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觉得袭灭做事谨慎细致、干净利落,现在虽然找回了自己流落民间的小儿子,但毕竟身份有些尴尬,也不便给异尘
分派太多的侍应婢女,只能在府里清扫出一个小别院,让异尘住在里头,将袭灭派给他,贴身的事情便都让袭灭打理
了。
就这样一直在伍府里住了六十几年,直到伍宾领军边境,带走了成年的长子与次子,将三子和老幺的他留在府中。正
房夫人正愁找不到机会对这个长的就一副狐狸精样的小杂种发难,忍了他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几十年,平日里冷言冷
语似乎都没什么效,现在卯足了劲要把小杂种赶出去。
伍宾虽然临走时再三交代不准为难异尘,但想逼走他又不是非要从他本人下手。异尘身边只有个侍卫袭灭,而翼蛇属
是伍府家养的兽人族,地位低下,怎样处置都是府里的家事。
于是那一日老夫人联合家中管家,找了个机会栽赃袭灭,硬说他破坏府中规矩,犯了怎样怎样的罪过,绑了他严刑拷
打。异尘势单力薄阻拦不得,差点要眼睁睁看着袭灭被拖出去结果了,只能咬牙切齿地对族长夫人道,“你到底要我
怎样,你说!”
族长夫人满布菊花般褶皱的脸上,只有冷笑。
异尘咬牙道,“家产和族长公子的身份,我从来都不稀罕!你放了他,我答应你永远不会回来,永远不去找父上。父
上若找到我,我便说是我自己要走的。你若不信,我们便缔结契约。”
自此便和袭灭离开魔都,四处流浪,一路结交了不少好友,后来辗转去了人界。
他原本留在伍府,只不过是伍宾私下对这个小儿子极好、自幼丧母丧姐的他贪恋那一点“家”的温暖,如今连这点温
暖都守不住了。
他身边只剩下袭灭。
“我只有他,只有他是我的,其他都是别人的……”蹲在昏睡不醒的袭灭床前,异尘哽咽着,不知道是对林残说还是
对自己说。
初入伍府,伍宾对醒来后的他说我是你父亲、这人是我派来伺候和保护你的侍卫之后,袭灭就是他的了。这世界上唯
一属于他的东西。
他两手插入发里狠狠地揪扯着,语无伦次地哭着,“他不能死……我不要他死……我什么都没有了……姐姐走了,他
也要走……不可以这样……”
他突然跳了起来,扑到袭灭床前狠狠摇着后者的身体,“灭,你给我起来!听到没!混蛋!你装死是吧?!你想气死
我是不是!你……”
林残抱住异尘将他拖开,异尘拼命挣扎着,林残只能紧紧箍住他,将他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
异尘终于在他怀里松懈下来,呜呜放声大哭。
林残第一次感觉到心脏尖锐地疼痛,不知道是因为眼前哭泣的这个人,还是他方才的那些话。
“不要哭了,你现在不是还有我么。”他想不出其他,只能笨拙地安慰着。
然而异尘只是哭,哽咽着摇着头说不可以、不能这样、不准死,翻来覆去地重复着……折腾了大半夜,才终于趴在林
残怀里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他睡着之后,林残替他擦干了泪痕,轻抚着他的发,抬头看着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袭灭,神情阴鹜。
良久,林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你不该跟我说这些。”他于黑暗中,低低地说。
……
“异?异!”
被轻拍着脸,异尘皱紧了眉头,挣扎了又挣扎,才从噩梦中醒来。入眼是漫天雪白的背景,袭灭放大的一张阴森森的
脸。
袭灭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虽然从他难得开口叫人名字、还叫了两遍这一点来看,能感觉到他是在担心。
异尘呆愣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涣散的眼神集中在对方脸上。
然而随即就是扬手一个巴掌打过去。
他右肩上方才中了一箭,虽然已被袭灭处理了,但理所应当地整条胳膊使不上太大力气,因此打的力道并不重。
但是“啪”地一声很是清脆。
被打的袭灭倒是没什么表示,反倒是异尘自己被这声音惊得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定了定神,看袭灭脸上连个红肿都没有,确认打得确实不重,才重拾回刚才的愤怒,吼道,“谁要你给我挡的?!
啊?!!”
袭灭沉默地看着他。
异尘一把拽过他衣领,咬着牙将他拉向自己,“你还记不记得五十年前在这里,就在这里!你差点就死了!差一点点
!你以为你很强?!你以为你怎么折腾都死不了?!”
他恨恨地看着他,从近在咫尺的那双紫黑色的眸子里,几乎能看见自己面目狰狞的倒影,“我说过多少次你不准受伤
!不准挡在我前面!你都当耳边风是不是?!你要气死我?气死我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异尘还要张牙舞爪地继续吼,袭灭突然低头捂住嘴闷闷地咳了一声,一掌心的血。
他迅速地握掌为拳收到身侧,以免异尘看到,又要发疯。
异尘倒是没看清那血,只是听他一咳,表情登时变了。哪里还顾得上骂他,慌乱地闭了眼就去他身上摸索,“你伤得
怎样?伤哪儿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袭灭简短地回了句,“不重。”
那就是没什么事,伤得不重,流这一点点血死不了的意思。
他自己撕了里衣将伤口匆匆处理了,看看周围环境,起身拉着异尘要走。
他本就受了伤,抱着异尘跑不了多远,只能先甩开林轻一段距离,找了这个地方来唤醒异尘,现下还得再往更安全的
地方退。
回营路上堵着受林轻统辖的援军,只能继续往雷龙的方向去,寻找雷龙和卫琰。
走不了多久,突然听见远处赤色飞龙凄厉的尖啸声。抬起头隐约能见那抹硕大的红色的影子,在远处山谷的上空盘旋
。
二人连忙赶了过去。
第 28 章
双方正在激烈交战的地方临近谷口,一眼望去便能见爪鬼巨大身形,咆哮着将冲至面前的人一个一个抓起来扯成两截
丢开。而与血腥厮杀的它成对比的,是它脚边跪坐着的卫琰,怀里似抱着一个人。
随着他们越跑越近,越能清晰地看见卫琰的脸,他的神情木讷,以往一直挂在嘴角的淡笑消失无踪。原本覆住小半张
脸的饰物被推至额上,露出还能看见两道旧伤疤的眼,眼皮紧闭、失去眼球的眼窝深陷,看起来十分憔悴可怖。
他的发上肩上皆覆了一层薄雪。不断有天军士兵围拢上来想攻击他,都被爪鬼和乘可抵挡开来,雪花与血液不断溅落
在他身上,他却仿佛未曾察觉到周围的一切,紧抱着怀里人的上半身,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龙仔!!”异尘终于看清楚了躺在那里一身是血的雷龙,大惊失色。
他冲上前去,刚要弯腰去触碰雷龙,就被一柄短刀抵了喉咙。
“小琰!是我!”异尘不敢再动弹。
卫琰呆了许久,才好似终于听出来人是谁一般,收了短刀,却向后缩了一缩,将雷龙的身体更紧地抱进怀里,像是怕
他被谁抢走似的,颤抖的手抚着雷龙双目紧闭、面色死灰的脸。
雷龙身上隐约还有血液外涌,异尘一时间头又开始晕眩,幸而后面的袭灭狠狠给了他一下,还恰好打在之前那个大包
的地方,立马痛得他万分清醒。
“这是怎么回事?!”他闭着眼急问,“龙仔怎么了?!”
他止了话头,脸色惨白下去。
他怎会猜不出雷龙状况怎样,从头到尾,卫琰木头一般,一句话也未曾答他。
能让素来冷静沉稳的卫琰如此反应的,只可能是……
登时一阵寒意袭心。眼圈霎时红了。
风雪山的尸体还横在几步外,袭灭无意间扫了一眼,突然像是发觉了什么,快步走了过去,半跪在地,摸了摸对方那
张即便死了也堪称艳尸的脸。
他摸到风雪山耳下的突起,再沿脖颈细细摸过一圈,竟然从上面揭出了一层面皮!
薄软精致的面皮下面,是一张同样好看,但明显偏于英朗、而非秀美的脸,面相十分陌生。
但卫琰的侍卫乘可却反应激烈,脸色苍白地颤声道,“主子!是风四!”
卫琰抚着雷龙冰冷的眉眼的手一顿。
他呆呆地偏头想了一会儿,接着便开始呵呵地苦笑。
“原来如此,呵,我早该料到,我早该料到,调开我离开魔都,你才好一网打尽……太狠了,你够狠……”他喃喃着
,突然间开始哈哈地狂笑,神情癫狂,似疯了一般。
他抱起雷龙的尸首,摇晃着站了起来。
他本来身形就偏瘦弱,横抱着高大的雷龙,瞧起来十分古怪。步履蹒跚着,面上维持着堪称凄厉的笑容,向一个方向
走去。
“主子!”乘可叫道,要去扶他,却被他躲开。
“小琰!”
“都不要过来!”卫琰厉声吼道,随即又神情恍惚起来,声音黯淡下去,沙哑而疲惫,“都走开……让我和他单独呆
一会儿……”
周围是流箭如雨、厮杀声震天的战场,他却旁若无人,只朝着一个方向,一步一晃地走着。爪鬼嘶吼着护在他身边,
丢开沿途所有企图靠近的天界士兵。
留在雪地上的脚步很深,像是承担了生命所不能承受的重量。
被丢在后面的异尘只能追问乘可,“你方才说他是风四,风四是谁?!”
乘可脸上的神色复杂,苍白着脸答道,“风四是林族长以前的近侍,跟了林族长二十几年,十年前却突然换了人,听
说是受伤引退……”
他们俩那时都为族长近侍,平时主子在屋里议事,二人就一边一个在厅外候着,哪里有看不眼熟的道理,绝对不会认
错。
异尘仿佛当头一击。呆了半晌。
雷龙曾说过,风雪山跟了他八九年。恰好在风四被换之后……
袭击雷龙的风四,袭击他的林轻,这二者联系一起,隐在幕后那人再明显不过。
只是,不可能!他竭力摇着头。怎么会是他?为什么会是他?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他陡然觉得头痛欲裂,站立不稳,向后摇晃了一下,被袭灭的胸膛抵住了。耳边突然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雷龙曾说过
的一段话——
“一山不容二虎,议事会终究只能一人坐大……这些年,他们之间气氛很微妙……我看得出来,阿残越来越不信我…
…插在我军中的眼线,越来越多……”
他想起来了,这是那一夜雷龙酒后说的,二人皆醉得糊里糊涂,醒来之后便都忘得一干二净。
雷龙还说过些什么。
“等把天界人打回老家了!老子就私奔!私奔!”
“我……我要找个……山谷……小木屋……前面河……后面山……跟琰天天去打猎……给大宝找个……嗝……二宝…
…生一堆……嗝……小宝……嗝……”
等袭灭冰冷的指背擦上来了,异尘才察觉到自己脸上肆虐的湿意。而后终于抑制不住,颤抖着把脸埋在袭灭肩上。
可是还没等他哭上多久,远处爪鬼的嘶吼声突然消失,半空中哀鸣盘旋的赤色飞龙似看到了什么,尖啸一声,俯冲而
下,直往卫琰离开的方向而去。
乘可神色一凛,拔剑便跟着冲了过去。
异尘忙不迭跟在后面,没几步便听见大宝又一声哀鸣声,凄绝非常。
绕过一座小山头,只见卫琰正被数十个魔界士兵围在正中,似是因为灵力耗尽、他臂上缠绕的的蓄灵法器只剩微弱的
光芒,爪鬼已经消散不见踪影。而大宝软软地瘫在一边,腹部坚硬的皮甲破出一个大口,肠肚都泄了出来,血肉模糊
。
为首的魔军将领,正是林轻。看来是他率兵追了过来。
卫琰虽然这些年近身缠斗的功夫练了不少,未必能被他们轻易杀了,但刚受了一场绝顶的打击,又耗空了灵力,以一
敌十,只能落了下风。仅这么一会儿,身上各处便都染了伤,眼看着要支撑不下。
异尘等人连忙上去帮忙,见着林轻那简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迅速便缠杀在了一起。
只是战不多时,天界军也追了上来。
正在内战中的魔界士兵登时被来势汹汹的天军冲散,场面一片混乱。眼看情况复杂,异尘只能拽过卫琰,喝了声,“
快走!”
乘可和袭灭都围拢过来,迅速结成一团护着他与卫琰后退,然而卫琰却拼命地挣扎着。
“龙!”他嘶哑地叫着,手摸索着向周围乱抓。紧闭的双目中渗出黑色的血水,沿着双颊滴下,看起来凄绝非常。
异尘自己往自己脑袋顶那个多灾多难的肿包上又狠拍了一下,嘶嘶地抽着气,于慌乱中回头,隐约看见不远处林轻扛
起了方才打斗时跌落在地的雷龙的尸首,在士兵的掩护下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后撤。
这种状况下哪里还顾得上,异尘只能强行打晕了卫琰,往乘可那里一推,自己操纵“噬”掩护己方逃跑。
一行人狼狈不堪,过了近一个时辰,才甩开了天界军,辗转寻到一个小山洞。
乘可最先进洞,将背上负的卫琰放下,脱了自己外衣覆在他身上。而袭灭则是留在后面清理痕迹,最后一个进来。
身上被雪水血水湿透,异尘抱膝靠着洞壁发着抖,见袭灭进来,刚开口想对他抱怨声“冷死了”,突然袭灭身形一晃
。
“哇啊啊啊——灭!!”
……
雪仿佛永不停歇般地下着,交战的双方皆已撤去,战场上空余尸首,不多时便都被雪埋了起来,堆成此起彼伏的小白
丘。
极突兀的,一个个子矮小的黑影出现在雪地上。来人裹着一身鸦黑的斗篷,头脸都隐在帽里,手中执了一柄骷髅头的
法杖。
她走到一处雪堆前停下,伸杖拂开下头尸首脸上的雪,看了看,接着弯腰往对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静候了一会儿,她不耐烦地用法杖往对方左胸的伤口处狠狠击了一下,“起来,别装死了。”
“嘶!”风雪山痛叫了一声,摇晃着撑起身体,皱着眉道,“蝎子,你可真下得了手!就算心脏长在右边死不了,我
这好歹也是对穿的重伤……”
蝎子冷哼了一声,并不再答话,只侧了侧身,自她背后的虚空中便化出一扇黝黑似通往虚无的门。
风雪山捂着胸口的伤站起来,在门口停了停,问,“你不走?”
“还有任务。”蝎子道。
“那你继续辛苦吧,”风雪山摆了摆手,潇潇洒洒进了门,“我回去清闲几日。”
蝎子看着他进了门,拂开地上的雪,弯腰将雷龙那柄雷神刀拾了起来。巨大而沉重的刀被她一手抓起,仿佛纸片般轻
薄,她将刀负在背上,转身离开,身影渐渐隐进雪里去了。
门的那头通往装饰布置皆优雅素净的小楼,拈着烟杆子的女子斜倚在卧榻上,闭眼歇息,听见房间里突然出现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