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卡戎眼神锁定在乔万娜身上,“他已经死了。”
居然咒我死!
我一个眼神扫过去,然后一脚踹在卡戎的小腿上,只见他稍微颤颤了,但仍然面不改色。
语罢,刑室那边却传来了哽咽的声音,接着变为低声的啜泣,到最后,乔万娜悲痛的声音愤然传来:“你们这群不得好死的狗杂种!”
接着哭声越发低沉,从嘴里慢慢吐出一些不清楚的字句:“小埃多尔……都怪我……是我对不起你……”
再也忍不住,我快步走到那锈迹斑斑的栏柱前,凝视着那张悲伤的脸。她的眼里布满血丝,原本就已憔悴苍老的脸上画满了泪痕。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沾染过的血迹仿佛乱舞的落红。
突然好想伸手抚摸一下她的脸,微笑着告诉她,不要担心,我没事。
可是我却只能看着。只是看着她,什么事也做不了。
听有人说过,世界上最悲伤的事,是看着自己在意的人流泪。
脑海里出现了一条灰暗肮脏的长街,蜷缩在巷尾处瑟瑟发抖的男孩,周围是遍地横置的尸体,四处逃窜的老鼠,还有铺天盖地的恐惧。一个蓝衣的妇人快步走到小巷尽头,从横布的血腥中抱起那个可怜的孩子,“不要怕,有我在。”她拍着他的头,低声安慰着。
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我处于怎样的境地,她都会拼死来救我。就像现在,听到我的死讯,她也是那个会为我落泪的人一样。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我静静的向她伸出手,握住那被布满伤痕的指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别哭了。”
不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听到了,只是那手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她抬起头来死死的盯着前方,好像真的能看到我一样。
“什么声音?”年轻的狱卒警惕的问道。
失去神采的眼睛重新苏醒般,乔万娜随即大声吼道:“姑奶奶我在这儿哭死人也要你管?!”
“你!”小伙子年轻气盛,就是沉不住气。
“我怎么了我,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还敢把我怎么样?老娘就贱命一条,你要怎么样?大不了姑奶奶死了变成僵尸,折磨得你生不如死!
两个狱卒吃了哑巴亏,在卡戎面前又不敢发作,气得满脸通红。
卡戎眼睛稍微往那边瞄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那么,我先走了。”
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不舍的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将手慢慢收了回来。
乔万娜仍是不可置信的盯着前方的空气,表情急切而惊慌。
“你们好好照看好这三个囚犯,”我朝着卡戎的方向慢慢的走去,仍不可控制的频频回头,“马上就是祭祀宴礼,殿下不希望再看到杀戮。”
我走到卡戎身边,拉动他的衣角向他示意,“所以,不要再对她们用刑了。”每一个字都清楚明了,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大人!”乔万娜的声音焦急的从身后传来,我们一起转过头去,只见她擦了一下眼角的泪痕,接着却只是莫名笑了起来
卡戎面无表情的向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开。
匆忙回头时,还可以看见乔万娜深切凝视的眼神,好像她看着我到来,又目送着我离开;好像她什么都知道,又什么也不明白。
回程的道路异常安静,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潺潺的水流和沉重的脚步声。
等到我们终于回到地面时,卡戎解了我的隐身术,一脸关切的问道:“那位女士一定是法比奥先生很重要的人吧?”
“我从小便跟着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哦……”
“你‘哦’什么‘哦’?”
“我只是觉得,就说话和行为方式这一点来说,您跟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卡戎那张欠揍的脸。
正准备发动攻击,他却慢慢消失了。伴随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他的身体也如空气般瞬间消逝。
“喂,你——”急忙伸出手,却也只是徒劳。
看着眼前的人慢慢离开,自己却百般无奈的感觉真的很不好。不喜欢“无可奈何”,“无能为力”这样的词,不喜欢伤心,或是悔恨这样的心情,所以趁还没有走到绝路,一定要做些什么。
晚霞血红得刺眼,大片大片的云彩缓慢移动着。
在这浩瀚的天空中,盲目,并且孤单。
7
等到达了伊卡洛斯寝殿的时候,天空中已经升起了第一颗启明星。接着其余的星星点点也似繁花般,逐渐在天际绽放。
我站在那扇华丽的红木门前,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月光透过墙上分隔的窗棂倾洒下来,投射出门前那个彷徨徘徊的身影。
突然房门打开了来,我忙躲到一旁的廊柱后,露出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还没定好神,卡戎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还是面无表情。
虽然我的卡戎影身和卡戎长得一模一样,可是每次面对影身我都觉得轻松自在一些,而每次面对真正的卡戎,总觉得寒毛直立。这难道是因为……那个影身比较痴呆?
面瘫卡戎用没有变化的声调说道:“殿下让我转告法比奥先生,您已经在他的房间外面站了好一会了,却还是一直不进去。难道您是想等到了入侵时间,直接给殿下侍寝吗?”
最后一句话一出口,我大骂一句,立马破门而入。
房间里,伊卡洛斯正穿着白色的长睡袍,坐在淡棕色的皮革沙发上。他翘着腿,上面摊开了一本厚重的大书,深红的封套上烫着金色的字迹。此外,他身前的案几上还放着几本大书。
想不到这小家伙还能看会书,我还以为他就只会想些阴招欺骗良民,诱拐少女呢。
啊呸,什么少女,你才少女!
低垂着头的伊卡洛斯手里拿着一支修长的羽毛笔,在上面涂涂画画。甚至连头也没抬就说道:“坐那边。”
毕竟有事求他,我也只好装作乖顺的坐在他身边的另一座沙发上。
“明天陪我出城。”
“干嘛?”
他缓缓抬起头来,黑色的短发遮住些许眉眼。看着我,又开始笑得无比邪恶。
“这可是西尔维奥的城堡,我随时……”
“……可以让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无言以对。这小家伙真没文化,威胁人还只会那么一句。
他还是看着我,眼睛弯得好看得不得了。“小埃多尔变聪明了。但是,如果你真是足够聪明的话,就不会向我问理由了。”
“……”
专制!独裁!蛮不讲理!
我斜眼看着他,努力压制住心头那股恶气。深吸一口气:“好,殿下,明日我一定尽心陪伴您出城游玩。”
“玩?呵,也是玩。不过明天要办的事,可是跟手卷有关,”他继续笑着看我,“埃多尔,玩游戏的时候可要尽心呀。”
茫然的看着他,完全不懂他的用意。算了,手卷是其次,现在对我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个……殿下,我有个事想请您……”
他盯着我,慢慢褪去了笑意,“其他事稍后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完成明天的事情。”
看我垂下了眼,他又补充道:“只要明天的事做好了,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真的?”
“嗯。”
“任何要求?”
“你觉得可能吗?”
好不容易燃起的斗志又被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然后是冗长的沉默,他低下头,翻看着那本大书。
“殿下……”
“嘘——”他将手放在嘴上,做出需要安静的姿势。过了一会儿,他在那本厚书上重重的画上了一个圈,然后又重新抬起头来看着我:“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真是莫名其妙。
我转身正准备出门回房间,伊卡洛斯的声音在后面徐徐响起:“埃多尔……”
回头,他对着我露出一个超级阳光灿烂大微笑,惊得我周身一震。
“明天我在城堡的大门前等你。”待我兴致寥寥的转过身去后,一个温柔的声音又自身后传来——
“不要忘了……”
拖长的尾音,夹杂着浓浓的鼻息,竟有些撒娇的意味。
2)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映射进来。
眨巴眨巴眼,卡戎已经站在了我的床边上。双手置于两边,眼睛平视前方,一动不动,不注意还当是一樽石像。
“卡戎,现在什么时候了?”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
“法比奥先生,殿下限您五分钟之内马上到达城堡大门处,不然,我会动用武力来完成殿下的嘱托。”
睡意朦胧的瞥了一眼那张面瘫脸,还没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卡戎便揪着我的衣领把我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等到我有意识的时候,已经站在了西尔维奥城堡那扇黑色的铁铸大门前。
破晓的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天空是擦洗过般的湛蓝,白色的云彩自由的浮动着,偶尔会有几只飞鸟轻轻的掠过其中,最后在一枝发出新芽的叶尖上停息片刻。身后是白色的喷泉,美丽恬静的雕像端坐在其中,就像拉克希丝温柔的展露着笑颜。
卡戎递给我一件有着金色纹路的深红色短外衣,套在那件黑色的长衣外,最后还甚是细心的为我整理翻起的衣领和乱飞的碎发。
最后一切整理妥当,卡戎便领着我,走出了那扇黑色的镂空大门。
白色镶金的马车,由两匹深棕色的健硕骏马牵引着。
伊卡洛斯站在马车前,微笑的看着我。
阳光下,一切仿佛都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薄纱。伊卡洛斯穿着精致的深红色长外套,金色的纹路花藤般缠绕在上面,做工精致的袖口,棕色的长皮靴,胸口处挂着一串颜色绚丽的珠宝胸链。未扣上的衣领处,露出里面黑色的衬衣。
他似乎很高兴地样子,笑起来的样子也特别温柔。可是等我走近了马车,那张好看的脸上又迅速换上了那副讨厌的伊卡洛斯式表情。
他上下打量着我的衣服,有些满意的翘起嘴角,甚是嚣张:“画完妆了,小埃多尔?”
完全不想理睬他,侧过头,却从大门镂空的缝隙中看到那位冷冰冰的小公主,被她看到了又免不了被吐槽一顿,要是这两兄妹联手的话,我恐怕更是必死无疑。
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微笑来对着他:“殿下,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启程吧?”
“……好。”
话才刚说完,站在我身后的影身便向卡戎走去,最后竟与他合为一体,就像回到原本该有的位置,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卡戎打开马车的大门,等着伊卡洛斯踏上马车。我回头看看身后的大门,正准备跟卡戎一起坐上马车驾座时,伊卡洛斯朝我伸出手,眼睛温柔的弯成了一条弧线。
他这是想干嘛?
看着他莫名了片刻,直到卡戎没有起伏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法比奥先生,殿下在邀请您。”
他不会真把我当女人了吧?狠狠地盯着他,用手使劲的拍在他递过来的手上,我也笑得花枝招展的会看他,然后迅速的上了马车。待卡戎坐到驾座后,挥动长鞭,马儿便驰骋起来。
“就我们三个人?”
“你还要多少人?我们是出去办正事,又不是玩。”
真是的,早知道不说话了,每次都碰一鼻子灰。转头看向窗外,小道两边是郁郁葱葱的绿树,空气里弥漫着初春的清新和纯净。
“喂,你还要看那些没知觉的木头看多久?”
不耐烦的转过头看着他:“那你要干嘛?”
“来聊天吧,难得本殿下有这个闲心!”
可是本少爷没这个心情。
不过,还确实有个事情我一直好奇了很久:“那我问你,卡戎会影身术又会隐身术,难道西尔维奥的每一个仆人都会这些术法?”
伊卡洛斯笑得开心极了,就像拿到糖果的小孩,颇有兴致的跟我解释:“那倒不是。卡戎不仅是我的随侍,同时也是一个术士。这样的魔法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真正的魔法和幻术一直是贵族之间的谜。传说只有第五家族才能施展真正的魔法。”
传说中的第五家族,是指除了贵族之首西尔维奥,以及瓦莱罗,古斯塔沃,艾米瑞达四大家族之外的,多年前便神秘消失的另一个氏族。
那个家族所有的继承人都在一个夜晚离奇消失或者死亡,最后城堡变成了废墟。史书上甚至连第五家族的姓氏也一并抹去了,仿佛它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从小便从乔万娜口中听说过这离奇甚至有些瑰丽的故事,对这样的故事也总是充满期待。越是神秘的事物就越是让人想要探其究竟,人的好奇心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
既然卡戎会魔法,难道……
“你不会有‘卡戎是第五家族遗存下来的人’这样愚蠢想法吧?”伊卡洛斯斜眼看着我,“我自小便是由他侍奉的,他的出身底细父亲都是调查妥当了的。”
“我又什么都没说!”
“谁叫你脸上都写得那么清楚了?真是够笨的。”见我好一会没回话,觉得似乎触伤了我的自尊心,便又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卡戎’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什么?”
“西尔维奥家族的每一个名字都是有含义的。在神话里,卡戎是冥河渡神的名字。摇动着船桨,将死者的亡灵渡向地狱的使者。”
他的眼微微的闭了起来,“如果我死去的话,我愿意让他将我的灵魂带去地狱。我就是这样信任他的。”年轻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平静和安详。无论在怎样的困境,要是还有一个人可以信赖可以依托,便不会轻易绝望。
“那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
他倏地睁开眼,又莫名的笑起来。
“你想知道?”他慢慢向我靠近,气息逐渐在我耳边蔓延开来。修长的指尖动作轻柔的伸向我的发梢,感觉到那一丝一丝的触动,竟有些紧张。
但在最后的一瞬,动作便戛然停止。纤长的指尖跃然出现在眼前,手中还握着一束缠绕着黑色蕾丝的红色蔷薇。
然后又是伊卡洛斯那张不怀好意的脸。“那些奇怪的影身术学不会,但是这些小把戏卡戎还是教会了我不少。”
“这个,”他把那束娇艳的蔷薇放在我的手上,“送给那个晚上让我心动的女士。埃多尔·法比奥先生,请您代我转交给她吧。”
“……”
我……真想一刀捅死这不成器的小家伙,但是……我必须淡定。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谁说的来着?深深的吸了口气,我还没忘记此行的目的:“亲爱的殿下,现在可以说了吧,我们到底是要去哪儿?”
收敛好邪恶的嘴脸,伊卡洛斯又恢复了一副王子模样:“先到贫民窟。”
贫民窟?那不是我的老家!
“是要去干嘛?”
他还是笑着,表情温柔的不像话:“秘密。”
干净的笑颜后面是窗外浩瀚的天空,擦洗过般的湛蓝,纯粹得就像未经悲伤渲染过的,那所谓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