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开张

“顾家饭馆”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临近中午饭点，附近中学的学生熙熙攘攘地朝狭长的小吃街奔来。小吃街，顾名思义，整条街道尽是大大小小的餐馆与摊贩，许是年代久远了，店面早已失去了原本的白墙青砖，被一层厚厚的油烟覆盖，尽管卫生条件比不得学校，但相对于缺盐少肉的食堂来说，还是足够吸引这群贪嘴的孩子了。

“顾家饭馆”在小吃街显得鹤立独群，不仅在于它独占街口转角的有利地势，更在于它独特的店面设计，远不及五星级饭店的奢华富态，却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普通与单调，很有家的味道，干净舒适温暖，空气中隐隐飘来诱人的饭菜香。

路过的学生不禁停住了前行的脚步，个个张着头往店内望去，跃跃欲试，却又偷偷掂量着自己的荷包。

就在这时，从店内跑出了一个可爱之极的胖娃娃，陶瓷般的圆脸上镶嵌了一对漆黑的瞳眸。

“大哥哥，大哥哥，你要进来吃饭吗？奶奶做的饭可好吃了。”

秦家宝弯着唇角微笑，现出一双小酒窝，像个小天使，惹人喜爱。被抓住手的中学生尴尬地笑了笑，摸摸头，清秀的小脸上染上一丝红晕，自己一月的饭费只有三百块，这家新店，看装饰，一顿饭该是要花不少钱的吧，便想开口拒绝，只是在看到小天使一脸期待时，张了张嘴，又把话吞回了肚子，傻傻地被人牵进了店内，等坐下反应过来时，小天使已经主动递来了一张菜单。

“大熊哥哥，有大哥哥要点菜。”秦家宝吼着嗓子朝身后正忙活着的顾青喊道。

“我马上来。”顾青将订单交给后面的厨房后，嘱咐英子姐去店外发些传单后，提了一个茶壶和水杯转身走到中学生的桌前放下，笑着问道：“您想吃点什么？”

中学生张大了眼睛看着菜单上的价格，竟然这么便宜？心里本来的担心落下了一大半，便也仔细地看起了菜谱。

事实上，“顾家饭馆”的花费要比小吃街的其他店铺贵上两三块，但因为配着这样的铺面与装饰，也就给人一种便宜的感觉了。

中学生刚看了一会儿，心里没数，但又担心自己耽误了别人时间，便开口想点一份回锅肉炒饭，“我要……”

“水煮牛肉，红烧鳊鱼，青椒土豆丝，冬瓜排骨烫，凉菜就要夫妻肺片，对了，再来四碗米饭。”

中学生话未说完，就被门口的另一道男声打断了，高大的男孩子也不管顾青，径自坐到了中学生的对面，点完菜后看了一眼清秀的中学生，问道，“这些菜够吗？不够再点。看你瘦不拉几的，就快成竹竿了，别又像上次那样没出息地在体育课上昏倒，我可不想丢脸地再抱你一次。”

中学生被高大男生的话激得脸通红，颤抖着唇角，想要反驳，又开不了口，最后憋足了气只来一句，“谁稀罕！”

高大男生戏谑地看了一眼中学生，拿起中学生的茶杯直接对嘴喝了一口，全然不理会对方的“怒目”。

听着两个孩子的对话，顾青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隐约的感觉，却又很快地摇了摇头，本职地记下了菜品后，又体贴地为中学生重新拿了一个茶杯。

一段小插曲就此滑过。

“顾家饭馆”异常地火爆，也多亏顾青事先准备了菜单发放宣传，不少学生见价格不贵也都想尝新。因为是新铺开张，顾青还特地拿出了自制的泡菜免费赠送，看着学生满意的模样，顾妈妈和顾青一直吊着的心总算安然落地。

秦家宝在一旁玩得不亦乐乎，学着顾青招呼客人，做得倒是有木有样，长相可人，嘴巴讨喜，惹上了不少女桃花；顾青看了眼饭馆中央挂的时钟，从厨房里拿出煨好的蛋羹，拉过秦家宝就去了饭馆后面单设的小房间，里面就摆了一张床，平日里实在累得紧，倒是可以休息。挪了一张小凳子，顾青轻声地嘱咐秦家宝：

“宝宝，别吃太急，小心烫着。爸爸在睡觉，不要吵醒他，知道吗？”

仰起头看着顾青，秦家宝重重地点了点头，乖乖地坐在板凳上抓着汤勺剜蛋羹。

照顾完这边，顾青这才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眼眶下泛着一片青色的秦力扬，不忍心叫醒他吃午饭，男人为了今天陪他回家，熬了两天夜提前忙完公司的事，此刻睡得正熟。伸手撩了撩男人垂落额头的碎发，为他掖好被子后，顾青这才出了房间。

刚想打开房门，就看到母亲从外推进来，顾青眼睛里划过一丝心虚，心腾地一跳，但很快就回过神，他这次不就是打算回来和母亲坦白的吗，想着男人为他做的事，顾青又觉得心不那么慌乱了，夹着门缝钻出身子掩了门。

“力扬醒了？”

顾妈妈小声地问道，口气如往常一般，并无异常。

“还没醒，这两天公司忙，累着了。”顾青搭着母亲的肩膀，轻松地说着话，“妈，忙了这么久，你吃了没？”

顾妈妈摇摇头，解释道：“我这不是想等没人了，大家一起吃嘛。”

“妈，你可是老板娘，身子金贵着呢，别饿坏了身子，前面有我和英子姐看着，厨房有李大叔打手，你就放心吧。”顾青说着拉起顾妈妈朝厨房奔去。

“你这小子。”顾妈妈眉角含笑，看着自家儿子，“不急，快一点半，学生都该回校午休去了，等客人一走，咱搭桌和你英子姐、李叔一起再吃。”

顾青知道母亲体贴，不搞特殊主义，想和请来的新员工打好关系，便也只好听话了，但还是放心不下，补充道：“那也成，只是你要饿了，可千万别忍着，对胃不好。”

顾妈妈点头，算是答应了。

秦力扬只觉这一觉睡得意外充实饱满，醒来时，屋里一片黑暗，顿了一会儿，这才弄明白这是顾家饭馆后的房间，因为是搭建的临时小屋，屋子封闭没有窗户，秦力扬记起床旁有一盏台灯，按了开关。

“爸爸，你醒了。”

搭拉着小短腿，秦家宝飞快地朝床边跑去，攀着床沿，费劲地往上爬，秦力扬伸手将人整个托了起来，脱掉儿子的凉鞋。

“怎么不去帮忙？”

秦力扬将秦家宝放在一旁后，开始整理衣服。

“已经八点了，奶奶说今天大家累了，让英姐姐和李爷爷都回去了。”秦家宝乖巧地回道。

“八点？”

秦力扬扣着衬衣扣子，手顿了一下，低头一眼手表，他真是困倦了，竟然睡了这么久。

“爸爸？”

秦家宝试探性地叫道。

“嗯？”

秦力扬漫不经心地回道。

“我今天也帮着赚钱了，叫了好多大哥哥大姐姐进来吃饭呢。”

秦家宝仰着头，脸上又是骄傲，又是渴望被夸奖的模样。

秦力扬抬头，片刻后，大掌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笑道：“嗯，咱家宝宝很能干。”

秦家宝张大着嘴巴，一脸的不敢置信，爸爸竟然表扬他了？！随后，小屋里传来一阵清脆愉悦的欢叫声。

等收拾妥当，秦力扬抱着一直笑不停地秦家宝出了房门，听着儿子的指引往厨房走去。

“妈……额，伯母。”

“力扬？“顾妈妈就着身上的围裙擦了擦手，转身看见秦力扬，忙招呼道：“睡了一天，该饿了吧，伯母给你留了饭，菜要现炒，你再等会儿。”

“嗯，麻烦伯母了，好久没尝伯母的手艺，嘴馋得紧。”

“呵呵，成，伯母记得你爱吃糖醋排骨，这就给你做去。”

顾妈妈笑着从冷餐柜里拿出了食材。

“怎么没见着顾青？”

秦力扬四下张望，这才注意到顾青不在店里，以为是有事回家了。

“阿仔他下午坐车回学校了，他同学打电话说是有事要他帮忙，听口气挺急的。你那会儿睡得香，就没好叫醒你，说是等你醒了，让我和你说一声。瞧我这忙的，都忘了。”顾妈妈略带歉意地回道，“今儿也晚了，你要不先在伯母家住一晚，赶明儿再回去也不迟。”

秦力扬说了声好，心里却一直想着顾青，能让顾青这么担心的，也就只有他曾经跟自己提过的那个叫“方子乐”的同学了吧。

只是，顾青同学出什么事儿了？

042父母

韩维的父母是大学教授，平日里忙着各种实验数据、学术交流和论文着作，很少联系儿子，便想借着这次到A省出差的机会去一趟Q大看看儿子。

夫妇俩到宿舍时，才发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听了隔壁寝室学生的话，才发现儿子竟然早就搬到校外住了，而且从来没和他们提起过。夫妇俩赶紧给韩维打电话，却一直是关机状态。心里着急，临时联系了韩维的辅导员，所幸辅导员当初怕出事，让方子乐留了个地址。

夫妇俩拿着刚问来的地址打车去了目的地，他们虽然着急，但也不怎么担心，毕竟儿子一向自律，有能力，也不怕惹出幺蛾子。

出租车停在了一户清净的院落门前。夫妇二人依着楼梯到了三楼，对了门牌号确认无误后，刚想敲门，就发现一丝光线透过门缝。

门，竟然是开的？！

韩维的母亲叹气，怎么这两孩子这么粗心大意，也不怕惹了贼，想着就顺手推开了实木门。

“碰！”

礼物从手中滑落，重重地落在地板，发出清脆的破碎爆裂声。

方子乐瞬间僵硬了背脊，慌张地从韩维的腿上退开，脸色苍白，偷瞄了站在门口的韩维父母，想起过往他们对自己的照顾与关心，眼中满是歉意，埋着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看见突然出现的父母，韩维有讶异，却无惊慌，他镇定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往前跨了一步，身形齐硕的他很好地将方子乐掩护在了身后：“爸、妈。”

脑中还沉浸在儿子与男同学亲吻的一幕，震惊不已的父母久久回不过神，呆滞地站立着，直到韩维的那声“爸妈”才将惊愕中的两人唤醒。

韩母眼眶瞬间见了红，掩着面泣不成声，除了满腔的怒意，更多的是自责和悔恨，她痛恨自己因为工作而忽略对儿子的教育，她憎恶自己一直理所应当地以为儿子是优秀的，能自立，可她千思万想怎么也没想到因疏忽竟让儿子变成了喜欢男人的同性恋。

同性恋，这是不被世俗祝福、会受世人唾弃的、只能躲在阴沟角落过一辈子的群体啊！

韩维父母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他们不歧视同性恋，可也不代表他们会因此而轻易地接受自己的儿子成为那样的稀有群体啊，更何况说到底，他们骨子里仍是传统的人，韩维是他们的独子，他们是怎么也不会让儿子走上断子绝孙的道路的啊！

韩父沉着脸，看不出心情，他搀扶着体力透支的妻子走进屋，关了房门。

韩维心里清楚，这一天迟早是要到来的，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出人意料，如果说，方才他还能镇静自若，那么此时此刻看见伤心欲绝的母亲和一直极力隐忍的父亲，他感到愧疚万分，自己这辈子，终究是要伤害父母，做世人眼中的不孝子了。韩维伸手至背后，直到掌中传来一阵熟悉的温暖，心才又安定了，有爱人相伴，他相信他们会跨过这个坎，而父母亲总有一天也会谅解。

毕竟是读书人，韩维的父母没有像市井妇人那般大吵大闹、歇斯底里，一味地将责任单方面加诸方子乐身上，他们明白这一切的过错来自双方，无法勉强，他们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企图用真心、亲情与惨烈的现实说动两个无知的年轻人，只是事实并不如他们期待预料的，两个孩子始终牵着手，不曾放开。

固执的父母并没放弃，他们坚信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个孩子更加光明的未来，同性恋没有任何前途！

韩维被父亲叫去了阳台，韩母则和方子乐留在了厨房准备晚饭，厨房门被关上了，隔绝了客厅的一切。

看着方子乐熟练地洗菜、切菜、下锅，韩母心里闪过刹那间的动摇，如果子乐是个女人，她是很愿意让这个淳朴善良的孩子嫁进韩家的，可现实如此残忍，她只能无声地叹息。

韩母知道方子乐是心软的，噙着泪软着语气恳求方子乐离开韩维，方子乐看到突然跟自己下跪的韩伯母，慌乱地蹲下身子想要扶起对方。韩母是下定了决心的，她摇着头，脸上满是怆然和凄楚，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恳求方子乐放过她韩家唯一的独生子，她不能让韩家断子绝孙，如果他们坚持，她无颜见韩家的列祖列宗，她，甚至威胁了自杀。

这是要挟，以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的要挟，是恶劣之极的要挟，却对心善的人最为管用。

方子乐是倔强的，是坚强的，放开一切、下定决心与韩维在一起的那刻起，他就不打算再放手，他可以忍受周遭一切的嘲讽与奚落，他甚至可以不顾今后一切的学业与前途，但他无法漠视一对善良异常、爱子深切的父母。方子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煎熬与矛盾，他不愿分手，可他更不愿成为罪人，爱情是幸福和甜蜜，绝不是狠厉的杀人刀，如果因为自己的自私而害韩维失去了挚爱的双亲，他会一辈子活在地狱里。

方子乐同意了韩母的要求，带着满心的伤痕痛苦与依依不舍，他亲自送走了被隐瞒真相的韩维，他说，“我会在这儿，一直等你。”

韩维被感动了，深情地拥抱了自己的爱人，“嗯，我很快回来，等我。”

韩维没想到，自己竟被骗了，还是爱人和父母联手导演的欺骗，回到家后不久，手机被母亲没收，自己被父亲锁在了房间，他能听见父母打电话请人办理出国签证和联系外国学校。

韩维恼怒，生气，痛恨……却自始自终不曾怀疑过方子乐对自己的情意，他了解自己的爱人，单纯善良。那晚紧闭木门的厨房里，他现在想起来，心里也大致明了。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方子乐，他的父母铁了心要为儿子清除前方的障碍，甚至向学校请了假，每天留在家里日夜守着他，房间里的电话线和宽带早被拔掉，他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韩维学着沉静，不再争吵反抗，试图降低父母的警戒心，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卫生间的洗衣机里发现了母亲遗忘的手机。

韩维一遍遍地拨打方子乐的手机和出租屋的电话，始终无果，心里的恐慌更加强烈了，他突然想到了顾青，那个方子乐最信任的朋友。

韩维第一次感激自己惊人的记忆力，他顺利地拨通了顾青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熟悉的男声。

“喂，你好。”

“顾青，是我，韩维。”

……

坐在回B市的火车车厢内，顾青脑里想的全是下午韩维给他打的那通电话，他心里杂乱得很，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幸运，幸运自己遇到的是秦力扬和他善解人意的父母，另一方面又很担心方子乐，他不怕方子乐做傻事，他知道对方的乐观与坚强，可他还是忍不住地担忧，他一遍遍地拨打对方的手机，依旧是一片静音。

一下火车，顾青就迫不及待地打了出租车赶到韩维他们租住的房子，他敲了很久的门，里面没有传来任何走动的声响。顾青没来由地更慌乱了，找来房东太太，用备用钥匙打开了屋门。

一眼看到靠在沙发边上的蹲着的略显孤独的身影，顾青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和房东太太道谢后，他轻步地走到方子乐面前。

“子乐，我是顾青，抬头看看我。”

顾青拍了拍方子乐的肩膀，轻声地说道。

感受到肩膀传来的力度，方子乐缓缓地抬了头，眼神黯淡，再也不复往日的灵动神采。

顾青心疼地看着脸色腊黄、身形瘦削的方子乐，难受不已，伸手将人揽在了怀里，温柔地、有节奏地拍着方子乐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