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户外光线照不到的边缘停住脚步,叶欢的嗓音冷漠而生硬。
明鬼侧脸瞟了眼厅内,回头轻轻一笑,“现在?听,他们多快活,如果现在就中止游戏,会不会太不通情理了?”
仿佛要印证他的话般,厅内混乱的声音猛然高亢了一下,紧接着又低下去,鬼魂们似乎正在拼命压抑着可能会惹来麻烦的尖叫和狂喊。
叶欢沉默片刻,淡然开口:“九点,在乐队来之前,我希望能看到酒吧恢复正常营业。”
“那是自然,半小时的时间足够他们干很多事,包括那个小鬼的计划应该也完成得差不多了吧。”明鬼猜测着,眼珠忽地一转,眼尾斜斜地上挑,“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兴趣。”
叶欢冷冷地回了一句,转身退回吧内。
“子贤,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明鬼望着那个轮廓模糊的影子,目光清晰而冷冽,“就是永远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话言未落,而那个身影已经消失,没有留下任何回应。
“小千,你真能胡闹!怎么可以跳,跳那种舞?看看,多危险。”
柳兰君揽着一千躲在后堂入口处,共同后怕地打量着在昏暗中仍能隐约分辨出轮廓的那些正疯狂纵欲的酒客。
现在不仅是舞台,桌子及地板上也纵横着他们的影子,金属桌椅被激烈拖动碰撞的响声听上去极其刺耳。
一股异样的气味逐渐弥漫在室内,令酒吧里的混乱变得更加暧昧。
回搂住柳兰君的腰,一千被这个由自己直接导致的局面惊呆了般半天没有吭气,很久才小声说:“奇怪,兰君,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已经不在那儿了吗?怎么还,奇怪。”
刚才在鬼火消失的瞬间,幸亏柳兰君及时冲上舞台,后来又披荆斩棘将他拖到这个相对安全的角落,否则后果真的难以预料。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他不禁缩了缩脖子。
“你还问?要不是你,不是你跳的……”
被小鬼这种无辜的反应弄得既好气又好笑,柳兰君本想狠狠批评他几句,但却不知怎的竟然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刚才小鬼跳的舞蹈虽然诱惑,但并不下流,能有现在这个局面其实并不能完全怪他。
一千心虚地扭回头,更紧地搂抱住面前这个修长清凉的躯体不再说话。
镇定下来后,柳兰君这才发觉自己与一千此刻站立的姿势有点不妥当。
他紧紧搂着小鬼,那层薄薄的衣料没能起到任何阻隔作用,手掌下对方身体的每一个微小起伏都能被自己清晰地感知到。而小鬼则将他抱个满怀,头还贴在自己胸前,发上的那股香气也在黑暗中被辨别得更加清晰。
最糟的是,两人前身密不透风地紧密贴合在一起,包括那些最敏感的部位……
这个姿势就两人目前的关系来说,实在是过于亲密,而且奇怪。
松开手,柳兰君轻推了一下一千,低声建议:“回去吧,趁叶秘书现在还没想起来要找你算账。”
一千应手退开,却没有立刻离开酒吧,反而站在一步之遥定定地仰视他。
昏暗的光线下,柳兰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异常清澈和明亮,柔暖的碎光偶尔一灭,随即又立刻闪闪地出现在视线里。
不知怎的,他忽然开始紧张,看在眼里的小鬼那个站立的姿势仿佛也因此变得有些紧绷和不自然。
“小千,怎么了?不想走……”
他的话被蓦地堵了回去,用的是另一张嘴。他彻底僵住了。
没有任何技巧,细致冰凉的双唇带着清新的气息贴上他的嘴唇,只是轻轻触碰一下就离开了,但却让柳兰君在震惊中联想起原泉给他的那个初吻。
同样的意外与突然,带着同样的热情与一丝忐忑,却在他唇上留下了永远不可磨灭的印记。
唯一不同的是,原泉的嘴唇是灼热的……
他用手指擦了擦嘴唇,沉默片刻,无奈地摇头,“小千,别再闹了,开这种玩笑……”
“不,不是,兰君!我没有在开玩笑,我是真的……”一千急切地否认,语气里充满诧异和焦虑,还抬起手准备拉他。
“小千!”严厉地打断他下面的话,柳兰君后退一步躲开那只手。
小鬼保持着伸手的动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他这个从未听过的严厉语调惊吓住了。
很久,柳兰君才放缓了语气,再次说:“天晚了,回去吧。”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然而,只走出几步,他就被一千从身后给抱住了。那两条细瘦的胳膊仿佛在做溺水的最后挣扎,将他勒得寸步难行。
“我喜欢你。”
低细的宣告自背心处坚定地响起,尾音却带着微微的颤抖和苦涩,还有丝丝深痛的伤感。
柳兰君呆在原地,久久不能再移动分毫,仿佛也想不起来去这么做。酒吧外的微弱光线将他的轮廓打上层暗晕,紫黑的长发完全变成了黑色,笔直沉重地垂在后背。
“我喜欢你,兰君。我知道不应该,可还是,喜欢上了。”
细细的嗓音重又响了起来,苦涩的意味更浓重。缠在腰间的那两条胳膊也越勒越紧,如果有呼吸的话,他肯定已被勒断了气。
背后的衣料在这个颤抖的告白中渐渐潮湿,粘粘地贴在了身上。他知道,那是小鬼的眼泪……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对自己说,一定要让你知道。因为,因为,你对我那么好,一定也是有些喜欢我的……兰君,你喜欢我,对吗?”
苦涩的低语已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却不屈不挠地一直坚持说下去,直至最
后转为哭泣般的呢喃。
“不。”
在周围混乱暧昧的声响间,柳兰君的这个回答清晰稳定,不带丝毫回旋的余地,冷静得甚至达到了冷酷。
紧缠在腰间的那两条胳膊颤抖着将他抱得更紧,背后的潮湿已经升级为水淋淋的一大片。
他用力将那两只手扯脱,回身注视着一千的眼睛,虽然依旧什么也看不清。
“小千,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一直做朋友不好吗?”他的语气无限忧伤与失望,还有深深的失落,“你知道,我爱的始终只有他,不可能再爱上其他人。”
小鬼仰脸望着他,很久没有吭气,仿佛被这个结论打击得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成串的液体砸柳兰君抓住他胳膊的手上,冰凉刺骨,源源不绝。
“……我不信,兰君。我不信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你为我做的那些事,怎么可能……”
喃喃的声音又抽泣着响了起来,一千张开双臂抱住柳兰君,将脸埋进他的怀里摇头,“我不信!兰君,你说,你喜欢我,你也爱……”
“别再说了。”柳兰君缓慢却坚定地推开他,语气里流露出疲倦和无奈,“我只爱他。小千,你很清楚。”
“他……,兰君,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已经在你身边了?”
一千突然犹豫着开口,嗓音变得低哑干涩,仿佛特别紧张。
第七十七章:鬼本神仙
柳兰君望着面前的那个黑影沉静片刻,轻声问:“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我做过一些梦,梦到过那棵柳树、射击房,梦里还有另一个人。也许那个人就是,你。”
一千惴惴地解释,声音越来越低,似乎连自己都难以相信这个惊人的假设。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原泉?”
停顿一阵后,一个轻得没有一丝份量的声音问道,柳兰君的面容隐在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
似被这个异样的声音惊吓到了,一千呆呆地僵立片刻才迟疑着点头。
“我,我不知道,只是猜测。从业丸可以改变外貌,我不知道那个梦里的人究竟是不是你。还有,我的长相也……”
“够了。”柳兰君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说,“也许、可能、猜测,仅凭这些不确定的东西,你就可以妄想自己是小原吗?而且,你那些所谓的梦有谁能证明?即使证明了,又能说明什么?梦只是梦,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何况还是个假设。这些话以后别提了,今天的事也只当没有发生过,你我都忘了吧。现在,回去。”
他转身走向酒吧正门,脚步萧索而沉重,挺直的脊背似乎都因为有人试图冒认自己心爱的那个人而感到愤怒却无从发泄地弯了下去。
除了酒吧内仍在持续的那些混乱声响,背后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小鬼没有如前般再次抱住他,也没能跟上他的步伐。
柳兰君正犹豫着是否应该回去拉他,耳边却听见了一声茫然的自语:“……原来,你从没相信过我……”
那个自语里包含了太多令人感到心悸的东西,像是一座山压了过来,将柳兰君压得不得不顿住了脚步。他转过脸,似乎打算向小鬼解释,但却只转到一半就又扭头继续走向门口,一刻不停地离开了酒吧。
留在后面的那个黑影蹒跚着后退,直至碰上墙壁才瘫软在地,然后发出一阵低低的呜咽。
后堂走廊与黑影挨得很近的另一堵墙上此刻也斜倚着个身影,他的白衬衫在昏暗中仍能模糊辨别得出,肥大的南瓜裤子将他的腰线衬托得格外流畅分明。
那人半低头,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里,似是有些意态阑珊,又仿佛在安静地思考问题,虽然这个混乱的酒吧并不适合思考。
不远处的休息室里,芭芭拉和雨前亲密无间地躺在它们的小篮里打着呼噜,肚皮滚圆累赘,肥短的四肢搂抱在一起,丝毫没能察觉到酒吧的异样。
九点正,鬼火回到了各自的岗位,酒吧也恢复到黑暗前的有序。
没有谁提及刚才的那场混乱,仿佛那只是在场众鬼共同拥有的一个秘密,不能为外人所知的隐私。
但是,那个曾让酒客们疯狂的导火索以及他的保护者却秘密地失踪了,唯有吧台上那杯只喝了几口的啤酒证明他们确实曾存在过。
而这个唯一的证明也很快被老板收拾掉了,展现在第一拨乐队眼前的只是有点过分安静的鬼群和异常整齐的桌椅。
那两名之前关系就很不错的侍应生在忙碌间隙偶尔会交换一个热辣辣的眼神,其中一个嘴唇微肿,另一个的制服不知何时丢了枚扣子,只得临时插朵白玫瑰遮挡,反倒意外地显出几分浪漫。
一千漫无目的地走在鱼市大街上,身上仍穿着那件特意为今晚计划而订制的黑衬衫。
少了学自镜中自己的诱惑步态,他的神情又多少有些呆滞,吸引“呼吸吧”众酒客的这个热舞者忽然就因此失色了不少,因此也没能引来方才的热烈注目。偶有鬼魂注意到这个面色苍白衣着另类的小鬼,也只是诧异地扫一眼就继续各忙各的,转眼就将他忘在了脑后。
不太灵敏的耳朵里断断续续传来醉鬼的狂笑声、酒瓶的破裂声、呕吐和叫骂声、皮条客的拉客声……混乱的声响仿佛仍是酒吧里那些,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久久不散。
微晃头将这些讨厌的声音赶走,他拐出鱼市大街,越走越远了。
街道上朵朵的鬼火灯由远至近,又由近及远,将他的身影一会拉得极长,一会又拖成极短,踯躅着晃过或洁净或肮脏的路面。
银色巨钟敲响零点的钟声隐约在耳边响起,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发觉自己站在了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
形成不规则锐角与钝角的狭窄街道阴冷地延伸向不知名的远方,所有的窗口都漆黑一团,淡淡的银光投射在青石路面上,屋檐参差的影子将视野切割得更加模糊和凌乱。
不知名的街道,不知名的区域,甚至连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都一无所知。他将手插进裤袋,低头注视着脚下,丝毫没有迷路后的焦急和担心。
阴间很大,他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却不知道什么地方才是自己应该去的,似乎自己应该去的那个地方已经回不去了……
这时,背后突然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清晰地投在青石板上。套着薄衬衫的上身被拉长,朦胧中显得分外细瘦脆弱,正仿佛他此刻的内心。
盯住自己的影子沉思片刻,他回过头,发现光源来自于一家紧挨马路的店铺。
从十二扇木门的精致雕刻间隙透出淡黄的光芒,檐下那个黑方茶幌在银光下仿佛反射着微弱的光芒,红色的“茶”字被看得一清二楚。洞开的正门内除了一团混沌的淡黄外,什么也看不到。高高的黑色门槛袒露在光亮里,表面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木材燃烧过后的烟灰色。
望着这间熟悉的茶馆,他没有感到惊讶,唯有一点点的茫然。
停顿一阵,他迈步走了进去,黑色的衬衫下摆轻轻擦过奶白色的紧身皮裤,纤矫的腰身隐约可辨。
“叮!”
铃铛轻轻响了一声,在寂静黑暗的街道上被传出去很远,听来悠扬而深邃。
墙上那些眼睛又将视线集体落在他身上,然后再次失望地转开继续凝望馆外。一千垂下眼帘,慢慢走到柜台前。
“客人要喝茶么?”
老者笑呵呵地擦拭着一尘不染的柜台招呼,语调与眼神和一千第一次看见时没有什么区别,仍是同样的慈祥和蔼,仿佛根本没能认出他似的。
一千微怔后点头,伸手从皮裤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搁在柜台上。
“客人要不要配茶的小菜?”老者数了数钱,退还给他两张大钞,从柜台最下面取出一个木托盘,搁上一把茶壶和两只茶杯。
低头打量斜玻璃柜里的小菜,一千可有可无地挑选着。咸煮毛豆、油炸花生米、五香豆干……很平常的小菜,中间只偶尔夹杂了几样看不出具体内容的菜品。
“这个,还有这个。”
他用手指点点一盘苦瓜及另一样淋了辣椒油黑乎乎的小菜,然后再次将手伸向裤袋准备掏钱。
“小菜免费。”老者温言提醒他,将那两样菜取出来和茶具一同放在托盘上,先不忙倒茶,只笑呵呵地吩咐,“去找张桌子坐吧。”
虽然心里纳闷,不过一千什么也没有问,端起托盘坐到最靠近大门的一张方桌旁。
“请客人掀开壶盖。”
老者走到墙角,伸手按住大茶壶侧壁,注视着一千所在的桌子。
刚依言揭开盖子搁在一边,一条淡黄色的水龙就蓦地从铜茶壶嘴里喷了出来,可可地落进一千面前的小茶壶里。不一刻,茶水注满,老者松开手,那水龙立刻缩回了铜壶内,方桌上没有溅出半滴茶水。
呆呆地打量一阵老者和那只大茶壶,一千回身倒出半杯茶,送至嘴边微抿一口。
冰冷的茶水入喉,沿着食道一直流进胃里,然后再从胃里返上来一股清香,正待细品,那香气却又回去了。反复几次后,香味渐渐消退,唯余清凉的感觉在口齿间。
一千不懂茶,但却不讨厌这个味道,忍不住又喝一口。
这次的茶水仍是冰凉,但从胃里返上来的味道却是苦的,几乎将他和所有味蕾都在一瞬间杀死了。
急忙挟一筷子苦瓜送入嘴里准备以苦攻苦,谁知入口处竟然是甜丝丝的。甘苦混合,茶的苦涩被分离得越发清晰,几乎让他要立刻扔杯了。
吐了吐舌头,他皱紧眉头又喝一口茶。哪知,这次茶的味道又变了,换做浓浓的酸味,冲得他鼻子发痒,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用手揉揉鼻头,他狠狠夹一筷子另外那样小菜吃进嘴里,随后却捂住了嘴欲呕不呕,连眼泪都给憋出来了。
“茶的味道会随心境改变,只凭客人饮时自知了。甜苦瓜和麻辣酸梅是小店的特色菜,有些客人喜欢,有些不。客人如不习惯这两样菜,可调换一下,不另收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