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这个时候奇怪地很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到了饭时，往来穿梭的人员居然很少，唐青还在等一张X光片，或许由于失血过多，整个人显得苍白而瘦弱，就连郑枚看了，都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两人相对无言，就这么静静坐在医院走廊上等待片子出来。

S市的这家医院因为是解放前的天主教老医院改造的，建筑中保留了相当一部分的外国建筑，此刻暮色微合，落日低垂，琥珀色的阳光从剥落了蓝色油漆的窗框外射进来，将室内勾勒得格外静谧与美好，就连唐青，都因为沐浴在那样的日光下面，而显得格外的……动人！

郑枚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憋红了一张脸，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想到用「动人」这两个字来形容面前这个衣衫褴褛（争斗中被割破扯碎的），两条胳膊都包得厚厚的还顶着一张平淡无奇脸孔与小平头，怎么看怎么与「动人」两字无缘的普通男子。

普通吗？唐青真的普通吗？

郑枚一时陷入自己的沉思，却没注意到唐青此刻也正微抬了眼来看他，酒红色的眼瞳微微眯着，似是在盘算什么。

『唐青，病人唐青来拿片子。』郑枚被广播中的呼喊惊醒，忙不迭跳起来又伸手按住唐青。

「我去拿。」郑枚都不知道，自己那急急忙忙的样子，颇有点病人家属的风范。

从小护士手里接过片子，又去骨科医生那里报了道，得知唐青并没有大碍，郑枚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出了医院大门，看看天色已晚，不知怎么就多嘴说了句：「要不要我送你？」

唐青似是很惊讶郑枚今日的和善，但依然很快速地回答：「要。」斩钉截铁之程度让郑枚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两人拦了辆计程车往唐青家里去，一路无话，郑枚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唐青大概是累了。

计程车开到城南富丽社区，郑枚才找到话题开口道：「唐青，你很有钱啊。」富丽社区这块，都是中产阶级集中区，一般没有点家底还真进不来。

唐青含蓄地笑笑：「好说，这几年做生意多少赚点。」

郑枚这会忽然开始考虑唐青和胡丽春两人的关系，一个是有家底的酒吧老板，一个是当红的时装模特儿，似乎的确有些门当户对的味道，这么一想，不知为什么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想想自己和同事们出生入死，每天忙得脚不点地，就拿那么点死薪资，就算是有特大案件的侦破奖金，那也都是要提着脑袋去换的，郑枚叹口气，将一切心里的不舒坦都归咎为「人比人，气死人」的心理。

刚刚扶唐青下了车，却听到他「咦」了一声。

「怎么了？」

唐青抬头看向楼上：「郑老弟，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人？」

郑枚也抬头看上去，十八层上灯火明明灭灭，十二楼左侧唐青家的窗口亮着一点鬼鬼祟祟的光，似乎是有人打着支手电筒，郑枚一下子全身戒备，是谁，在唐青家里寻找什么？

掏出手机，郑枚拨电话给局里通知支援后，对唐青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看看。」

唐青看着郑枚，忽而微微笑道：「原来我在警局做客的时候，郑老弟上我家做过客。」

郑枚这才想起唐青刚才那句问话中并没点明十二楼是他的住所，显然就是为了摆他一道，虽然觉得尴尬，但好在脸皮足够厚，只说：「我这不是担心有人对大哥你不利吗，所以来看过一次。」

唐青只是微笑不答话。

郑枚将手伸到内层口袋里，握住枪柄，对唐青说：「那么我上去了，你待在这里，援兵来之前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说完，闪身进了楼，熟门熟路找到一旁电梯按下，前脚刚进去，后脚唐青就挤进来。

「你干什么？」郑枚怒目而视，没见过这么不知好歹的人。

「跟你一起上去。」唐青回答得理所当然，「那是我家。」

电梯门楣上数字一层一层跳动，十二楼一晃就到。郑枚开了电梯门，拔出枪来，轻手轻脚地摸出去，唐青也跟出来。一左一右的独立住宅，左侧是唐青家，右侧似乎没有人在，郑枚略宽了心，最怕就是出现路人甲乙丙丁，又可能变成人质，又可能被误伤，麻烦不是一点。

唐青家的门被人打开了，露出一条微微的缝，门里一片黑暗，还不如有窗户的走廊上明亮，郑枚示意唐青千万不能跟进了，轻轻地隔着衣服拉开门，避免留下指纹，门扇发出细微声响被打开，郑枚一跃而入，唐青这次确实没有跟进，因为没有必要。

房里已没有人。

郑枚很快也出来，打开了灯：「房里没人，但是被翻得很乱，有人来找过什么东西。」

第八章

局里刑侦队的同事很快就赶到，虽然暂时只能定性为一般的入室盗窃案件，但因为是郑枚亲自打的电话，被盗的又是前一凶杀案目击证人唐青的家，所以就连刚刚分开没多久的于晓乐也跟着来了。

唐青靠在一边墙上，平静地看着满屋进进出出的警察搜查取证，核对物件。他现在这样伤者加被害人的样子，两条胳膊和腰上都包着厚厚的绷带，身上虽则比之前多披了一件完好的外套，总归该显出几分狼狈的样子来，可不知为什么却给屋里的其他人造成了冷傲而不可接近的印象，以致于除了郑枚几乎没人敢靠近他半步，更别提录口供什么。

郑枚在人群中指挥若定地布置了一番工作，回过头又来关照唐青的情绪。

「怎么样，身体还支撑得住吗？」这样友好的关怀，跟下午在医院里的如出一辙，似乎唐青这场伤一受倒将两人剑拔弩张的关系给扭转了过来。

「嗯。」

「那想一想，有没有发现屋里少了什么东西？」

唐青将目光定在屋角本该悬挂着八卦铃的地方，铜质的串铃不知被什么人取走，现在屋角只剩下一个空空的挂钩，在灯光下显得很是寂寥。

「……没有。」

郑枚颇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弯腰在满室狼藉中清出一小块空地来，拖过把椅子：「你坐下来歇会。」

唐青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但也弯腰坐下来，郑枚看他受腰上伤口影响行动不便，甚至伸手过来在他落座的时候稳稳扶了他一把。唐青的眼皮微微抬了一抬，坐好了说声：「谢谢」。

郑枚眼睛望着手下工作，两手插在口袋里闲闲问唐青：「唐大哥平时有没有什么仇人？」

「有是有，」唐青回答得很快，「做生意的结点小仇在所难免，但闹到这样地步不至于。」

「那你觉得跟今天下午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这次唐青想了想才回答：「我不知道。」

「郑队，」小何忽然跑过来「啪」地敬了个礼，「黄队来了。」才说完就看到黄复新揣着个饭盒大踏步地走进来，一路上还跟熟识、不熟识的同事亲切打着招呼。这下就连郑枚都感到惊讶起来，忙不迭地上前迎接。在黄复新面前，郑枚总会不自觉地有那么一、两分追星中学生粉丝的模样，摆脱不了见到崇敬偶像的欣喜与激动。

他这样认真和憧憬的样子，大概因为与平时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样子差得太远，以致于连坐在椅子上的唐青都不由得抬起头蹙眉仔细研究了一番黄复新。

「黄队，你怎么会过来？」

「在前面白云社区探望个亲戚，出门看到你们队的车就跟过来看看。」黄复新晃晃手里的饭盒，「你是不是还没吃饭，我这儿有剩的热鱼肚鸡丝粥，不介意的话你等会拿回家得了。」

郑枚显而易见的高兴，「哎」了一声赶忙毕恭毕敬地接过来，口里连声道着谢。唐青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睛微微地眯起来。

像是注意到了唐青的眼神，黄复新转过头来，看了唐青一眼：「这位是……」

「哦，他是澧水街『妖』酒吧的老板唐青，也是这里的户主。」

黄复新了然地「哦」了一声：「幸会。」冲着唐青伸出手去。

唐青却不回答也不伸手，只盯着对面的中年男人自上至下地打量。黄复新伸出去的手在空气中停留了好一阵子，久到郑枚都有些坐立不安了，唐青方才歉意地笑笑：「对不住，我的手现在不太方便。」

黄复新不置可否地笑笑，将手缩回去，也没什么尴尬的样子。

「郑队！」小何在厨房那个方向喊，郑枚歉意地说了声失陪，便走开去，剩下唐青和黄复新两人相对。

「你就是那个唐青？」

唐青微微挑了下眉毛：「什么意思？」

黄复新似笑非笑：「二十年前『2.20连环奸杀案』的主角唐青，是你吗？」

「是又怎样？」

「别误会，我没有恶意。」黄复新举起手来，「二十年前那宗案子太轰动，我也曾经留意过，没想到能在现在这种场合见到你。」他想了想又接着道，「你看起来消沉了很多，不像当年那样了。」

「人总是会慢慢变成熟的。」

「是吗？」黄复新笑道，「怪可惜的。」

唐青愕然地望了对方一眼。

「什么可惜？」郑枚走回来，「想不到你们俩还挺投契的。」

「是啊，差不多算是一见如故了。」黄复新朗笑道，唐青只淡淡回了句。

「是黄警官抬举我了。」

「郑队，时间不早，我就不打扰你了，煲粥留给你，记得找时间把饭盒洗干净了再还给我啊，我是最讨厌洗锅碗瓢盆了。」这么说着，黄复新便抽身告辞，这样没头没尾地一通，倒像是真的随意来看看再闲聊下罢了。

郑枚送黄复新出去，唐青则一个人坐在位置上，闭目沉思，试图将一些事情串联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受了伤人虚弱还是什么，居然破天荒地盹着了，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屋里除了郑枚已经什么人都不见了。屋子里面本来就乱，现在被警方折腾过，更是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郑枚正在一旁轻松地往一个小箱子里折叠整理什么，唐青看了好一阵子才弄明白郑枚正在往箱子里放的都是他的私人衣物以及生活用品。

郑枚听到唐青那边发出的声音，直起身来，指指箱子：「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没有，一次性都带上。」

「为什么？」

「你这屋现在没法住了。」

唐青看了看四周：「整理一下就可以。」

「不是这个问题。」郑枚说道，「你现在是凶案目击证人又受了伤，眼下还有人摸到你家里来东翻西找，你也该明白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事了。」

「所以？」

「刚好我租的房子还有个空房间，从今天开始你就搬到我那里住吧，在结案之前，我会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唐青望了那张诚恳笑着的脸孔一阵，点了点头：「也好。」

＊＊＊＊＊＊

两个人到郑枚租屋的时候已经超过晚上十点，唐青用他在黑夜中也丝毫不受影响的眼睛打量着四周的情况。

郑枚租住的房子在一处相对较老的社区，房子因为建得早，倒是比他自己住的富丽社区更有人间的烟火气。楼道的墙壁已经发黄，但是收拾得很干净，转角平台上安装着大大的窗户，从窗外还有偷偷探进来的冬青树枝，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鸣虫躲在钢筋水泥的角落里发出清脆的鸣叫。

郑枚开了门，把唐青让进去，还没等他跨进门，却又蓦然一声大喝：「蹲下！」

唐青只感到迎面扑来一阵劲风，在攻击与躲避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站着没动，跟着便感觉有什么东西「砰」地撞上了自己的额头，掉落到地上发出「嘎达嘎达」的机械声。唐青低头看到自己脚边有个军绿色的直升机玩具正在虚弱地转动螺旋桨试图再飞起来，他皱了一下眉，不动声色地伸手捂住了额头。

「对不起对不起。」室内一下子华灯大亮，刺眼的光线使得唐青微微眯起了眼睛。郑枚跳过一堆堆东西奔过来，「我忘了自己设定了五号的攻击模式。」

「五号？」

「就是这个直升机模型，平时买来玩的。」郑枚将地上的直升机捡起来，在尾翼的地方按了一下，直升机上的螺旋桨便迅速慢下来，乖乖地停止运行，「有没有弄伤你？让我看看。」

唐青任郑枚拿开他的手，检查他的额角。

「哎，果然是蹭破了点皮，让你蹲下怎么不蹲呢！」郑枚的语气里似乎有些懊悔又有些遗憾。

唐青苦笑：「郑老弟，你看我现在这样，坐个椅子还要你扶，哪里反应得过来！」

郑枚看看他衣服下露出腰间的一点点纱布，像是有些抱歉地笑笑：「是我忘了。哎，对了，大哥，别站在门口了，屋里坐。」

他说着，伸腿很自然地扫开两叠高高摞在地上的杂志和录影带，为唐青从门口到沙发清出一条路来。扶了唐青在沙发上坐下，又说：「你先坐会，我去把你的行李放好，再给你把碘酒和棉花、纱布找出来。」说完，不等唐青拒绝，便提着口箱子，东跳西跳，跟闪躲陷阱似的一溜烟钻到一扇门背后去了。

唐青望着郑枚匪夷所思的行动轨迹呆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想起来打量这间即将成为他居所的屋子。不看还好，一看几乎要昏过去。

唐青虽然是个妖怪，却在人间生活了数千年，他有过各种各样的身分，有的时候是农樵，有的时候是医师，有的时候是商贾，有的时候是兵将，粗茶淡饭的时候有，锦衣华服的日子也不是没过过，但还从没见过有个人的家里能弄成这样的！

这个空间初步估计按照本来面目至少有十二、三坪，现在看过去几乎塞得跟个密密实实的金枪鱼罐头没两样。沙发、桌椅、电视机这些正常家具都有，除此之外也有男生喜欢的模型玩具之类，比如赛车的模型、刚刚尝过厉害的直升机的模型、坦克的模型、重型机车的模型，甚至看起来还有点童趣的变形金刚模型、钢弹模型，可是，除了上述这些，居然还有虽然藏在帘子后面却连半寸帘子都没拉就这么光明正大挂了一墙壁的仿真枪枝模型，从小口径手枪到狙击枪到轻、重机枪、冲锋枪一应俱全，还有挂在仿真枪枝隔壁占了半边墙壁位置的匕首、小刀、砍刀、长剑、斧子模型……

唐青觉得自己的脑袋开始疼了，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被五号狠狠撞了一下还是因为郑枚独特的审美情趣。再看地上……唐青只能在刚才郑枚扫出的那条仅容一人过的道路上看出这间客厅原来是有铺地砖的，除了这条道以外，这间客厅的地板上全部都被各种物品覆盖了本来面目。一大摞一大摞的《刑事技术》、《兵器知识》杂志，一大堆一大堆歪歪斜斜叠着的侦缉纪录片、电视剧、电影碟片，乱七八糟扔着的不知道是干净还是不干净的衣服裤子外套，贴满了整间屋子的便条纸，各种笔记甚至是手绘地图东一张西一张地扔着，桌上有吃剩的面包塑胶袋和免洗豆浆杯，桌底下有燃成了灰的老式蚊香，滚成一堆的几个大西瓜和……一个篮球、一个足球……好不容易在电视柜底下的玻璃格子里看到两排整理得较为整齐的书籍，全部都是推理小说，从范·达因到阿加莎·克里斯蒂，从岛田庄司到有栖川有栖一应俱全，结果玻璃上面贴了张纸，画了柄AK47，写着「枪决」两个字……

唐青觉得自己的脑袋疼得更厉害了，琢磨着现在走还来不来得及。结果在这样恶劣得估计连老鼠都不一定愿意生活的环境里，居然还生活着除了郑枚这种小强以外的其他生物，当那只黄花花胖嘟嘟的大肥猫从一堆废报纸堆里蓦然出现，蹿跳到沙发上，往唐青边上一蹲的时候，就算是唐老板这样坚韧的神经也差点断了。

不去说螳螂怕不怕猫，至少唐青这样的修行，几乎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但是猫也好、狗也好，都是充满了灵性的生物，在这些动物的眼里，妖力幻化出来的人形往往是没有用处的，唐青就从身旁这只看起来跟主人一样懒洋洋的大猫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妖形的清晰倒影，酒红色的眼睛，尖尖的下巴，还有一头如同凝固火焰一般颜色的长发。

望着瞪着自己看的两只大大的猫眼，唐青就忍不住太阳穴一阵阵抽搐，这样很麻烦！这样真的很麻烦！！唐青想，他当然可以压制自己的妖气，一般的猫狗看到他也未必能察觉，就算认出他是妖，也会被他的妖气所慑而不敢叫唤，但是反过来说，如果猫狗之类的小动物看到他就吓得哆哆嗦嗦的话，以郑枚那种敏感的性格一定会起疑心，当然郑枚怀疑不到妖怪上头去，但却会更加认定这是他变态杀人犯气息的外露，如今两个人的关系才缓和了那么一点，天知道，到时候郑枚又会做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