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歪头想了想,比较公道地说:“那个小洞走起来是不太舒服……”
“什么?舒服?!我是机器,机器!你,你还跟我说舒服……呜,我从前的主人小棉就从不说这种话让人家伤心……”完全被他的话气晕了,2000竟然不留心漏出个名字。
“小棉?”一千轻声重复。
2000的哭声忽然消失了,空荡荡的机要室立刻一片死寂。一千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那扇黑门,陷入了沉思。
一殿招魂司主管档案的姜科长傲慢地从一千手里接过月报,用涂着白色甲油的手指略翻了翻就锁进身后的保险柜,然后挥手示意他离开。
一千耸耸肩,走出这个到处是粉色毛绒缎带蕾丝花边的办公室,暗觉这位科长的品味真是差劲——以500岁的高龄竟然还喜欢这些小女孩的最爱,还要表现出来!
这时不过是上午九点,他准备先去看望叶欢,再回宿舍补眠。自那次半夜探病后,他就再也没能见过叶欢,只是从芭芭拉嘴里了解到些叶老大的近况,倒真有点惦记了。
谁知,刚走到三殿所在的办公区,他忽然感到身体一轻。接着,马路两边的建筑物迅速向后倒退,他就像枚炮弹般冲了出去。
脸被迎面而来的气流刮得生疼,眼睛也睁不开,他慌忙用胳膊挡住脸。
等到终于能够站稳,周围的景物也不再奇怪地移动后,他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豪华的办公室,而且这里还有一个秃顶的胖子正笑眯眯地瞅着自己,那张肉脸看上去绝不陌生。
“喂,你干嘛对我乱用法术?”一千怒气冲冲地瞪着魏大司长,恨不能将他脸上那个算计的笑容扯下来丢在地上再踏几步出气。
望着如斗鸡般激动的下属,魏许魏司长神态安详,仍旧舒舒服服地靠在那张软皮大转椅里笑得挖心掏肺。
“不要这么激动嘛,一千。昨天的效果不是很好吗?我想不出为什么不能再用。再说,好歹是我让你又活蹦乱跳的,你不感激也就算了,反正我大人有大量,可你也用不着反而态度这么差吧?啧啧,现在的人呀,雪中送炭不知感激,落井下石倒会一直记在心里。人心叵测……”
“停,停!”一千用两手按住太阳穴,认命地问他,“又是什么事儿?你能不能痛快一次赶紧说?”
魏司长遗憾地合上嘴巴,然后冲他一抬右手,一个精致的长信封就出现在了对方的手心里。
“请柬,地藏菩萨亲启。”一千念着上面的毛笔字,脸上显出疑惑。
“怎么,你识字了?”魏司长诧异地坐直了身子,鼓眼泡紧盯住他不放。
一千白他一眼,“不行么?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行,当然行,看不出一千你还真好学。”魏司长放松了表情靠回皮椅,打着哈哈吩咐,“这是转轮王大人诞辰聚会邀请函,你送去吧。”
“凭什么?送信不是归总务科管吗?”一千把信丢到办公桌上。
“是归他们管没错,可现在,”魏司长摊开手,显得极其为难,“因为你不能正常投生,他们都在加班修理投生门,抽不出人手去送信。”
“那又怎么了?又不是我让投生门不听话的!这事怪得到我头上么?”一千撇撇嘴。
“话是这么说,可总务科长一直在抱怨因为修投生门,他们科的其他业务都被耽搁了。何况,别人怎么就能顺利投生,偏偏到你那扇门就出故障了呢?归根结底,原因恐怕还在你身上。所以,你也不能明知别的科室有困难,却抽手旁观吧?重要的是,你要不去送信,耽误了转轮王大人的诞辰聚会……”
“那也不关我的事!再说,你不是会法术吗?直接用法术送去不就得了,干嘛非得派鬼去?”一千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头。
魏司长将双肘抵在办公桌上,责备地看着他,嘴巴又动了起来,“一千,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想?我怎么可以在大愿地藏王菩萨面前班门弄斧使用法术呢?那可是大不敬的行为!只有咱们恭恭敬敬地亲自送去,才能显出对菩萨的尊重。这是礼仪问题,你不懂吗?”
一千张了张嘴巴,感觉让魏司长用法术送信这个主意的确是出得不太妥当。特别是伍
伍那么崇拜地藏菩萨,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对送信这么不情愿,肯定会很生气的。
“好吧,我去送。”他耷拉下脑袋重又拿起信,然后快速瞪了魏司长一眼,掷地有声地宣布,“这是最后一次!我是机要员,不是打杂的!”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一千。”魏司长无辜地反对,摆出准备发表长篇大论的架势,“作为机要员,你当然有自己的业务。不过,司里其他工作也不能因此就甩手不管吧?要知道,咱们司是一个整体,每名公务员都有义务在努力完成本职工作的同时,再为这个集体奉献自己的力量。特别是咱们司还是个工作任务繁重、业务范围广泛的大司,每天光是投生的工作就得耗费掉不少人力。况且,虽然现在有了电脑,案头工作相对从前要轻松,可是仍不能放松管理。要知道保密工作是一项特殊的业务……那些不愿去投生的鬼魂数量是我们要控制的总指标,目前我们的说服教育工作还做得很不够,没能让全体鬼魂都意识到……还有宿舍维修……”
晃了晃身子,一千捂住耳朵冲出魏大司长的办公室,脸色苍白得似张白纸。
好吧,他一时大意,一不小心喝了太多八哥司长的迷魂汤,现在头都快爆了。他宁肯以后投生司的所有公函私信都由自己去送,也不要再听那些碎碎念!
路过叶欢的办公室,他不假思索地去推门。可门锁得死死的,很少离开办公室的叶大秘竟然不在。他盯住那扇黑门出了阵儿神,这才怏怏地离开了办公楼。
忘川边的晨点已经接近尾声,待投生的鬼魂排成长队正在领取孟婆汤。
远远地望了几眼鬼群中那个显眼的修长身影,一千的心里总算是踏实了点,扭头离开十殿去执行送信的任务。
第四十六章:菩萨与鬼
望着眼前这座不起眼的小庙,一千严重怀疑自己又被那些指路的鬼魂给骗了。作为四大菩萨之首、地位无比尊贵的地藏菩萨的香火地怎么可能这么的……寒碜?
泥坯乌瓦的半高院墙多处破败,一眼就能看尽的小院子里只有几间小小的禅房,房顶还是破的。此刻,院内外鸦雀不闻,就连寺庙里惯闻的木鱼声都听不到。而且院外这条偏僻的马路也是坑坑洼洼的,没一块平整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小庙门可罗雀香客全无,和一千想象中那种佛号广颂万鬼朝拜的壮观场面实在相差太远。
没有香客,寺外青石台阶上倒是坐了个光头的小和尚,长得眉清目秀一团粉白,看上去很有些可爱。
小和尚正手托下巴翘着二郎百无聊赖,忽发觉一千在寺外转来转去不肯离去,不觉扭头盯他几眼,目光闪了闪。
“‘空’,‘唯’!”一千望着院门上方那块匾额,大声念出上面刻的两个字,然后抓抓脑袋纳闷,“奇怪,这是什么意思?”
“笨蛋!应该念‘唯空’。”小和尚站起身,一面甩袖扫着裤子上的灰尘,一面鄙夷地纠正他。
“切,你才是笨蛋!左边是‘空’,右边是‘唯’,怎么能念‘唯空’呢?”无端被骂,一千有点不高兴,翻了那小和尚一眼。
“本家菩萨大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因此方为‘唯空’。你个土包子懂什么?”小和尚也白他一眼,走下台阶。
“呃……”一千不觉语塞,这才明白自己又闹了笑话。
他不甘地转了转眼珠,又想起一条,“既然是大愿菩萨,来求的鬼应该很多吧,为什么这里会这么冷清?”
小和尚上下打量他,满脸瞧不上的神气,“说你是土包子,还不承认!你知道什么?菩萨有云,人心有二相,一者为心内相,二者为心外相。你个肉眼凡胎的人鬼不信诸自在神佛,不敬三宝,心俱痴暗,因缘熏习力故,起妄相应心。只当心外相为本相,岂不知那只是色……”
一千脸上发青,几步冲到他面前,凶巴巴地大吼:“住口!”
机灵地向后一跳蹦回台阶,小和尚虚张声势地叉起腰喝问:“你想干嘛?”
“不干嘛,就是想问问菩萨这会儿在不在家。”一千收了凶相,抱臂闲闲地回答,眼里含着个戏谑的笑意。
知道被一千戏弄了,小和尚鼓鼓眼睛狠瞪他一眼,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收了嗔相,单手打个稽首,正色说:“小僧不悟已在此等候施主多时,请随小僧去见菩萨。”
他回身推开那两扇半朽不朽欲掉不掉的破门,抬手请一千先进去。
一千一怔,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本家菩萨刚才说了,‘有那念错寺名的请进来’。你不正是那只吗?哼,知道我们这儿没跑腿钱,年年来的信差都不一样……”见他仍愣在原地,小和尚便没好气地用手一指院内那间最大的禅房,挖苦说,“进来吧,还想让本家菩萨亲自出来迎你怎的?”
说完,小和尚不再理睬他,甩袖子走开,似已认定再不会和对方碰面。
“……”
仰天翻个白眼,一千这才明白魏司长一定要派他送请柬的内幕。原来是因为没小费,大家都不肯跑腿,根本和修理投生门无关!
瞅瞅空荡荡的小院,再想想小和尚那张厉害的嘴巴,他灰溜溜地走进院内。
刚走到那间大禅房门外,打里面忽然冲出个黄焦焦的大东西,一千反应不及,眼睁睁地被它一脚踩着脸掠了过去。
这一脚力量极大,他随势而倒,摔了个四脚朝天,脸上还带着个清晰的大鞋印子。
那个黄东西自知误踩了人,本已飞出禅院,却又折回身笑着拱手:“对不住,刚才着急出门……呃,怎么是你?”
顾不得脸上和后脑的疼痛,一千眼冒金眼地爬起来就骂:“贼心狠肺的家伙,没长眼睛啊!你个……咦?”
他忽然住了口,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浮在半空、也面现惊讶的黄东西。
那东西其实应该是只猴子,浑身上下长满了黄绒绒的细毛,雷公嘴罗圈腿,一双火眼金睛宝光四射。奇怪的是,他居然披着一领大红的袈裟,头顶也点着几点戒疤,倒似个出家人模样。
“嘻嘻,你不认得我了?好笑,好笑!几日不见,你竟成了这个样子。”
见一千只管发呆也不再骂,脸上仍挂着自己的那个鞋印,猴和尚用手搔了搔头脸,喜得直打跌。
“圣佛休要取笑贫僧的客人。”
一个散淡从容的声音忽然从禅房内传出,听得呆滞的一千又是一怔,脸上不自觉地现出既喜悦又迷茫的矛盾神情。
猴和尚用毛手掩住嘴,笑着冲禅房说一句:“菩萨,改日再来听你说因果,老孙去者!”
说完,他拧腰翻个跟斗,不见了。
这时,从禅房里跑出来一只黑色的狮子狗。它将长着卷毛的大脑袋挨在一千腿上蹭了蹭,然后抬头注视着他。
被腿上传来的触感打断了发呆,一千眨眨眼睛低头和狮子狗对视,发现它的瞳孔是金红色的,像宝石般熠熠发光,还从中隐约透出股傲气和霸气。他的好奇心不觉又被勾了出来,弯下腰打算抱它。谁知,这只方才还非常主动的狗却闪身避开了,让他抱了个空。
“小气,抱一抱你又怎么了?过来,让我摸摸。一下,就摸一下?”一千盯住黑狗,小声和它商量,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欢喜。
听到他的嘀咕,狮子狗皱皱湿润的鼻子,摇了摇头。见状,一千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只狗能听懂他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他索性蹲到地上和它面对面搭讪,还试探地去抚摸那些漆黑微卷的长毛。
伸出的手依旧什么也没能碰到,狮子狗后退几步,继续沉默地望着他,忽然一掉头跑回了禅房。
一千失望地站起身,盯住虽然大开着门,但里面却什么都看不清的禅房,面现困惑。
“你进来吧。”
之前那个悦耳的嗓音再次清晰地从禅房内传出。他整理一下衣服,慢慢走了进去。
后来,伍伍曾问一千,菩萨禅房是什么样的,他磨叽半天后回答“不知道”。这让伍伍很失望,误以为他不肯告诉自己实情。
事实是,一千没有在推搪,说的全都是大实话。当他看到菩萨的那个瞬间,忽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在他的眼中心里,唯有那个坐在莲花上笑得温柔慈悲的出家人。
菩萨偏袒右肩,系一领灰色袈裟,右手结甘露印,左手持檀陀,瑞相端庄,不垢不浊,自在从容,法力无边。
“坐。”菩萨伸手一指自己对面的一个莲花台。
一千不因不由地乖乖走过去坐好,丝毫没有异议。
身周明亮而耀眼,内心所有的忧伤都远去了。他恭敬地正坐在不知用什么东西做成的莲花台上,觉得身下软绵绵的,心思也飘飘荡荡的没个着落,恍惚得不能自已,却又喜悦得很。
菩萨没有问他的来意,仍安静地跏跌而坐,周身笼罩在一层柔和的白光中,让一千移不开仰望的双眼。
呆看片刻,一千忽然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急忙去掏请柬,可是手却僵在了怀里:那封信不见了!
“你要找的,可是这个?”
菩萨抬起右手,掌心里稳稳地搁着那个请柬。
一千张大嘴巴,随即又急忙合上,恭敬地回答:“是,转轮王大人请菩萨出席他的诞辰聚会。”
“贫僧久不历这些应和,转轮王佛友本是知道的。回头,贫僧自会去告假。”菩萨说完,右手的请柬忽然不见了。
“……”一千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只得点了点头。
之前那只狮子狗忽然从菩萨莲台后转出走到他对面蹲下,然后抬头看着他,金红的眼睛通透而耀眼。
“菩萨,它叫什么名字?”
这回一千学乖了,只和黑狗对视,并不试图去亲近它。
“它叫谛听,是我的坐骑。”菩萨含笑回答,在注意到一千脸上的惊讶后,他转眼看着黑狮子狗轻斥,“谛听,现法相!”
黑狗起身走到远处站定,回头望向一千,让他心里不知怎地忽然紧张了一下。
就在这时,黑狮子狗晃了晃脑袋,身上猛然迸射出极亮的白光。
一千下意识地闭住眼睛,待再睁开时,他发现黑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只体长八尺身高过丈的奇异巨兽。它仍是狮子头,只是比一般的狮子要大上好几倍。身体轮廓也仍是狗形,但却健硕强壮得令他瞠目。那身黑色的长毛油亮微卷,上面依稀还有黑色的火焰在闪烁。巨兽四肢踞地昂首而啸,顾盼间目光如电威风凛凛,浑身散发出强烈的霸气。
用手捂住耳朵,一千用惊艳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现出本相的谛听,口吃地问:“谛,谛听?就是那个可以听到一切真相的神兽?”
菩萨微笑点头,命谛听收了真身。
谛听变回小狮子狗模样回到一千座前,神情没有变化,唯有眼中仍透露出隐隐的傲气。
“它怎么都不说话?”一千怀着敬畏和羡慕观察谛听,小声问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