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情 第三部 诀尘(出书版)+番外 BY 蛾非【有前部连接】
  发于:2011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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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青,你试着催动真气,将身体里的真气都导回归元。」

凌青停止用力,然过了会儿用力摇了摇头,「不行……药师,我不行……」

「凌青,你不可以放弃!再不生,你和孩子都保不住!」

「我做不到……」凌青微微抬起上身,「药师……别管我,你直接……」抬起手来指着腹部做了个「剖开」的动作。

燕云烈暗暗一惊,一低头,正对上凌青的眼眸,只见他先前还因为意识不清而混沌涣散的眸子,此际却清明的宛如墨夜里的星辰,熠熠生辉,璀璨如珠。

凌青看着他,嘴角微微一勾,这一笑让燕云烈背脊一寒,他看多了他这样的笑,而每次他这样笑的时候,都是他选择放弃的时候。

「燕教主……」凌青缓缓出声道:「燕教主,你放心……孩子……在下还你……若是不够,这条命也……」

「别说了!」燕云烈制止了他再说下去,他不要听,在他口中说出来的自己就好像不通人情的修罗,就好像没有人性的鬼差,是来向他索债的,是来要他偿命的……但是,自己早已不是当时那样的想法,而那时的冲动也足以让自己后悔不堪。

燕云烈将凌青抱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问袁不归,「只要让他的真气归位就行了,对不对?」

袁不归点点头,「要快,孩子和他都撑不了太久。」

燕云烈执过凌青的手,手心相对,另一只手抵在他背上,缓缓催动自己的内力,帮助他将无法控制的真气归位。

凌青没有拒绝,任他的真气灌进自己身体内,很温暖,是那种让他觉得有点奢侈的暖意,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以凌青的身分如此接近于他,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多么的讽刺!

真气一点点被导回,腹部的疼痛便越来越明显,那种下坠的,仿佛从内部要将身体一撕为二的疼痛。

前尘过往都在眼前浮现,八年前在驿道上的初遇,而后整整六年连自己都不曾知晓暗处相思,然后便是两年前在尘山下不期而遇,这是一切错误的开端,他就在这场错误里沉沦、迷失,却最终要面对现实,承受欺骗所帝来的惩罚……

人生在世,还有多少个八年可以让他再追逐、再沉醉,两次擦身而过驻足回眸?

没有了,也不可能再有了……

凌青微微抬头,看向燕云烈,目光描摹着眼前这张俊美如昔的脸,开口,「燕教主,可不可以答应在下一个请求?」

燕云烈被他看得一怔,这般熟悉的眸光,点醒了他记忆里的某一个沉睡的画面,戴着半截面具的青年,笼了一身的夜色月华,微抬着头看着自己,眼里是盛载不下而要溢出的眷恋和深情……

心里不由一阵动容,「你说吧……」

凌青敛下眼眸,视线挪了开来,「若是孩子顺利诞下……在下也还苟且于世……请燕教主为我用一次『摄魂』术……」

燕云烈没有多想,不就是摄魂术,这有什么难?他现在只想着他和孩子都没有事,便爽快地答应了。

凌青却侧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猛地用力握住燕云烈的手,几乎拼尽全身的力气,身体抬起头向后仰去,以致颈部的线条牢牢绷紧。

撕裂的痛随着尾椎窜上脑门,就在凌青几乎要一口气接不上来的时候,肚子里的重物随着一股液体猛地滑出了体外。

婴儿响亮的啼哭,伴着袁不归兴奋的声音,「生了!终于生了!还是个臭小子!」

燕云烈愣愣地看着袁不归手里那团红红的、皮肤皱成一团,还连着脐带的小东西,莫名一阵感动,但紧接着怀里一松,低头时,只看见凌青苍白着脸,身体软软如一张纸片,从自己怀里滑出,倒在了床上。

「凌青?!」

燕云烈从书房回来,走进雾幽听雪阁,奶娘刚给孩子喂好奶,正抱着他在哄他睡。

燕云烈背着手悄声走过去,便见那露在襁褓外头的小脸上,正腆着吃饱之后心满意足的表情,桃花粉的唇掀微微嘟着,嘴角挂着一丝口水。

燕云烈看着不觉心里欢喜不过,便忍不住伸手过去,用手指戳了戳他圆嘟哪的粉嫩嫩小脸,谁知才没弄两下孩子就睁开眼来,乌黑莹亮的眸子扑闪扑闪眨了两下,然后眉头一皱「呜哇」地哭了起来,似乎不满被人从睡梦中扰醒。

那哭声又脆又亮太具有穿透力,让燕云烈小小地皱了下眉。奶娘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笑着道:「小公子长得真俊,眉眼都和教主一模一样。」

燕云烈没有出声,只敛起了表情,转身缓步走出了雾幽听雪阁。阁外一派春意盎然,然天绝山的某个角落却依然如寒似冰、寂廖沉默。

虽然出生的时候有点波折,但孩子没有事,只是凌青自那日之后便一直没有醒过来。

走进他房里,迎面扑来的便是一阵药香。袁不归的说法,凌青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他的恢复能力较常人要好很多,他一直不醒,也许只是他不愿醒过来而已。

「为什么?」

「那就要问燕大教主你了。」

燕云烈拖了把椅子在凌青的床边坐下,默默地着着静躺在榻上沉睡不醒的人。这已经是第十日了,这十日里只能喂他一些汤药和稀如水的薄粥,好不容易在袁不归的照料下稍稍恢复红润的脸颊,又苍白地凹陷下去。

燕云烈也意识到,他在自己这里的十个月,几乎没有受到好的待遇,纵然有铃钧和袁不归先后照顾他,但是自己对他却是不闻不问,甚至还在清楚认识到自己和他孕育了一个孩子之后,依然选择逃避。

亲眼看见了才知道这有多辛苦,以及身体所要承受的巨大痛苦,而凌青却并非是第一次。

其实燕云烈这几天有仔细想过,一些错,已经铸成并在彼此心间都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而一些事,也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他可以静待将来,如果凌青愿意,他可以和他一起生活,一同养育他们的孩子。

孩子仿佛一根无形的线,将他和他拴在了一起,虽然燕云烈心里还有一些隔阂无法消融,但是他觉得他可以将就,或许在以后会有所改变,哪怕在他心里,「秦林」和「凌青」依然是两个不同的存在,即便有少许重合的地方,但是在某种感情上还是不同的。

想到这里,燕云烈凑过去,伸出手去理了理凌青的鬓发。

「凌青,你快点醒过来,你还没有看过你的……我们的孩子,本座也还没给他取名字,想等着你一起来想……」

总觉得说这些话很有些别扭,燕云烈收回手来,然后看见凌青露在被褥外的一截手指,便想替他将手塞回被褥中,但是握住那只手时,却仿佛有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从相触的指尖窜过脉络。

燕云烈低头,看向托在自己掌中的那只手,那是凌青常年擎剑的手,手指削瘦纤长,指上和掌中生着剑茧。燕云烈看着看着,然后非常莫名地做了一件也许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事—他将自己的手和他的手掌心相对,而后手指交错,十指相扣。

于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复又袭来,仿佛不是第一次握着这只手,那种熟悉深入到骨子里。

一些画面在脑中缓缓而现,从拾君山回来的路上,两人坐在马车上十指交缠;第一次到天绝山的山脚下,他露出一副几欲转身要逃的表情,被自己拉住手一路小跑着带上了山;陪他去练功房路上,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

那个时候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这样牵着「他」的手,天南海北,与子相悦。

「对不起,本座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但是你知不知道,本座有多想你?」

燕云烈握着凌青的手缓缓凑近自己的唇边,就在嘴唇快要碰上的时候……蓦然清醒!

像是被烫到一样地忙将手松开,燕云烈站起身,看了看躺在榻上依然沉睡不醒的人,然后转身静悄悄地离开。

房门被轻声地阖上,燕云烈没有看见,凌青搁在被褥外的那只手,手指有反应地动了一动。

晚上的时候燕云烈就听袁不归说凌青醒过来了,不由有些心虚,为着之前自己在他那里失神时所做的事和所说的话。

隔日,燕云烈才到凌青住的那间小屋去看他,走在路上的时候想,如果凌青提出要看孩子的要求,就顺水推舟让他住到雾幽听雪阁去。对于两人的关系,他还是想要弥补并设法进一步的改善,毕竟他已经决定了要接受这个人以后在自己身边生活。

但是到了那里却发现事情远不是自己想的这样,凌青对着他的态度依然非常冷淡,甚至带着刻意的疏远,只有面对袁不归时才会露出一点浅浅的笑,这一点他可以理解,但让他出乎意料的是,凌青绝口不提孩子的事,好像他把生产的事情完全忘记了一般。

几次下来,终于趁着袁不归不在的时候,燕云烈小心地问他,「凌青,要不要本座带你去看看孩子?」

谁想,凌青嘴角一勾,「燕教主是要提醒在下不要忘记,当日是如何强逼在下吃下魁石莲,而后又是如何强迫了在下,让在下以男子之身怀胎十月生一个孩子来偿你?」

燕云烈听闻,一阵发懵,他没想到是这个样子。他以为他很喜欢肚子里的孩子,他以为他会像自己一样,看到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又有点吵闹的小家伙时心情大好……

那个时候明明看到他一脸宠溺地轻拍肚子,叫着肚子里的小东西「臭小子」,那样喜欢和期待的模样:明明怎么也生不下来的时候,为了保住孩子不惜让袁不归剖开肚子取出胎儿……

为什么现在是这样的态度?

「你真的不要看一眼呜?毕竟他是……」

「燕教主……」凌青冷冷打断了他的话,「对在下而言,这个孩子并非是在下自愿怀上的,不过是依照燕教主的意愿,偿给燕教主的一条命而己……」

燕云烈向后趔趄了两步,心口堵得厉害。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那个可以为了孩子的死而要自己同归于尽的人,现在竟然能无动于衷到这种地步!他还想让他住进雾幽听雪阁里陪着孩子,他还想着以后要和他一起生活、一起养育他们的孩子……

「燕教主如果没别的事,请让在下安静休养。」凌青下了逐客令。

燕云烈看向他,还想说什么,但终是没能说出来,转身向门口走去。

脚还未跨出门坎,凌青冷清平淡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那日燕教主答应在下的事情,还请燕教主不要忘记。」

咚!燕云烈一拳砸在门框上,甩手而去。

凌青盯着门的方向看了半晌,然后收回视线落在自己平坦的腹部上,用手摸了摸,就好像孩子依然在的时候那样。

「对不起……」他喃喃着说道:「如果不这样……」

如果不这样,自己一定舍不得将孩子留下,就算把天绝教上下全灭了,也会要把孩子带走!

凌青的身体没有大碍,袁不归便离开了天绝山去找铃钧和卫禹。

那一日,燕云烈送袁不归一直到天绝教的山门口,袁不归却头也不回地跟「引路」走下石阶。

燕云烈一直站在那里,久久未动,仿佛大门边的石雕一样,就算已经看不见袁不归的身影了还一直站在那里。

卫禹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袁不归是自己初入江湖的第一个知交,现在都走了……

燕云烈心里说不出的落寞,就好像被舍弃了一样。

他以为很多会永远不变,就按照现状维持下去的东西,如今都已经悄然改变,就像和这两人的关系。而他很清楚地知道,这场分崩离析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

没过几天,已经有些失魂落魄的燕云烈,在凌青那里再一次听到宛如晴空霹雳的事。凌青让他在自己身上用「摄魂」,却是为了消除他的记忆。

燕云烈以为他还在恨着自己对他所做的那些事,而这恨,竞不惜要用到「忘却」。

但是凌青却平静地告诉他,「不是恨……燕教主,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在下真的恨你入骨大可一剑杀了你,不然……我们还可以同归于尽……」

「那是什么?」燕云烈问道。

不是恨,又是什么?

凌青看着他,清澈的眼眸敛着微澜。

「是什么不重要,只是在下累了……一些事情搁在心里拿不起也扔不掉,不如索性全忘记。」然后嘴角微微弧起,略有些失神,「忘记了多好?都忘记了,这人世才好继续走下去……」像是说给燕云烈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燕云烈想说,就算忘记了,但是一些已经发生的事情还是没有办法改变。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只因为这个念头在心中生成的时候,先把他自己撼住。

自己不也是,一直都没有办法去接受一些已经既定事实的事?自己不也是,一直都在逃避?

只是……凌青对自己更狠一点。

「那么,你要忘掉哪一些?」

凌青低下头,眼睛眨了眨,然后抬起头来,一字字道:「所有和燕教主相关的……我都不想记住。」

一瞬间,燕云烈似跌入冰窟。那种透彻骨髓的寒冷,纠缠住每一块骨头,每一根经脉,紧紧的,包裹住全身,然后像一只无形的手,伸过来抓住他的心口,慢慢扣紧,直至所有的血液都冻结,全身再惑受不到一点温暖,是那样令人毛骨悚然而恐俱的寒冷。

燕云烈紧了紧拳头,「凌青,你真的想好了?」

凌青没有立刻回答,静默了片刻才点点头,「想好了。」

「那好,你看着本座的眼睛……」燕云烈伸山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点上凌青的眉心,「从什么时候开始?」

「八年前……官山驿道上。」

燕云烈再次愣住,他以为凌青的回答该是两年前在尘山下的那一晚,却没想到……

八年前……

似乎明白燕云烈在怔愣什么,凌青说道:「是啊,八年前,燕教主定然是不记得的……但是我却记得很清楚……」

到现在都依然清晰如昨,黑衣的男子潇洒倜傥,略略粗糙的手指替他轻抹掉黏在脸上的血痕……那一年,自己刚满十八岁,挽月公子凌青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却被他戏谑成劈月公子。

而今,挽月也好,劈月也好,一切都该是个尽头了。八年够长了……自己再没有一个八年来经历这样一场令人身心俱疲的单相思。

「燕教主,为何还不开始?」

燕云烈怔愣在那个「八年」之上,手指微微屈起,有什么话想问他,但是看着他平静的目光,他明白现在问什么都已经晚了,很多事在他身边发生,而他看到的,水远都只是一个结果……

屈起的手指复又伸直,「你现在看着本座的眼睛,本座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天空又飘起了细雨,湘西潮湿多雨,雨水里总带着泥土的清香。

燕云烈送着一身白衣的青年到天绝教的山门口,青年清秀温雅,右手握着归梦,左手擎一把六十四骨的紫竹伞。雨水浸湿了他的衣摆和袖裾,却为他融了江南山清水秀的那身气质,更添了几分清澈的气息。

这是他以前来天绝山时穿过的衣衫,青年接过这身衣裳,先是讶异它的合身,就仿佛是为他量身订做的,而后浅浅笑着说,可惜这样的好衣裳不适合他这样打打杀杀的江溯中人。

燕云烈一听,便感觉喉口猛地牵紧,有什么在胸腔里翻腾,酸涩的感觉从胸口一路袭上鼻端。

他知道其实他并不爱这样宽腰大袖的白衣,他也知道其实他井非生来就举止温雅斯文端方。他没有告诉他,用「摄魂」消去记忆的时候,会让自己看见他的前尘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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