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竟然就这样轻易地出现了,他的心猛地一跳。为免引起原泉的怀疑,他不敢过快答应,故作犹豫地停了片刻,才开口问:“那里是机要重地,我一个外人……不合适吧?”
“……那有什么?我带你从后门进去,没有人会发现的。”
耳边原泉的声音飘忽不定,火热的气息急促地喷在他的耳朵上,仿佛正在焦急地盼望他能够同意。
“那……好吧。”
又停了一会儿,他才回答,然后心情复杂地扭头去吻原泉。
原泉却意外地躲开了,轻轻一跳便下了地,脸上带笑说:“现在就走吧。”说完,他转身拨开柳枝,抢先走了出去。
望着眼前那些合拢的树枝,他隐约感觉原泉方才的那个笑容有点奇怪,但具体奇怪在哪里,却又一时想不出。来不及多考虑,他理理弄乱的衣服,跟上了原泉。
在保密局机要室那间刻板阴暗的大屋子里,他第一次真正拥有了原泉,然后就趁机利用自己过目不忘的能力盗取了那份绝密文件。
关上那扇绿柜门的时候,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响动。但回头察看时,室内却仍是只有他自己和因疲劳及疼痛昏昏入睡的原泉,再无第三个人。
谨慎地擦去自己留在柜门上的指纹,再将钥匙放回原处,他走到床边注视着原泉苍白的脸、因忍受他所赋予的疼痛而咬破的嘴唇,心似刀割般难受。
这是“他的”小原,刚刚将自己完全交给了他——被单下那些斑斑血迹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却在睡梦中便被他背叛了。
他的小原,幸福来得如此短暂,还不及回味就过去了……
俯身轻轻吻了吻原泉唇上的那个伤口,再将被子拉好,他仓惶逃离了那间令自己感到窒息的屋子。
他不能留下,他怕看到原泉醒来。因为他不知道再要用怎样的面孔去面对原泉,在占有又背叛了之后。他和原泉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如果他足够坚定足够理智,原本可能避免,但是……
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况且,又有谁能真正抵抗住小原的追求呢?小原是如此单纯热烈地爱着他,从不计较他的贫困和出身;又是如此信任依恋地爱着他,从不怀疑他的身份,以及他的种种不能自圆其说的解释。
然而,到最后,仍是被他背叛了,不管他心里是多么地不情愿。归根结底,这都是因为他们不同的信仰与理想,因为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因为世界上还存在着那么多的不平等和压迫。
原来,爱情也是需要这许多条条框框来约束的,并不是想爱就能去爱的,那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只不过是最低的衡量标准。
但愿,小原永远都不知道是谁窃取的机密,又是谁一面同他抵死缠绵,一面又在谋划着完成摧毁他所在那个党派的任务。那样,他会不会就对自己的失踪比较不那么伤心?会不会就……不那么伤心……
抹了把脸上不知何时淌满的眼泪,脑子里装着全部情报走出了对自己已不再保密的保密局,他在晨曦的凉风中直奔接头地点,解放区明朗的天空似乎已经在眼前了。
柳兰君将脸埋进手掌,脑中闹哄哄乱成一片。
发觉了他的异样,一千迈步的举动嘎然而止,双眼注视着柳兰君,不自觉地摇头。
“原来,真的是你。你真的,辜负了原泉。”他低声自语,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在阳世,我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信仰;在这里,我又用一切来等他。我别无选择,小千。”柳兰君放下颤抖的手,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你撒谎。”一千小声反驳,嗓音不自然地又尖又细,几乎像是小姑娘的声线,“你撒谎,柳兰君,你有选择。你本来可以问问原泉愿不愿意跟你走,可你什么都没有对他说。他那么爱你,要是你说了……”
“你不懂,小千。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下,我怎么可能因为自己的私事去冒险?何况,还是向敌人透露自己的身份?我个人事小,组织事大……”
“他从来都没有把你当作是他的敌人。”一千打断他的解释,目光中闪动着复杂的情绪,说不上是悲哀还是愤怒,“而你,从一开始就划清了和他的界线。”
默默垂下头,柳兰君没有再开口为自己辩解,俊美的侧脸充满哀伤。
“这就是你能背叛他,而他情愿将自己和机要室烧成灰,也不愿意再见到你的根本原因。”
嘲讽地说出最后这句话,一千的表情逐渐冷了下去。
柳兰君猛地抬起头,嘴唇抖得合不拢。
“不,他不是不想再见我。他,我了解他,小原他是……我不清楚你是怎么知道的,可他如果真的是用你说的那种方式……那也是因为他,知道了是我……所以在拖延敌人发现机密失窃的时间,以便我,以便我能……”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夺眶而出打湿了面颊。一千看着他,脸色越来越冷,在银光照射下几乎变成了寒冰。
“你了解,所以才敢没有顾忌地去辜负他,让他伤,让他痛,让他万劫不复!这就是他爱你的代价……柳兰君,我对你真的已经,无话可说。你不是一直想跟我做个了断么?好!用不着再另挑时间了,就是现在:从现在开始,你我谁也不认识谁!”
冷冷地宣告着绝交,一千却感到心脏越来越痛,仿佛有只铁叉正在胸口那里胡乱搅动,以至他的心正在支离破碎……他用手按压住胸膛,倒退几步靠在另一边的桥栏上。
见状,柳兰君本打算扶住他,可是只抬起一半胳膊便放弃了,转而将视线投向夜市,眼中的泪水仍在不断地滑过脸颊。
银光均匀地洒在桥面上,将每一道石板接缝都照得一清二楚,栏杆的影子斜斜地投在脚下,上面那些小石狮子的轮廓也历历在目。
下意识地注视着这些混杂交错的影子,一千在心痛如绞之余仍是感到了不对头。他努力分神去琢磨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然后抬头瞪向柳兰君,满眼不可置信。
柳兰君背靠栏杆而立,长发在昏暗中几乎呈全黑,看不到一丝紫色。他的侧脸苍白而消瘦,挺直的鼻梁反射着微弱的冷光,就连那些细密的睫毛都清晰可辨。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个实在的整体。但是,没有影子,他的影子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所有鬼魂都有影子,在阴间没有影子的主体,要么是神魔,要么……
忘记再去计较其他,一千一个箭步冲过去,焦急地望着柳兰君的脸,“出了什么事?你的影子在哪儿?兰君,你别吓唬我。”
柳兰君低头看他一眼,压下哀伤,勉强回答:“我,也不清楚,从今天下午起就这样了。”
“什么叫‘你也不清楚’?你不清楚,还有谁清楚?等等,今天下午?下午咱们见过面的,后来你又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有什么事……”
一千急煎煎地追问,对他完全不把丢影子这件大事当回事的态度感到极为恼火。看到这样的小鬼,柳兰君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了点儿,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小千,连累你当了机要员,我却……”他顿住话头,将视线移向桥下的铁莲,喃喃自语,“也许,小原对我的做法还是在意的,所以才要惩罚我,为我一直以来的隐瞒和欺骗。”
“你在说什么胡话?原泉怎么可能用这个来惩罚你?要真是这样,他根本犯不着自杀!”一千不耐烦地抢白他一句。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柳兰君凝视着他。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反正,我就是知道!”一千随口回答,然后又懊恼地捶了下自己的脑袋,“咱们讨论这个干嘛?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影子的问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都没听别人说过有这种事?难道是阴间的气候……呸!这里哪有什么气候!”
“别再费神考虑这个问题了,小千。也许你说得对,小原已经投生去了,所以我才一直等不到他。那么,让我就这样消失也好,至少,我知道……”
注视着焦急的一千,柳兰君缓缓劝说,目光中闪过一丝温柔。
“你闭嘴!我得好好想想。”
一千粗鲁地打断他,转身在桥上继续走来走去,一面琢磨这件麻烦事。
顺从地合上嘴巴不再插话,柳兰君的视线却一刻也没能离开一千的身影,唇边带着个恍惚的笑意。
时针指向夜里十点的时候,一千终于停住了脚步,扭头看向黑黢黢的十殿办公楼,一脸决绝。
“我想到了!一定是从业丸!臭‘八哥’,你等着!”他咬牙切齿地低吼,神情随后又变得有丝复杂,“说不定还有老大,他也骗了我。”
闻听,柳兰君微怔,稍一推敲便明白了其中的原由。不过,他并不因此感到愤怒,脸上的表情反而变得平静了。
“小千,别激动,我不希望再因为我的缘故去干扰你的生活和工作。何况,我本来就不应该留在这里,之所以多待了这么些天,其实还全靠这颗假从业丸。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了。”
柳兰君的这番劝说非但没能起到应起的作用,反而像把火点燃了一千这个炸药包,他忿忿地回过头,满脸雀斑急剧跳动着。
“你又在说什么疯话?‘生活’?这种没有心跳,没有呼吸的日子算什么‘生活’?不过是在混日子!干扰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乎!柳兰君,你听好了: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他们骗了我,也骗了你,就应该付出代价!再说,这件事还直接关系到你的安危!我干嘛不激动?干嘛要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小千,激动也于事无补。假如有真的从业丸——作为一司之长,我相信魏司长不会冒渎职的风险弄枚假的来骗我们,这样做对他并没有好处。”柳兰君环顾四周,脸上显出沉思,“说到欺骗……其实这里到处都充满了欺骗,没有什么好感到不平的,小千。你看,这个夜市里有这么多的人,有买的,也有卖的,可他们之中谁真正需要这么做呢?没有。再往远处说,咱们鬼并不需要休息和吃喝,那么十殿建的那些宿舍、食堂又有什么现实的意义吗?没有。说白了,这一切都是欺骗,都只是在自圆其说。从活人的角度看,这些全是虚假的、可笑的,根本不值得去气愤。甚至,他们中的一些人都不会相信有这个阴间的存在。”
安静地听柳兰君说完,一千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和他一样冷静,甚至还要更加冷静。
“这是你的想法,兰君,不是我的。我想要去做的事情,你拦不住。我这么做,可能不会有任何结果;但要是不做,就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结果。所以,”他微仰起头注视着柳兰君,平静地告诫,“别做任何事,兰君,让我自己去解决,你只需要继续等下去。”
“你想做什么?小千,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去冒险。”
皱眉回视一千,柳兰君抬手按住他的肩膀。
一千拉下他的那只手,展颜一笑,“这和你无关,兰君。你忘了吗?刚才咱们已经做过了断,现在,我和你只是陌生人。”
听到“陌生人”三个字,柳兰君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恐慌,忍不住反手拉住他,“不,你不能做傻事!小千,听我的,什么也别做。咱们也不是陌生人,而是……”
“情人?朋友?”一千脸上保持着那个灿烂的笑容,眼神却逐渐冷却,“前一种关系你不认,后一种我又不甘。所以,你看,咱们什么都不是。”
甩开柳兰君,他大步走下奈何桥,短发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光。
柳兰君只追出几步,便无力地趴在了栏杆上,腿上尚未愈合的伤口重又开始往外渗血。
“小千……”他低声呢喃,眼中满含担忧和心疼。
“呼吸吧”里鬼火憧憧,酒客们大呼小叫着喝酒猜拳一掷千金,舞台上的乐队连续不断地演奏着最新的流行乐,整个酒吧都沉浸在纸醉金迷中。两名侍应在忙碌间隙,不时交换个暧昧的眼神,并借一切机会去触碰对方。
对此,老板叶美人难得大方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两名手下的假公济私行为网开一面。实际上,他也懒得去训斥这些荷尔蒙过剩的小鬼头们,因为有件烦心事一直在困扰着他,令他无暇再去关注其他。
自黑暗边缘归来,一千一直在有意无意躲着他,以至到目前为止,他们竟然还没能好好地聊上一聊。小鬼对他的承诺自然也打了水漂,虽然原本并没去指望这个,但却仍令叶欢有丝不悦。
将调制好的酒水送给客人,他漫不经心地执起白布再一次擦拭吧台,动作极其优雅悦目,照例看呆那群凝视团员。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南边吧台起了阵小小的骚动。误以为又是明鬼来捣乱,叶欢冷冷地瞥了一眼。
自上次用强未遂,明鬼就被驱逐出了“呼吸吧”。不过,那家伙脸皮很厚,仍时不时地跑来套近乎,仿佛已认定叶欢其实不会把他怎么样似的。但是,这次叶美人判断失误,来的并不是明鬼,而是一千。
“老大,我有件要紧事想问你。”
挤在鬼堆里,一千看着叶欢的眼神很稳定,似乎在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超乎友谊的事情般。
玩味地挑起半边眉毛,叶欢摇头拒绝:“现在恐怕不行,你没见我正在忙吗?想打听事情,等打烊吧。”
“我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情。”一千强调,脸上终于显出几分焦急。
对他的表情感到更加有趣,叶欢放下白布,靠到吧台上,“好吧,你说。”
“你……算了,我等打烊。”
环顾一圈周围这些凝视团员们好奇的眼神,一千终于慢半拍地意识到这里并不适合严肃的谈话,只得丧气地退出这道铜墙铁壁,然后跌坐进最靠近吧台的一把椅子里。
瞟他几眼,叶欢拾起白布,继续慢悠悠地干活。他的表情依旧冷淡,可是目光却不再漠然,而是变得生动了些,还一再不自觉地落在那个无聊到想打人的小鬼身上。
送走最后几位客人,叶欢边脱马甲边往后堂走,将剩下的扫尾工作留给那两个心猿意马的侍应。
一千跟进休息室,反手关上门,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正准备沐浴的叶欢。
仿佛没能发觉有人旁观这个事实,叶欢很快将自己脱得光溜溜,迈步走进浴室。他没有关上浴室门,任凭一千跟过去继续观察自己。
细碎的水珠喷洒在赤裸的身体上,湿漉漉的长发贴着雪白的肌肤,此时的叶欢美得令人想犯罪。可是,一千的眼神却始终很平静。上次的惊艳,一秒钟也没有再在他脸上重现。
在对方的目光中冲过澡,叶欢关上花洒。手仍按住水阀,身上也仍在不停地往下滴水,他却突然开了口。
“小千,你记不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我的身体是在什么时候?当时,我们又说了些什么?”
第一百章:大闹鬼城
一千皱起眉头,似是很惊讶叶欢会在此时发起这个奇怪的话题。第一次看到他的身体?这算是什么问题?或者说,这能算得上是问题么?
“是在,呃,我去你宿舍借钱那次吧。当时,你在……”他不太有把握地回答。
“不对,你第一次看到我的身体就在外面那间休息室。当时,你根本没注意到我在做什么,咱们也没有说话,因为你一直在研究那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