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君沉默着,周围安静得能听见四下里隐约的击球声。而他按在一千膝盖上的那只手也没有移开,仍是僵硬地搁在原处,似乎被对方突然冒出来的这些话诧异到了。
“对不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始说话,嗓音低微而艰涩,“我还以为你喜欢听小原的事情,所以不知不觉说了太多。小千,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讲了。”
一千仍旧低着头,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却暗暗攥成了拳头,嘴唇也开始泛白。
他要的不是这个,在听到柳兰君的保证后,他就知道了。
他想要的只是柳兰君在看到他时,眼中心里都只有他。只是他,不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原泉,那个柳兰君一直在等待寻找的天之骄子。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兰君,对不起。最近出了些意外,我大概有点过敏,其实我没想要对你说刚才那些话。”他抬起头看着柳兰君,脸已带上了往常无邪的笑容,眼睛也黑晶晶地闪亮。
柳兰君默默和他对视,没有因为这个道歉外加解释而释然,表情依旧很严肃。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准备再讲小原的事情了。有些事,还是自己慢慢想比较好。”
过了很久,他才淡淡地重申,然后拉过一千的手按在手帕上,起身走到门边回过头,平静地建议:“你受伤了,这就回去吧?”
呆呆坐在原地看着他,一千脸上是个不敢相信的受伤表情。
“兰君,你说话的样子,很冷。”他喃喃说,仿佛真的感觉寒冷般缩了缩肩膀。
见状,柳兰君的神情一僵,目光中显出几分不安,犹豫一阵后终于走回来扶起他。
一千将身体半靠在他身上,拐着腿走出球室。
网球场配有值班医生,以专门应对客人在运动中出现的伤病。在治疗室清洗过伤口,再包扎好后,一千的行动基本恢复了自如。
柳兰君在一千身边忙前忙后,一会扶他到休息室休息,一会递上杯水,还问他想不想去厕所,一直唠叨个不停。
因为刚发生过一场不愉快,两只鬼魂都有心弥补,所以都抢着开口,反倒显出一丝不自然。
一千工作裤的膝盖处跌破了个大洞,无论怎样修补都势必会留下痕迹。柳兰君提议去附近的“春天”百货超市给他买几件替换的衣服,宿舍里的洗衣液不多了,也需要一并补充。一千从不注重穿着,虽然工资没再被扣发,但日常所穿的仍只是那两套工作服,这已让柳兰君当成心事很久了,现在倒是个好机会。
考虑到如果再不添几件衣服,那两套工作服有被勤劳的柳兰君洗破的危险,一千同意了这个主意,还强调这次一定要自己付钱。
“春天”百货超市距离网球场步行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但柳兰君生怕一千受伤的膝盖经不得立刻走路,仍是坚持叫了辆出租车。
超市里鬼山鬼海,大家都赶集般挤来挤去买东西,付款的长队已经排了好几列。男装部的客流量略少,不过也仍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帮一千挑了几条结实耐穿的牛仔裤和长短T恤,柳兰君又带他去二楼准备看看鞋子。工作鞋实在太沉重而且太硬,柳兰君早想给他买几双轻便舒适的鞋替换着穿。
刚走到楼梯中间,他们听见二楼拐角那里突然暴发出一阵骚乱,接着楼梯上就涌满了往下乱挤的鬼魂。
柳兰君一手拎住那几个纸袋,一手将一千护在自己身后,然后抬眼去观察。一千从他背后探出头,也开始东张西望。
一名披头散发的女鬼夹杂在惊慌失措的鬼魂中间,正见鬼就咬、逢魂便打,看上去很有些疯癫之态。
“马上通知医院!这里有个狂郁症病人!”超市经理躲在一楼收银台下,尖声命令手下员工,自己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听到“狂郁症”三个字,顾客们更加紧张,纷纷疯了般冲向超市出口。保安拭图维持秩序,却被拥挤的鬼流撞到了一边,整个卖场内一片混乱。
在漫漫等待投生的过程中,并不是所有鬼魂都有那份耐心,性情急躁的鬼极易患上狂郁症。得了这种病的鬼魂会丧失全部理智,见到什么咬什么,甚至还会吃掉咬住的任何东西。曾有鬼亲眼见一名患此病症的鬼魂将一整张木桌子当成美味吃下肚子,然后痛苦得满地乱滚,最后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痛楚而冲进了忘川。
被狂郁病人咬伤的皮肤会溃烂发炎很难治愈,个别伤者还会因此被引发自身的不良情绪,从而也患上狂郁症。因此,这种病被鬼魂在私下里称为“一级恐怖”,没有谁不害怕的。
“小千,快下去!”
眼见情况不妙,柳兰君果断地扔掉手里刚买的衣服,双臂护住一千往楼下跑。
一千边跑边回头看那些被丢弃的纸袋,心里十分舍不得。那是柳兰君千挑万选才帮他买好的衣服,连售货员小姐都夸他眼光好会挑东西。可是现在,他竟然全都不要了。
看看冲在前面拼命拉住自己往外挤的柳兰君那个穿着工作服的削瘦背影,以及衣领上露出的那截白皙脖子,那些漂亮的衣服忽然就变得更加可惜。
原本一千是要自己付钱的,可是柳兰君趁他试衣服的功夫,提前将钱悄悄塞给了售货员小姐,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柳兰君是很有钱没错,但他平时从不乱花,要说花也是花在他的身上,比如,买他喜欢的水果、零食,还有其他东西。再有,刚才柳兰君只顾帮他买衣服,却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其实和他一样都是一向只穿工装的。他长得不好看,穿什么都不会有人注意。而柳兰君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来仰慕的目光,他其实比自己更需要那些新衣服。
被挤得东倒西歪,汹涌的鬼潮却没有减缓的趋势,两只鬼几次都差点被冲散。柳兰君丢弃斯文,一手奋力挡开乱冲的鬼群,一手紧紧牵住一千朝出口跑。
可是,还没等他们跑出一半的路程,那只被自己抓在手心里的手忽然松脱了。柳兰君一惊,回头再看,早已不见了一千的影子。
“小千!你在哪?”他大喊着放眼四顾。
四下里皆是面色仓皇的鬼魂,根本无法分辨出那个特定的身影。他急切地逆着鬼流往回挤,惹来一阵阵怒骂和责备。他毫不理会,脚下不停地在鬼群中努力寻找着一千,内心越来越焦急。
挤到楼梯口,鬼群变得稀疏了,可以清楚地看见楼梯上发生的情况。一千正弯腰拾着那几个已被踩扁了的纸袋子,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
“小千,别管那些东西!快跟我走!”
见他在这个紧急当口跑回来竟然只是为了这些衣服,柳兰君又气又急,一面高声催促,一面大步冲上楼梯。
“马上就好!”一千停下手,回身朝他笑了笑。
正在这时,那名狂郁病人扭头发现了背对自己站着的一千,立刻张开双臂扑向他,脸上带着个恐怖的狞笑,尖利的门齿上犹在往下淌着黑血。
“小心!”柳兰君失声惊叫,脸色刹时白了。
“嗯?”
注意到他的这个表情,一千怔了一下,然后快速回过头,恰巧和那只女鬼打了个照面。
电光火石间,女鬼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所有感知都在这个刹那消失了,柳兰君呆呆地看着那些利齿切开了一千奶白色的皮肤,看着黑血像喷泉般冒了出来,源源不断地染黑了他瘦小的身体。
一千努力转回头,眼睛睁得大大地和他对视,似乎不是很明白此刻自己身上究竟正在发生着什么。黑血溅了满脖子满脸,使得他那张迷茫的脸显得极其诡异和惊心动魄。
这时,奇迹发生了:一千受伤的部位突然光芒四射,粉红的光环瞬间就将他全身笼罩在了里面!
女鬼惨叫着顺楼梯滚落到一楼,拼命在地上打滚,仿佛正经受着可怕的折磨。她满身都是黑血,脸上更是血肉模糊成一团,五官竟然被那些粉红的光波削没了。
柳兰君手脚并用地往楼梯上爬,试图察看情况未明的一千。可是,那些光波却刺得他双手一阵剧痛,低头再看时,手掌上已经暴起了无数火烧过般的燎泡。
而那些光波经他触碰后,猛然激荡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终于看清了光波后的那个人形,随后便僵在了原地。
乌黑发亮的短发,眉似春山唇如粉荷,眼波流转间似乎阴暗的楼梯都化成了仙梯灿烂。他,竟然是……
“小……原……”
倏忽而至的狂喜冲击得柳兰君无法动作无法思索,只能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人,眼中充满了爱恋和找到归宿时的那种天黄地老。
这是他的小原,他的小原来找他了,他并没有责怪他……
超市外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随着这个声音,原泉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起来,似有无数影子在他身周摇晃。
柳兰君揉揉眼睛再看时,惊讶地发现站在那里的根本不是原泉,而是一千。
一千仍保持着那个被攻击时的姿势站在原地,目光茫然神情呆滞,右手也仍紧紧抓着那几只纸袋。然而,他脖子上那处可怕的伤口不见了,女鬼咬过的部位仍同过去一样平滑。
“……小千?”
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柳兰君曾困惑地望着他,面色惨白全身发抖,紫色的长发也凌乱不堪地沾在了脸上。接着,他再次伸出双手抱上去,动作谨慎而小心。
慢慢低头看柳兰君一眼,一千似乎还笑了笑,随后猛地闭住眼睛倒进了
他的怀里。
眼前是紫黑色的天幕,那些凝重似血的颜色似乎还在不断涌动,以至整个天空呈现出一种极其混沌的压抑感,让一千不想再看第二眼。
刚这么一动念,他的视线就忽然落在了一片一望无尽的陌生石山上。石山暗赤,嶙峋怪异,寸草不生,山脚下隐约有红光在跳动,将山石打上变幻不定的阴影。
周围很冷,可是脚下却翻涌着阵阵热浪。
视线忽地又转到了脚下,就在他想知道这些热气是从何而来的同时。脚下距离他很近的地方是个巨大的深渊,黑红的火焰在里面燃烧翻滚着,热气就是从那里面发出的。
他正在纳闷自己怎么会从超市竟然来到这个怪异地方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呛啷、呛啷”地擦着深渊的峭壁飞上来了,身上闪烁着红色的火苗。他看清了那个东西,然后——惊呆。
那是条蛇,但却并非是普通生物意义上的蛇,而是条长着一对骨架翅膀的铁蛇。蛇头蛇身蛇翼蛇尾,甚至连吐出的信子都是由冷铁制成的,唯有眼睛是两颗通红的火炭般的热铁球。它们偶尔和一千的视线对上,熊熊的没有焦距的目光似乎就在同一瞬间穿透了他。
他呆呆地看着那条蛇飞出深渊盘旋片刻,忽然掉头俯冲向旁边的乱石堆,一口咬住一个人形的东西又飞了回去。因为速度过快,他根本没能看清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王,请这边走。”
一个嘶哑的嗓音在稍后侧响起,随后一千就看到了他,或者是,它。
后方站的是个怪物,青脸尖头赤发獠牙,干瘦长毛的身体上下仅着一件虎皮兜裆布。光脚上不是人鬼脚趾,而是四根野兽的尖细利趾紧紧抠住石缝,将几棵零星的枯草压扁在趾下。他手执一柄三齿钢叉,抬脸仰望着一千,血红的眼睛里是敬畏。
一千从未见过相貌如此丑陋可怕的鬼怪,惊讶下竟然没去注意他对自己的称呼,而是慌乱地想着应对的答话。
“嗯。”
然而,另一个威严沉稳的声音代替他回答了怪物,而且这个声音似乎是从……他的身体里发出的,可他根本没有开口!
惊慌地打量自己,他却什么也没能发现。他忽然成了个没有身体没有手脚,不知什么的怪东西。
就在他感到极其震惊的当口,景物又转回到那个深渊前。接着,自己与它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完全置身在了其中。
第五十九章:鬼与宿主
坠入深渊的那个瞬间,一千应该发出了一声大叫,可是他什么也没能听见,紧跟在后面的那只怪物也没有表现出听到任何动静的反应。
周围虽然很热,但却没有被灼烧的感觉,情况似乎并不坏。他惊魂甫定,急忙四下打量。
除了触觉和味觉,他仍保留着所有的官感,甚至比过去更加敏锐。在熊熊大火的照耀下,他可以看清峭壁上寸草不生,却遍布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留下的。一溜红色的云块飘浮在深渊里,如阶梯般一直通向深不见底的下方。
静止时不觉得,现在他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其实是附着在一个活物身上,是那个活物一直在带着自己走动。可是,除了活物迈步时掀起的黑裙摆及袍袖外,他什么也看不到,只凭感觉知道活物正踩着这座奇怪的云梯慢慢往下走。
下到最底部时,深渊霍然开朗,眼前是一片汪洋火海,里面有无数正在挣扎的鬼魂,他们尖叫呻吟的声音几乎令人毛发倒竖。
有些鬼魂沿着光滑的峭壁手足并用壁虎般拼命向上爬,可是往往只爬到不高的地方就又跌回火海,只在坚硬的石壁上留下几道抓痕。一千这才明白那些深浅不一的划痕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竟是用手指硬生生抠出来的。
一千不想看这些丑恶的场景,这让他感到作呕。
然而,这次他的视线却没有随着心意改变方向,那些鬼魂依旧在眼前嚎叫着翻滚,让他只得将注意力放到火焰上去。
那些火焰似乎对他所依附的这个活物不起作用,所到之处火苗纷纷向两边分开,又在走过后重又合拢。火焰下的地面平滑如镜,竟然是由生铁浇铸而成的。
见到这个活物,鬼魂们变得极其亢奋,拖着缺肉少皮的身躯快速向他靠拢,脸上的表情极其可怕。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求求您了,放开我们吧!”
“我要生吞了你!这些无穷无尽的苦都是你给的,你给的!”
“杀了我吧,我再也受不了了!”
……
乱哄哄的吼声震耳欲聋,似乎将已经足够灼热的空间吵嚷得更加热不可当。火海上空不时飞过铁蛇,甩动尾巴狠狠抽打那些过于接近一千这位宿主的鬼魂。
在众多铁蛇中还夹杂着铜铸的飞狗,它们体形庞大、四爪獠牙尖利、金色的环眼如电光般扫来扫去,拽下那些爬上峭壁的鬼魂,或是干脆用自己的身体压住那些不老实的家伙。
污血从鬼魂们身上迸出又立刻被烤干,吼声变成哀号此起彼伏。
这是个炼狱,所有鬼魂都在这里承受着不可承受的痛苦,无力抗争无处可逃。
宿主不紧不慢地走在火海里,一言不发步态从容,似乎早已对此司空见惯。
通过一道火门后,一千发现他们来到了一处冰天雪地,触目所及都是皑皑白雪,洁净得不染半点污秽。然而,当他偶然注意到头顶时,不禁惊呆了。
雪地两边是一座座高耸的冰山,上面有数不清的尖锐冰锋。这原本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可怖的是每个冰锋尖上都串着赤身裸体的鬼魂。他们的身体里插着冰柱,眼神呆滞地望着虚空,无助地哀号着。黑色的血液流下冰柱复结成冰,冰山已被这些污血染得完全失去了洁白的本来面目。
一群群铁蛇铜狗围绕着冰山盘旋,动作迅猛凌厉,有时还会撕咬那些表情痛苦却又阴狠的鬼魂,甚至直接穿过他们的身体让哀嚎声响彻雪域。
转开视线,一千感觉自己就快要被看到的东西恶心死了。
发现宿主后,鬼魂们仍同火海中的鬼魂一样开始大声哀求,却同样没能得到丝毫回应。
离开雪域,他们进入一间无限宽敞的大铁屋子,里面摆满了烧红的铁床,每张床上都用铁链绑着一只鬼魂。与深渊外所见相同的怪物们在其间来回巡视,不时用手中钢叉翻动这些鬼魂,让他们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