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不困。”把写好字的纸张递给金旌,他说道,“地图上的地名,我译出来了。剩下的语句要花点时间。”
“你不必这么着急的,我们的时间很足够。”
“我不这么认为。”墨绿色的眼眸被月光照得清亮,他严肃地反驳道,“民族司不会等你这么久,你最好尽快提出识别要求。另外,我也不认为离坎的警察有那么白痴,肯定已经出动追捕你那位朋友了。再者,有夺宝之心的人会比你想象得要多。接下来的旅程不会一帆风顺,我看你和你的朋友不是一路人,特别提醒你一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赶紧摇头,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沙子,“我累了,有点糊涂……我去睡了,晚安。”
第二天一早启程,直到中午都没有出现差错,金旌和骆晏白交换开车,一路平稳,深入落霖省腹地。随着他们南下的脚步,气候越来越热,城市越来越少,散落的村镇增加,地势逐渐复杂,出现了丘陵山地。高原和落霖山群就在不远的前方了。
第五次被迫停下来给羊群让路,骆晏白拍着方向盘忍不住开骂。而成百上千的山羊依旧慢悠悠地迈着小方步从公路上横跨而过,还时不时挤在一起啃几口草。被一只长胡子老山羊以蔑视的眼神瞪过之后,骆晏白彻底崩溃了,在驾驶座上抓狂起来。坐在后座翻译地图的卓穆看到车子被河流般的羊群包围了,不由得失笑,趴在车窗边看着灰扑扑的山羊们。
“看来是到了安利雅村镇了,会有这么多山羊。”
“你了解安利雅吗?”金旌问道。
“来过几次,比较了解。我对安利雅人很感兴趣,也很钦佩他们。不过以前我把多数时间花在诺族坎族的研究上,现在正打算好好研究安利雅文化。”
“为什么不继续研究诺族和坎族?”出于职业兴趣,金旌继续追问,“这两个民族很有研究价值,是非常传统,也容易做出成绩的领域啊。我看过你写的论文,你在诺族宗教仪式、宗教史方面的造诣很深,这么放弃不可惜吗?”
“遇到一些问题,不得不放弃了。”
他笑笑,将话题一语带过。在纸上写下最后几个字,他将写满字的纸张递给金旌。
“比较易懂的都译好了。”
【穿青戴青,坎人变番,番青一族,长居落霖。】
【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不离祖地,离则勿返。】
【天灾人祸,避无可避,祖地有寿,不拘居处。】
【族谱宝卷,祠堂中龛,番青有难,卷中真章。】
……
金旌默默地看完了所有译文。将纸张折起来,他看了卓穆一眼,卓穆也在看他,两人交换了眼神,随即,卓穆低头继续去研究剩下的词句。羊群终于晃荡过去,咩咩叫着远离公路,骆晏白停止骂街,继续驱车前行。
巨大的落日徘徊在地平线之上。热风从开着的车窗灌进来,路边的野草野花伸展着枝叶,传来热带草原所特有的、馥郁、灼热的芳香。仙人掌科植物开始变多,四周尽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没有人家,公路无限延伸,好像只要这样一路开下去,就能进入天尽头,进入那庄严的、高远的金红色落日所庇佑的神殿。
拐入右边岔路,骆晏白心情愉快地开着车。今晚应该能开到落霖省边境,明天就能进入安利雅省了。又开了一个小时,天几乎黑下来了,只余一些微光,高原的黄昏壮美肃穆,令人不禁屏息。卓穆一整天用脑过度,此时觉得非常困倦,靠着座位差不多要睡着了,却睡不沉。少了身边那个男人的安慰拍哄,他这几天都睡不沉。这大概算是被惯出来的毛病。微微睁开眼,他看到夕阳红色燃尽地平线,火焰正蔓延着,天地间光芒灿烂,广袤原野也遍染薄红,绿草红了叶尖,白花画了红颊。
突然,车身一震,停了。卓穆揉揉眼睛,坐起来。
“怎么啦?”
“死路。”
金旌推门下车,找到了震动的原因。骆晏白刹车及时,右前胎下硌着一块砖。而前方的路面,四处散落着同样的砖块。夜色朦胧,可以看到砖块的尽头是一堵以砖和石块混合筑起的路障。他绕开砖块,走到路障边看了一眼,另一端是个大坑,地面陷落了。
“安利雅高原特产,地陷。”
“这儿还有这种特产?”骆晏白惊愕道,指着大坑拔高声音。
“地质原因,经常有。这条路不能走了。”
“那咱们掉头?”
“天黑了好吧。”金旌无精打采道,“看不清路,就算换到其他路上,万一再遇到这样的路况,咱们就得去见安利雅人的神明了。今晚不走了,就地宿营。”
白天接连开车累得不行,骆晏白吃过东西就钻进帐篷里去睡觉补充体力了。在公路上以酒精炉点了火煮着茶,卓穆和金旌对坐,聊起天来。
“你是番青的长房?那你家为什么没有早点提出识别的要求呢?”
“番青在一百年前发生了严重的文化断层,阿公是最后能讲番青话的人,我的父亲对此根本不关心。”
搅了搅小锅里煮着的茶汤,金旌托着下巴回忆道,亮晶晶的沙色眼睛望着月亮,好像透明一样。风变冷了,吹得他头脑清醒。因为已经接近了落霖山群,熟悉的气息唤起了他的少年回忆,他突然很想讲述,将番青的历史、自己的故事讲给所有愿意听的人听。他讲到了在山中的童年,阿公,番青歌谣,在霞水的生活,以及自己渴望番青得到承认、不被消解的期望。卓穆安静地听着。
“我无意冒犯你们的民族感情。”待金旌说完,他沉默少顷,说道,“但离坎政府的做法是有道理的。民族识别是一项很艰难的工作,虽然我不是体质人类学的专家……仅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说,判断一个群体是否成为一个民族,需要满足很多苛刻的条件。人数、文化、语言、文字、历史、聚居地、凝聚力、血缘……番青人本身是主体民族非主体化的例子,历史也不过六百多年。又是散居,文字使用安利雅字母,语言却是变种的离坎语言。你可以看看密妥蓝人,他们和你们的情况相似,已经被归入安利雅族了。”
“但我们是有历史的呀!”金旌抗议道,“我们的历史都有记载!所有番青人都认为自己属于这个民族,不是离坎人也不是安利雅人,虽然文字和语言从别人那里借来,但也是我们自己加工创造的!判定一个民族难道不需要考虑成员的民族认同感问题吗?”
“当然需要。可是现在有多少番青人还认为自己是番青族?”
金旌无法回答。他小时候居住的番青村落已经消失,认识的番青人不超过三十人,有些番青人的身份卡上“民族”一项已经填了离坎或安利雅。这种情况是近二十年来发生的,自从离坎政府开始进行民族识别,番青人的身份越来越模糊,行将消失。
抱起膝,卓穆拨了拨火,默默地看着金旌陷入沉思。蓝色火焰劈啪,他又说道:
“不过,只要有一个番青人认为自己属于这个民族,你们就有权利争取识别。我支持你向离坎政府提出要求,但是,如果在祖地找到的书卷和族谱没有足够的说服力,我也爱莫能助。个人情感不能凌驾于法条之上。”
第六章:小白,哪里搞错了吧
再度踏上旅途,即将进入近似无人区的安利雅草原。越过这片正处于丰水期的美丽丘陵草原,就能看到落霖山群。进入山脉也就进入了安利雅省。
从昨天的道路退出,回到岔口,他们进入另一条岔路。金旌开着车,不由得哼起民谣。太阳灼人,骆晏白找了顶草帽遮着脸,在后座上呼呼大睡,被换到副驾的卓穆依旧低头思索难解的番青语句。
打开收音机,金旌找了个流行音乐频道,轻快的钢琴演奏回荡在车内。开了会车,金旌注意到卓穆以手指轻轻敲打笔记本,指尖动作灵巧如弹奏。
“会弹钢琴?”
“会。”他垂下眼睫,双手抬起,以笔记本为虚拟的琴键,快速地弹了一组和弦,“就是弹得不好,没那个天分。”
“还蛮多才多艺的嘛。想必很受姑娘欢迎吧?”
金旌跟他开着玩笑,他怔了一下,也笑起来:“没有。姑娘们不喜欢我的性格。”
如果这次只是无忧无虑的旅途,乘着午后的金色光芒,前往时间的尽头而溯,让钢琴的节奏引领麦浪的芳香,尽情奔驰于热带丘陵草原之上,戴着草帽,唱着歌谣,从春天,一路冲到夏天,飞向秋天,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人生在世,总要这样旅行一次。抛开所有烦恼和顾忌,只为了自由而旅行。
在穿越落霖省的旅途中,金旌察觉到自己的心态有所改变了。虽然变了什么、变了多少说不清楚,但已不是在离都时那种囿于狭窄空间身心受限的悲伤感觉。他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比如称得上是英雄事迹的小事。比如完成旅行。比如拯救番青。
“哇,睡得好爽。”
骆晏白从后座爬起来,摇头晃脑道。金旌没好气地回头瞪他:“快点交换位置!”
“知道啦。”他伸了个懒腰,将睡乱的头发爬梳整齐,“咦,那是什么?”
“似乎是个人啊。”
车子逐渐靠近,模糊的黑色身影清晰起来。有着漆黑的长发的少女在路边对他们招手,先前看到的黑色是她身上穿的黑色荷叶边衬衫,除此之外就是一条千鸟格短裤,双腿修长白皙,显然不是安利雅人。她被太阳晒得一手拢成凉棚,发丝黏在脸颊。另一只手则抱着一个有她半身高的熊宝宝布偶,毛茸茸的。她简直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你们好!可以搭车吗?”
见他们停车,她敏捷地从草丛里跳出去,跑到车边扒着车窗对金旌说道。金旌打量她一圈,诧异道:“你一个小女孩怎么在这种地方?”
“我家在落霖省盛贞市,绑匪绑架了我要勒索赎金,我逃出来了。”她将头发捋向耳后,漆黑明亮的眼中写满焦急恐惧,“我想回营地,好像走错了方向……一整天了,第一次见到离坎人。我不敢去找安利雅人……”
“可盛贞市和我们要去的方向相反啊。”
“没关系!”她扒住车窗,哀求道,“那些绑匪是安利雅人,他们会找到我的!你们带我走吧,只要让我离开这里就可以!找到我他们会杀了我,说不定还会先奸后杀……”
“那个。”卓穆一直在皱眉看着她的脸,此时拍了拍金旌的肩膀,说道,“要不带上她吧。安利雅土匪真的都不是善类。一个小孩子而已,到了安利雅特区,让她联系家人就是了。”
“这……小白,你看呢?”金旌回头询问道。骆晏白见到这样一个清纯可人的小姑娘,正心花怒放,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都这么可怜了,就带上吧!”他爽快地说道。小女生大大地舒了口气,露出感激的花样笑靥。
“我叫做小鱼。”
接过瓶装水,她一口气灌下半瓶,表示了感谢之后这样说道。金旌见她一直抱着又大又重的熊布偶,觉得有点奇怪。想了想,他问道:
“你要联系家人吗?”
“要是能借给我手机的话,我想给妈妈打电话。”她嗓音清脆,似乎已经从恐惧中恢复过来了,“我是和同学们一起到这里来野营的,告诉妈妈我没事了就好。”
骆晏白扔给她手机。她按了一串号码,待接通后迫不及待地说道:“是我。”
那边传来女性的声线。少女点着头,答道:“我没事,已经安全了。我会回营地和同学一起,很快就回家了。不要担心,安利雅天气很好。再见。”
“想必你家人很着急吧。”
递给她湿巾擦脸,金旌叹息道。“安利雅的地盘从来都不太平,成年人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小孩子最好不要来这里乱跑。出了事算谁的?每年都有那么多发生在安利雅的绑架案。那些山匪那么野蛮,拿不到赎金说撕票就撕票……”
“是我自己不好。”少女乖巧地点头,扁了扁嘴,大眼睛泪汪汪的,“我只想走远一点去看看,不是故意脱队的。叔叔,你人真好,多谢你让我上车。”
“呃,不客气。”金旌抽了抽嘴角,“叫我金旌吧,叔叔什么的……还是别叫了。”
由于昨夜的失误,他们比预计中晚了四个小时抵达落霖省与安利雅省的接口处。在长长的凉爽隧道中前进着,稀少的车流自他们身边擦过,黑黢黢的山壁上安着冷光灯。隧道内,山风强劲,似乎有水流在两边流淌。终于,前方现出白色的光亮,他们冲出了黑暗,自不见天日的山隧道回到光明的世界。
下了山路,开上公路桥,【欢迎来到安利雅士的字样出现在山壁上。过了收费站,按照地图,骆晏白将车开入一条人比较少的公路。开着开着,前方突然冒出一辆黑色越野车,硬是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骆晏白刹车不及,几乎撞了上去,车子画了个半圆,擦过山壁。金旌的头撞上车窗,疼得他不禁呻吟。车子被迫停下,卓穆打开车门,叫做小鱼的少女也抱着熊布偶跳下去,把金旌和骆晏白从车里拉出来。没等他们搞清状况,两个壮实的男人抱着步枪围了上来。
“……!”
卓穆猛地屏息,将要冲出去理论的金旌推到身后。面对拿枪的匪徒你不需要讲理。
“骆晏白,出来!”
从持枪的两名男子身后,走出一名中年男性,黧黑的皮肤,卷起的短发,五官扁平身材高大——不是离坎人和安利雅人的典型外貌,恐怕是更南部的姏红人,或者夸参人。卓穆拖住金旌,看着骆晏白抱着磕出血的头走过去,呆呆地喊了句:
“茶哥……”
“你挺大的胆子啊,骆晏白。”
嗤笑着,被称为茶哥的男人席地而坐,身后站着四五名荷枪实弹的男人,还有金旌见过的安利雅女孩碧觧。路上捡到的少女小鱼躲在卓穆背后,卓穆以金旌没有料想到的淡定面对这一切,冷淡而无表情。他们被枪指着,坐在茶哥对面,骆晏白显得沮丧至极。
“要不是碧觧一直跟踪你,这笔生意还真让你自己捡到手了。”
“对不起,茶哥。”
“说对不起有个鸟用?”男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露出白牙,“你翅膀硬了哈?能飞了哈?想脱队去单干?你以为你斗得过我?没有老子,是谁把你捡回去调教出来的?你早他妈进了监狱吃牢饭去了!你这辈子也就是当逃兵的料!”
“……我不是想单干,是想先去探路,万一什么都没有,不是让大家白跑一趟……”
骆晏白艰难地笑着,给自己找理由开脱。金旌呆呆地看着他,卓穆别开脸去看山。茶哥冷笑几声,把骆晏白提溜起来。
“别扯淡了。给老子带路!找到宝藏就留你半条命!”
“茶哥,我估计那地方什么都没有,要不咱们撤回去算了……”
“有没有你说了算?老子说了才算!滚上车去!”
命令手下将骆晏白押上车,面貌凶恶的男人又坐下来,看着另外三个人。藏在转角的另一辆越野车开出来,停在一旁。打量了金旌一番,茶哥竖起膝头,语声粗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