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开花十分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连长忽然有事就走了。我一个人到山上来走走——”
他又撒了谎。
荆山也不怀疑,点点头道:“那你手机呢?我打你电话,但不通。”
谢开花忙道:“手机没电了。”他顿了顿,又道:“荆山,多谢你。“
荆山也不说话,静静地看了谢开花半晌,忽然抬起手来,大手包覆住了谢开花有些微微发烫的面颊。
第十四章
谢开花有些发怔。
他从没有被人这样亲密地抚摸过。即使是亲昵如师父,也最多摸摸他的脑袋,揉揉他的头发。
但荆山的手掌是那样温暖,温暖而粗糙,被他碰触的地方,有些轻微的发痒,随后一直痒到了心里面。
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荆山的嘴唇。温暖的、像是水晶软糖一样的嘴唇。自从那天操场上以后,他总是会时不时地想一下这两片嘴唇,然后生出一些懊恼的后悔。
但又在后悔什么呢?
“小谢?”
荆山又在叫他了。谢开花才仿佛终于回过神来,有些愣愣地抬起头,望进荆山温柔的眼睛。
“啊……”他无意识地应了一声。
荆山还是有点担心:“到底出了什么事?”谢开花看上去实在是不大对劲。呆的很。
谢开花只能摇头。他总不能说:我法力没有了……或者,不好意思,我好想亲亲你?恐怕这句话说出来,即使是神经粗大如荆山者,也要避他三尺了。
他闷闷地说:“肚子饿……”
脸却还是禁不住在荆山的手掌里蹭了蹭。
他像小猫一样的动作,惹得荆山眼里愈发温柔。但谢开花脸颊上那种柔嫩得花一样的触感,终于也让荆山发觉自己似乎做了很不得了的动作。他心里头一回有些尴尬,慌忙抽回了手。
“那去吃饭吧。食堂里还有饭。”他咳嗽两声,当先走去。
谢开花脸上登时失去那些温暖的包裹。夜风冰凉地吹过他的脸侧,降下耳廓的温度。他抬头看了看荆山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黄昏里如怪兽一般蹲伏的后山,鼻子皱了皱,踩着荆山的影子跟上前。
隔天出操,连长请了假。谢开花他们的张春教官也请了假。一个礼拜的假——一时之间荆山他们二十来个人就成了操场上的无主魂魄,又不好私自跑路,只能呆呆站在操场的烈日底下,一起站军姿。
到了再第二天,才有个旁边班的教官分配过来,顺带着教教他们。这个教官就松得很了,教了他们几路军体拳,就让他们自己练习去——其实也就是给他们放风了。
田尉自然是第一个给自己放假的,拖了谢开花一起蹲到树荫底下,一边喝水一边看别的班苦逼练操。
“那连长怎么忽然请了假?”田尉咽下几口水,就忍不住八卦了:“你昨天跟他一道吃的饭,知不知道什么风声啊?”
谢开花往后面一屁股坐下,闲闲地揪了根草,嘴里道:“毛,还没吃到嘴他就说有事走了。我最后还是跟荆山一起吃的。”他忽然咧嘴一笑:“说不定是生病了呢。”
“真生病了就好了。”
田尉仰起头。烈日的光线透过密密的树枝投下来,即使是有那样层层叠叠的树叶子挡住了,却还是刺目激烈。他眯起眼睛,叹了口气:“这个军训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谢开花笑道:“才不过一个礼拜,你就开始叫了。”
田尉道:“正常人都叫了好吗。我又不是荆山这样的变态。”
即使是现在故意让他们自由活动的时间,荆山还很严肃地在场上练拳。他动作大开大阖、严谨有序,几个教官都忍不住围过来看他练习。
“恩,他是变态。”谢开花抿嘴笑。荆山连汗也不流的。
旁边沈丛也脚步哒哒地走过来,在两个人身边坐下。比起田尉和谢开花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沈丛就优雅多了,即使是席地而坐,也有种魏晋名士的风度。
“听说张教官回军队去了。”
他一来就送上一枚重磅炸弹。
“真的?!”田尉吃惊地瞪大眼睛:“那以后谁来教我们?总不能谁有空谁就过来帮着拨两下啊?而且他怎么就回去了?”
问到后边一句的时候还故意压低声音,一张本来挺英俊的脸,霎时间就有点猥琐。
沈丛耸了耸肩膀:“听说是病了。”
他和几人相处多日,也不见了最当初的腼腆,神情动作都大方了许多。
“还真生病了啊,刚才小谢还在说呢。果然乌鸦嘴。”田尉叹道。
“滚。”谢开花往他肩膀上锤了一拳。
拳头还没收回来,谢开花头顶耀眼的阳光却又暗沉下来。一道身形挡在了前面。他抬起眼,就见荆山站在他身前。
“你不练啦?”谢开花伸出手,荆山很自然的也伸手握住,把谢开花一把拉着站直身子。
“休息一下。”他拍拍谢开花的肩膀,落下两片粘粘的叶子。谢开花就也帮他捡掉衣领上的一根草叶。
田尉在旁边看着,只觉得一双眼睛都要瞎掉:“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再公众场合恩爱啊。”
谢开花脸就有点红——以前他是绝不会被这种话说脸红的,大概是心里有了鬼,就比从前更加敏感——一脚踹到了田尉撅着的屁股上。
田尉笑着往前一扑,整个人就赖到草地上,在上边连连打滚。一边嘴里喊道:“谢开花杀人啦——”
旁边休息的女生全都看着他咯咯地笑。
“我听说连连长都要早回去。”
沈丛也站起身,绕过撒疯的田尉,走到谢开花两人边上。
谢开花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刚才听到几个教官在说。”沈丛道:“似乎是军队里有什么事……谁知道呢。”他清澈的眼睛看了看谢开花,谢开花就冲他一笑,又伸了个懒腰。
“走就走了呗。反正又不是他一走军训也结束了的。”
旁边操场上女生的呐喊声清亮悦耳。还有教官来回的走动,嘴里大声地吆喝着拳法要领。当空的烈日,则发散着绵绵的金色的火光,穿透过蔚蓝的天空,仿佛永无止尽。
谢开花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他迎着风站着,敞开的衬衫在风里猎猎作响,整个人竟有了种御风而去的架势。只听他淡淡道:“距离结束……还早着呢。”
然后田尉滚到了他的脚边,把他一撞,两个人摔做了一堆,谢开花什么架势就都没了。
佟言坐在吉普车里,大开的窗户外风声呼啸,他却仍兀自皱着眉毛扯衣领,好像还喘不过气来一样。
张春坐在他旁边开车,眉心也是紧紧蹙着。仍然能看到他脸颊上的一大块青紫,是狠狠撞到了山石上后落下的痕迹。
好半天,张春像是受不了车里沉闷的氛围,终于开口道:“少主有没有通知门主……”
佟言打断了他,恶声恶气道:“就是师父让我们回去军队!既然暴露了,就没有继续留下去的意义。何况那谢开花……”
即使只是说出谢开花的名字,两人脸上都是一肃,像是谢开花这会儿就正在他们面前,用他那神鬼莫测的法术教训两人。
张春半晌舔舔嘴唇,闷声道:“那谢开花一身法力,不像是地球上能有的……”
“那不然呢,还能是神仙下凡啊?”佟言不耐烦道:“总之师父叫我们小心谨慎,这段时间便蛰伏罢了!那谢开花、那谢开花——”
他很想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话。但又想到自己十年过后估计还没有谢开花现在的修为,不由更加沮丧。
“我什么呀?”
后边车座上忽然一道少年的声音幽幽飘起来。两人都是猛吓了一跳,张春一个急刹车,车子生生在地面上滑出好长一段距离,才在路边磕磕绊绊地停住。
佟言只觉冷汗从背上潺潺流下。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谢开花!
果然是谢开花。他坐在车后座上,翘着个二郎腿,低头在摆弄指甲。随即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亮得能吃人的牙齿。
“我什么呀?”
佟言都要变结巴了。
“你、你、你怎么、你怎么会在——”
谢开花摊开手:“一个小小的追踪术法罢了。不值什么。”
他昨日就在佟言两人身上下了种子,随时都能追踪到。而这也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术法,是从前下棋赢了一个仙人,那仙人教的他。不过是一点神念掌控的小技巧,神识灵敏的话练气期也用得出来——所以谢开花这会儿也能用。
最妙的是一旦下了种子,追踪者就能瞬间破开空间、赶到被追踪者身侧。其实这种妙法天上也是少有,谢开花实在走了狗屎运。
而佟言自然不信什么“小小的追踪术法”这种鬼话。怎么不见他们山门里有人会啊?怎么不见其他名门大派里有人会啊?
如今谢开花在他眼里,就真的和恶魔没什么两样了。
“张教官也别动。”
谢开花一句话就压住了有点儿想要奋起的张春。他叹口气,道:“是连长走得太快了。我说过几天还要去找你呢。你这下一走,我找不到你,可要怎么办呢?”
妈逼的,还找不到,这不是一眨眼就在我背后埋着了么!
佟言真想往谢开花脸上甩上几十上百个大耳刮子。
“其实你们走了也行,”谢开花又道:“反正不要打着荆山的主意就好——若是让我发现他身上有什么你们搞的怪,我也是还有点手段的。”
他咯吱咯吱地捏了捏拳头。当真是赤裸裸的威胁,偏偏佟言和张春连出声反驳都不敢。
“荆山是我朋友。”谢开花道:“你们下次接近荆山的时候,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他伸手拍拍佟言的肩膀,十分和蔼可亲。
正推开车门想下车——很可惜,这法术是单程的,回去晚了说不定荆山又要找他——佟言忽然开口道:“你也是修真者,为什么这么帮着荆山?”
谢开花一愣。
他回过头,有点疑惑地看向佟言。佟言看他神色,就皱眉道:“你师门没有和你说过?荆山是上古巫人后裔。巫族妖族大战,大气运被人族趁机夺取,相互之间互为死仇,现在这时代虽然没有什么死仇的说法了,但总归不是一路人。你师门就放任你和荆山来往?”
谢开花顿住了。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老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荆山是——他是巫人后裔?”
佟言才知道这个修为一等一的少年也有不知道的事,不由就又有点自我良好的傲气冒上来了,得意地说:“你不知道么?荆家自古流传,传说能绵延至远古时代。本来早已血脉淡薄,但荆山出生之时,天地异象,金乌光芒大盛,是为大巫出世之兆。”
谢开花登时想起青厨曾说的,荆山命理纠缠,如浓雾掩盖,数算不得。
连天上的金仙都算不出来的命数——
原来荆山是巫。
第十五章
谢开花再赶回去时候,被宿舍楼下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给吓了一跳。而人群中荆山又是那样醒目,他一眼看到,心里就有些不知道什么样的滋味。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荆山已经十分了解。但原来荆山和他一样,都互相隐瞒至深。
“小谢!”
田尉也看到了他,忙冲他连连招手。谢开花整理了一下表情,脸上重新挂起淡淡的笑,走向他们几个。
“去哪里了?”荆山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真的只是很无意的问题。但谢开花心里做贼心虚,又有些难言的难过,当即就有些没好气地说:“管你什么事?”
话一出口,他和荆山都愣住了。
荆山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又把视线投到旁边人群。谢开花则咬住下唇,暗暗开始埋怨自己。就算荆山瞒了他又怎么样?他的身份当然是不可能说出口的!何况他自己岂非又是半斤八两,根本没有资格……
田尉也有些发呆。谢开花和荆山从开学的时候就蜜里调油得很,完全一副新婚小夫妻派头,连个红脸都不曾有过。这会儿又是怎么了?
他偷偷摸摸地一戳谢开花的腰:“怎么了?”
谢开花不耐烦地拍掉他的手掌,指了指前边拥挤人潮,道:“这怎么回事?”
“哦,是社团啦。”田尉见谢开花不肯说,也不敢多问。“学校里的社团来这边招新。”
大学里的社团是一种很神奇的物种。凝聚力、号召力、或者圈钱能力,当然都不能和学生会相提并论,但重在自由,也很吸引学生。可讲实话呢,社团绝对都是骗钱的。大二生招了大一的小盆友,收到的银子交给大三,再让大三大四的拿到饭桌上吃一顿……没了。
可尽管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社团还是办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比如眼下,实在可谓是人山人海。
宿舍楼前的大片天井空地,全被一溜圈儿的桌子填满了。一个个的社团,也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里冒出来的,全都矗立在新生们的眼前。有什么文学社、国画社、古琴社、国学社,格外优雅;还有什么国术社、跆拳道社、空手道社,在那边摆出阵仗、演示拳脚;计算机社呢,索性搬出来几台大主机,给小盆友们玩黑客……
夏天天黑得晚,但七点多也已经渲染了墨色,但被这些人一挤,就好像白昼一般,热闹得更是仿佛菜市口。
谢开花还是第一次看到社团这种玩意。他十分新奇,连心里的郁闷都有些忘了,跟田尉挤到前面去看热闹。正好跆拳道社的在和国术社的人摆擂台,这两个社团向来是谁也看不起谁,这会儿趁机好好解决一下宿怨。
“还有谁上!”
简易擂台的当中,一个穿着一身雪白跆拳道服的青年昂首站立。他模样挺秀气,身板又好,旁边的女生都看得眼睛冒星星。台下国术社的人很仇视地看着他,显然心里又恨又怕,恨的估计是这男人为什么长这么好看把大一小美眉的眼光都吸引过去了。怕的么,大概是这男人拳脚确实不错。
其实也是。跆拳道、空手道之类,都是重在简洁明快。国术绵延至今,虽然博大精深,但真正会的又有几个呢?出来卖弄的,恐怕都只有几个花架子。还不如别人的洋手段。
那青年环视一周,一身好似东方不败的风度非常耀眼。甚至把其他社团的吆喝声音都有点压下去。淡淡的街灯灯光里,可以看到他眼睛里洋洋得意的神情。
“骚包!”
田尉愤愤。他这位向来集万千视线于一身的帅哥今晚上关注很少,原来是都被这打跆拳道的人给招过去了。
谢开花失笑。
他转过头去,却看到荆山一双眼睛里簇动的火焰。
也是。荆山从小就是生活在传统家庭里面,修行的又是最正统最排外的国术,当然看不得日本韩国人的东西在这边叫嚣。但又性格低调,是不愿意上台的。
当然谢开花也不能去鼓动。他不该知道荆山会武术的事情。
谢开花垂下眼。
他又有些郁闷起来。交往的日子一久,他就觉得做什么事都很麻烦、很不顺心。他明明知道了荆山的很多事,却又要当做什么都不明白。他想要再进一步,可又实在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