏在地板上,却一丝响动都没有。幽幽的绿光穿透黑暗,扫荡着他的房间,不放过一粒尘埃。
他这才注意到那男人不是鬼,因地上有一道模糊的影子。只是影子混在昏暗中,不那么明显。
他把手机揣进睡衣兜,悄悄溜进厨房,不声不响地从架子上取出一把菜刀,闪到门口开了锁,夺门而出。
“胡、胡步贤?”他边拨通电话,边向电梯奔去,不时回头望一眼。那男人恐怕还在他家里翻找卞萝卜,没有追来。
电梯也迟迟不上来,不紧不慢地唱着嘀嘀嘀的歌散步。他根本等不及它,赤脚向楼梯跑去:“胡步贤?胡先生!”
电话通了,却无人接听。
他只好对着无人接听的电话飞快地说:“我知道你能听见!我就是知道!我遇到麻烦了,你不能放我不管!”他跑下一圈又一圈的楼梯,身上大汗淋漓,双脚却冰冷又刺痛,“我该怎么做?怎么做!”
无人应答。
他忍无可忍地大骂:“你这神经!”
楼梯里空荡荡的,他的叫声激起一阵回音。他真希望这时候能有位事儿妈跑出来看看究竟,至少让他觉得世上除了他自己还有个喘气的。
他不清楚现在跑到了几层,他只知道他家住在第十三层!十三!他意识到这数字在西方竟是邪恶的代表!他又一次拨通胡步贤的电话:“你听见吗?听见吗,你这神经!”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动怒、不对着电话叫嚣,“我该怎么做!怎么做!”
等待几秒,仍无人应答。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马上揪着胡步贤的领子臭揍对方一顿。
背后卷起凄厉的寒风,他听见楼道里的双开门呼啦啦一阵拍打,回音震耳欲聋。
他知道那个胖墩墩的、鬼似的男人追来了,越发加快步子,也不顾碎玻璃扎进了脚底板。
前方亦有凉风吹来,很温柔的风。他伸手推开一步之遥的楼门,眼前豁然开朗。
头顶月光如洗,星辉璀璨;街灯迷蒙而影烁;围绕身周的高楼,也闪着点点灯光。远处传来火车的鸣叫,虽然悠远,却让他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孤单。
啊!逃出来了!他深呼吸着外面寒冷的空气,举菜刀向小区保安室赶去。
小区里静得不可思议,往常这时候,总能看见晚归的人步履匆匆,还有到处乱窜的野猫,今番竟什么也没有。
他终于领悟到,事情远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他不能去保安室,那里肯定没人帮他,他只会自投罗网。他左右望了望,矮身钻进旁边的绿地,躲到一棵繁茂的松柏后面,蹲了下来。
“胡先生?”他第三次拨通电话,“咱俩是不是一头儿的?是的话就快告诉我怎么做!”他把嗓声压得很低,嗓声还是抑制不住地发抖,他也跟着发抖,激烈地喘息着。
手机屏幕亮了,胡步贤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毫不掩饰音量:“神经是双头蛇,不会跟你共用一个头!”一声低低的讪笑,“你知道怎么做,别再问傻问题。”
“等等!”
胡步贤已然切断通话。
“姓胡的不会帮你,你就死心地交出萝卜吧。”
那男人低沉的声音于背后响起,让徐之元僵住了身体。他苍白着脸,缓缓站起身,慢慢转过去,盯住对方,倒退了两步。被碎玻璃扎破的脚开始流血,他觉得他的脚底黏黏糊糊地,除了血,也许还踩上了狗屎。
那男人只是得意地看着他,没有逼近。
徐之元这才看出,那男人原来是白天在地铁厕所里巧遇的黑脸大汉。
“你、你可别过来啊!”徐之元举起了菜刀,指上对方鼻子:“咱们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了啊?”
话音还没落,徐之元手中的菜刀已被那男人一口足气吹跑,嵌入了几丈外的电线杆,他也被对方强劲的肺活量扑了个跟头。
男人走近之际,徐之元捂住鼻子迅速爬起——对方的口气里,有一股油炸臭豆腐和大葱的混合味道。
“我老实告诉你吧!”徐之元受不了对方的味道,皱起眉,“我没有你要的萝卜!”
那男人根本不信,鼓腮又要给徐之元第二次教训。
“等、等会儿?!”徐之元倒退,决定碰碰运气,“我只有这个!”他掏出卞萝卜丢给对方,“要是你要的就拿走,要不是就还我,我妈明儿还做菜呢。”
男人稳稳接住,用放绿光的眼睛对萝卜进行了由内至外的细致扫描,把它丢还给徐之元:“真的只有这个?”
“真的!你不是把我们家扫描过了嘛!”
“那你捂鼻子干吗?”
“我、我流鼻涕……”徐之元吸着鼻子,“冷……”他把一只脚踩到另一只脚上,脚底的小伤口越来越疼,甚至开始发痒,他怀疑伤口已经感染。
男人疑惑地打量他,让他缩起了身。
“你刚才为什么逃跑?”男人又问,声音依旧很震撼,却意外地不再让人感到害怕,反而产生了一种黑色幽默的效果。
徐之元摇摇头,又连连点了几下头。
“为什么逃跑!”男人逼问。
“害、害怕!”徐之元不假思索地甩一句。
“今天跟你接头的又是谁?”
“是、是我一哥们儿!”
“你撒谎!”
“我没……”
“那你为什么跟他对暗号?”
“因为、因为……”徐之元闭起眼睛,开始胡说八道,还说得飞快,“因为我昨天在间谍游戏论坛上认识一哥们儿,约他今天见面,怕认错人才定了暗号!”
“萝卜又是怎么回事?”男人刨根问底。
徐之元的谎话也继续了下去:“他昨天在网上告诉我,到五号线里留意一个拿萝卜的人,然后到厕所去对暗号!”
男人不再发问,又把徐之元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似乎信了他的话,毫无留恋地往小区出口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