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的剧烈反应惊动,老者关切地解释,还伸手拉开柜门准备另选小菜。
拼命吞下嘴里的酸梅,一千撸了把脸摇摇头,抬手再倒一杯茶。老者了解地颔首,关上柜门继续整理柜台。
茶的味道果然每口都不同,酸甜苦辣咸花样百出,再配上那两道奇怪的小菜,重新组合成更多的滋味。一千一面吃菜喝茶,一面呲牙咧嘴,却始终不肯停下筷头。
喝了不知道多少杯茶后,他的脸上显出疑惑,伸手掀开茶壶盖子。小茶壶里仍是满满的茶水,没有减少分毫。
将壶盖搁回去,他诧异地望向老者,抬眼处却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个人。
那人白衣胜雪,玉颜也似冰雪般高贵冰冷。
“在喝茶?”
看看开阳,再瞅一眼馆外,漆黑的街道上没有半只鬼影,但一千仍是白了眼身边的这位神仙。
以为天黑没鬼能看到,就接着穿这套天人装吗?开阳星君的思维真是简单得令鬼一目了然。不过,说实在的,这位星君穿什么都一个样。也从不见他真正笑一下,始终冷得像个冰雪雕像。
见他不理自己,又开始喝茶吃菜,开阳的眼睛微眯,“昨天,谢谢你的照顾。”
听到这个忽然的道谢,一千猛地呛咳了一下,脸重又涨成了红柿子。
“我记得,自己好像在昨天不清醒的时候吻过一个人。那人,是你吧?”
无视他的狼狈,开阳继续轻声问道,语气也依旧淡漠,听不出喜怒。
连白眼这位神仙的恶念都没了,一千结结巴巴地反问:“你,你记得?”
“嗯,果然是你。”
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开阳只低声说一句就沉默了,转而将目光移向墙上的那些眼睛。
“喂!你到底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就,那个啥我!你不应该解释一下,然后道歉吗?”
见这位神仙竟然在确认非礼别人后,仍摆出云淡风清从容无辜的架势,一千不禁火大。
“嗯,我会解释的。不过,道歉就免了。”开阳扭头望着他,晶波眼睛波澜不兴,“因为,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一千跳了起来,颤抖着手指住这位厚脸皮神仙,语无伦次地大吼,“你你,你凭什么这么想,这么做?知道自己不清醒就不要乱,那个啥!你现在马上给我个满意的解释,否则,否则……”
威胁的话最终没能说出口,因为他真的不大知道一个小小的鬼魂能用什么东西来威胁武曲星大仙的。
“否则怎么样,杀了我?你有这个本事么?”开阳唇角微扬,眼神淡漠地看他。
一千攥着两只手,僵在了原地。
望着气炸了肺却无计可施的一千,开阳没有继续嘲笑他,反而提了个奇怪的问题:“想知道自己前世是谁吗?”
“呃?”一千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后丧气地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嘟嚷,“想。你知道?”
开阳没有回答,只轻轻一挥衣袖,挡住了他的视线。
等袖子落下去时,一千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座陌生的宫殿,周围都是些从没见过的稀奇摆设。
那个宫殿极大,不知用什么制成的大块黑色方砖光可鉴人冷硬无边地铺了满地,帷幕重重间摆放着极少几样用途不明的家具类的物品,其中有一样居然像是个摇篮。
几名身穿拖地长裙高挽发髻的美女低头敛袖立在宫殿里,安静沉默一动不动,仿如一座座逼真的雕塑。
顶棚上绘了一大群穿天人装的神仙,他们浩浩荡荡地簇拥着一位相貌雍容的大神,仿佛是在巡视。大神坐的马车是金色的,上面还有漂亮的大伞,下垂的五彩穗子一直拖到拉车的天马马蹄上。层层叠叠的云雾围绕着这些仙人,从缝隙间隐约露出远处巍峨的楼阁亭台,还有盘旋其上的白色禽鸟。
一千瞪大眼睛仔细打量宫殿和那些美女,满脸困惑和不解。因为他明明站在这些漂亮女人面前,可她们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自己似的。想到这里,他不觉扭头去看开阳。
但是开阳并没有注意到一千的这个动作,此时他的视线正定定地落在那个摇篮上,脸上少了些冷漠,多了丝温柔,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打破了他一贯冰冷的外壳。
注视着开阳的那个眼神,一千有片刻的怔忡,然后脸红地也去打量那个摇篮。
竹编的摇篮忽然动了动,接着从里面伸出一只小手。那只小手仅有一千的掌心大,胖得五根手指只是一团肉上的几支小芽,指甲细小到几乎看不见,唯有偶尔闪过一道亮光才能证明它们的存在性。
小胖手胡乱地挥舞着,同时有小孩子咿呀的声音传出,甚至一条小胖腿也在篮外晃了一下。不过,这些都没能留住一千的视线,他的眼睛只紧紧盯住那只小手上拴的一根金线不放。
不明材质的细长的一根线,一端紧紧缠绕在小手指上,另一端却不知通向了哪里,只看到耀眼的金色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一条,一直延伸到宫外去了。
一位相貌清奇的华服神仙闻声从后堂转出,弯腰从摇篮里抱出个包在锦被里的婴儿,摇晃着逗弄他。
“那就是你,抱你的是你师父玉虚真王。”
开阳忽然淡淡开口,视线仍停留在那个襁褓上,嘴角微微下撇。
一千茫然地点头,觉得“玉虚真王”这四个字有点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曾
在哪里听过。而面对小时候的自己,他没有一点点熟悉的感觉,只当那是别人。
那孩子很胖,白白嫩嫩雪藕似的四肢,眼睛溜圆漆黑,眉心点了枚殷红的朱砂。他很爱笑,不时被抱着自己的神仙逗得咯咯大笑,还用小腿使劲将襁褓踢开,落出里面紫色的丝滑内衬。
而那个所谓的师父怎么看年纪都不会超过二十岁,鬓如刀裁舒眉朗目,长得好看还在其次,那个气度实在是让一千看了后叹为观止。
观察一阵那位大神仙,他再次将目光转回到那个应该是小神仙的孩子身上。
孩子现在全身只着一件小小的肚兜,襁褓早被他踹飞了。他努力用小胖手抓住玉虚真王的长发往上爬,小屁股扭呀扭的,远看活像是只小虫子。
玉虚真王低眉顺眼地看着他笑,任凭自己那身漂亮的锦秀华服被拽得完全没了形状。
正笑闹间,玉虚真王扭头对身边一个美女吩咐:“去接武曲星君进来。”
那名美女恭顺地行礼退出宫殿,不一会儿就引来一位风华绝代的少年神仙。那个神仙一身白衣,额际勒条鲜红的丝带,挥袖间一根金线从中拖出,恰与小胖子的联成一根。
一千忍不住回头看向开阳,面现惶恐。开阳微微点头,眼神似悲似喜。
少年的北极星君远比现在这个冰人要温暖得多,刚进门就含着个恭敬的笑意向玉虚真王行礼,然后将脸转向小胖子。而小胖子也朝他伸出手,咿咿呀呀地要抱。
“知道你要来,他就在这个点儿醒,闹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带他玩一会儿,申时回来即可。”
玉虚真王无奈地摇头,将小胖子交到少年北极星君手里,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衣裳,一边走回后堂。
“南南,想我了没?”
少年北极星君抱住小胖子,极其快乐地笑着,玉牙洁白眼仁漆黑。小胖子拼命蹬着两条小肥腿,嘴里开始往外吐泡泡,灵动的眼睛盯住他使劲看。
“嗯,要出牙了,南南不舒服,是不是?”少年北极星君会意地问小胖子,还用手掰开他的小嘴仔细观察,“咦?今天鼓包的地方更大了,里面的小牙可能过几天就会出来。南南不急,乖啊。”
可是小胖子完全听不进去这番温柔的劝慰,趁他不备将那只手抱住了,用秃秃的牙床啃咬,弄得到处都是口水。
少年北极星君笑得更厉害,抱着小胖子坐到台阶上哄他玩。
那根金线在两只手间不停地晃动着,耀眼明亮,映得那两个小神仙都格外漂亮。
望着这个温馨的画面,一千在不安中仍感到些微的伤感。
里面的神仙明明都很快乐,可是看在他眼里却有丝难过,鼻子也隐隐发酸。从前的开阳原来这么温柔,但是现在,他……
眼前白影一晃,身处的地方又变了,这次是座高台。
高台四周是茫茫云海,头顶则是深蓝色的星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紧紧依偎在一起正在观星。
大的那个是成熟些了的北极星君,依然是白衣华带俊美非凡,只是额上那根红带子不见了,露出乌压压的美人尖,更接近现在的相貌。他的态度依旧温柔,一手搂住身边那个留齐眉短发的小儿,一手指点天上浩繁的星斗耐心地一一解说。
那小儿只有五六岁模样,漆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眉心那点朱砂殷红似血,和北极星君一样漂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开阳哥哥,你在哪里?”
娇脆的童音在安静中响起,小儿一脸好奇地仰望着满天星斗。
“那边,一共是九颗星组成的勺子形状。七颗很亮,另外两颗暗一些,那是你铺哥和弼哥。”
“那颗最亮的是你吗?”小儿伸出一根细小的手指点向斗柄末端第三颗星星猜测。
北极星君笑了笑,握住那只手向勺柄移了一下,雪白的脸颊靠近他小小的脸纠正,“不是,那是你玉衡哥,这个才是我。”
小儿仔细打量那颗虽然也很亮,但比及玉衡的亮度却稍显不足的星子,不高兴地噘起嘴收回手。
“为什么那个不是你?开阳哥哥应该是最亮的。”
“为什么我应该是最亮的?”北极星君诧异地反问,尖尖的眉锋挑了起来。
“因为开阳哥哥最好看,对我也最好,我想要开阳哥哥最亮!”小儿想当然地大声回答,伸出小手搂住北极星君的脖子蹭上去。
北极星君放心地笑了,用力亲一口小儿粉嫩的小脸,“南南好乖。”
一千扭头瞟一眼开阳,眼神中是对他趁自己不懂事乱占便宜的鄙夷。可是目光落在开阳的脸上,他却是一怔。
开阳的嘴角上挑,可是眼睛却像在哭泣般微眯,极其怪异的一个表情。
心里打着鼓,一千听那对小神仙已经谈到了另外的事情上去。
“……西方又将北斗和周边的星宿合在一起统称为‘大熊星座’,我们是后背和尾巴。”北极星君伸手在空中虚划个范围,蓝色天幕上果然有只大熊的轮廓,只是并不十分逼真。
“大熊?”小儿重复一句,歪头想了想,问,“那我们南斗在西方叫什么?”
“通常被叫做‘半人马座’,喏,那边带翅膀的那个。南南是最快的马哦。”北极星君笑着捏了一下小儿的鼻子,然后顶顶他的小圆脑门。
小儿也笑了,跳起来抱住他的手,上下乱蹦着大叫:“我是最快的天马,带着开阳哥哥去王母家做客啰!双成姐姐快上甜果子!对了,王母答应送我一只虎皮鹦鹉的,织女姐姐还做了套新衣服等我去拿呢。”
“嗯,好,等南南长大,就带开阳哥哥到天涯海角去玩。现在,和开阳哥哥去王母那里吧!”
北极星君抱起小儿驮在自己肩膀上,忽然化做一道寒光消失了。
第七十八章:两鬼分居
在平常这个早应该去上班的点钟,柳兰君竟然仍待在宿舍,而且正往一只陌生的皮箱里装自己的衣物。听见开门声,他略仓促地抬起头,视线恰巧与一千的对上。
四目相接,两只鬼都是一怔,室内气氛顿时变得极为尴尬。
“你要走?”
不知道如何说开场白,一千索性跳过这一步,直接问起柳兰君此刻的打算。他不敢看对方,眼睛只是盯住那个已半满的皮箱。
“……是,既然……我想,还是搬出去住比较好。”
柳兰君也移开目光,继续低头收拾。只是他每放进皮箱里一样东西,就会发现更多需要带走的物品。同时,已经装好的部分又有些不想再带了,于是再拿出来。因此,皮箱虽不大,但他却怎样也理不清。
没有鬼开口说话,室内极静,只能听见皮箱关上、再打开的单调声音。
弄了半天也没能将平日只需要几分钟就完成的事情搞定,柳兰君索性扔下手里的物品,直起腰望向一千,长眉微蹙。
“昨晚你去哪了?你的脸色……很不好。没出什么事吧?”
听到这些询问,一千脸上浮起丝奇怪的笑容,似是惊讶,又似嘲讽,“兰君,我真的弄不懂你。在经过了昨天后,你怎么还能这么温柔?难道你不知道,这比当众扇了一个耳光还让我难堪么?”
柳兰君垂下眼帘,注视着仍是一团糟的皮箱,低声说:“对不起。”
这不是一千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但此时此刻听在耳中,却让他几乎无法承受,因为他明白这三个字背后的意思。
对不起,不是你不够好,也不是你不值得我去爱,但我却真的不能爱你。所以只能,对不起。
伤口被再次无情地撕开,心脏再次痛到抽搐,一千按住胸口倒退几步,眼睛睁得极大,目光却没有焦距。
对不起。在鼓足了所有勇气,冒着自尊心受挫的风险告白后,他得到的却只有这三个字:对不起。
望着他空洞的眼神,柳兰君脸上微现痛楚,伸出手想去安慰小鬼。
但是一千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后退一步,语气平板地说:“你不用走,我走。”说完,他转身离开,步子迈得很急。
“小千,这是你的宿舍,要走的人应该是我。”柳兰君急促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同时不知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记闷响。
一千半侧过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是机要员,按规定本来就应该住在机要室。你,不必感到不安。”
解释完,不待对方再推辞,他走出去带上门。柳兰君并没有追出来。
目光茫然地望了阵那扇此刻显得异常陌生的木门,他扭头走下宿舍楼,中间不再停顿。
在机要室扫描时,2000一边高效地干活,一边问个不停。
“主人,今天怎么晚了?再这样下去,你会被司长念到死的,他最忌讳人家迟到。”
“咦?一大早的,你身上这穿的是什么?按规定,上班必须穿工装……”
“主人,你今天的各项指数都很低,有什么问题……”
“主人……”
不去理会2000的碎碎念,一挨扫描完,一千就冲进机要间取出投生册,顺地下通道直奔酉望台。
酉望台里今天不是空的,除了孟婆,还有那个将脸拉得老长的鲁科长,他正气愤地向前都控诉着什么。听见开门声,一神一鬼转身看向一千,表情各异。
“你怎么迟到了?!不知道外面一大堆人在等着投生吗?耽误了轮回时间,你负得起责任……”鲁科长怒不可遏地大声训斥一千,口水都喷到了他脸上。
“回头再批评他也不迟,工作要紧,鲁科长。”
孟婆在一旁解围,但她的视线一直停在一千身上,秀眉轻蹙。
鲁科长闭上嘴,接过投生册摔门而去,充分表达了自己对孟婆偏袒一千的愤慨。
一千既没就自己的迟到道歉,也没对鲁科长的臭训表现出丝毫反应。他呆呆地站在铁门前,眼神显得很茫然,似乎对身外所发生的事情已经失去了所有感知的能力。
“一千,别自责了,我知道你肯定是有原因才迟到的。可投生是件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如果仅仅因为我们个人的原因,从而影响到整个投生司的工作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