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号机要员 二——沙与泡沫
沙与泡沫  发于:2012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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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千……”

少女们将一千围得如铁桶般,外人根本插不进去,就连柳兰君和伍伍也被挤出了圈外。一千呆呆地站在原地,被女孩子们的热情以及身上的各种香水味弄得头晕眼花。

好不容易在医护人员,主要是那个厉害女大夫的努力下摆脱掉那群少女走出体育馆,眼前所见又让大家吃了一惊。

在出口外面拉着两道黄色警戒线,线后是汹涌的球迷和记者们,防暴警察头戴钢盔手拿警棍站成两排维持着秩序。警戒线尽头停着一辆救护车,两名医护人员已经拉开了后门,正在等待伤员上车。

看到受伤的一千出现在门口,球迷们都大声喊起他的名字,挥动手中的横幅和标语小旗朝前挤。记者们则举着采访本试图钻过警戒线,对一千进行现场采访,也有球迷趁乱想要签名的。

警察们揪住偷溜进线内的球迷和记者全部推回线外,但是又有新的鬼魂往线里钻,体育馆门口一时乱成了一锅粥。

看看挤不到一千跟前,球迷们纷纷将手中的鲜花掷向他,差一点砸到他的伤背,幸好被护在担架两边的伍伍、柳兰君及医护人员及时挡开了。

一千睁大眼睛打量这些激动得热泪滚滚的鬼魂,弄不懂他们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热情。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热门了?还真让他不适应。

女大夫迅速指挥副手将一千安全送上救护车,连柳兰君和伍伍一起也都坐进去了。司机机灵地按了几下喇叭,将车尽快驶离体育馆。

“我说,你当球员就是为了这个吧?怎么样,当上明星的感觉如何?”女大夫举起个大筒针充当麦克风,调侃地采访一千。

“切,少来了!什么明星?我才不稀罕。”一千很给她面子地回了一句,然后将头转向伍伍,担心地嘱咐,“伍伍,你有空能不能去找找三百?他好像和五六七,那个,吵架了。我怕会出事。”

“好,我一会就去。你乖乖躺着,别多想。”伍伍小心地摸摸他身上的被单,镜片上犹存泪痕。

柳兰君望着一千苍白的脸色,轻声安慰:“别担心,小千,他们会没事的。倒是你……刚才大夫把你的伤势都告诉我们了,情况很棘手。”

“别听她的!她就会瞎忽悠,我自己感觉好着呢。”一千赶紧分辨。

女大夫靠近他,阴森森地露齿一笑,“谁瞎忽悠了?”

被她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一千急忙往柳兰君那边挪挪,警惕地和她保持距离。

“你想不想知道,我给上个不听话的病人做手术用了多长时间?”女大夫继续用糁人的嗓音问他。

一千呆呆摇头,不知怎地竟然觉得那个病人一定非常可怜,能露出这种吓鬼表情的大夫肯定没少让他受罪。

“不怕,小千,她是在逗你呢。而且,不管用多长时间,我都会等着你。”柳兰君低声说,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打什么岔?我正吓唬到兴头上。”女大夫不满地瞟他一眼,脸上表情恢复了正常。

车内众鬼都笑起来,原先略显凝重的气氛松弛了,大家接着开始讨论一千的伤势及住院问题。

急救车飞速驶进公立总医院,女大夫指挥大家直接将一千抬进了一楼的急救室,除参与手术的医务人员外,其他人都被请了出去。

伍伍和柳兰君打声招呼就去找三百

了,留下他和一些闻讯赶来的球迷记者们一同等候在走廊里。那些鬼魂见过柳兰君,知道他是一千的朋友,都围上前想打听点内幕消息。

可是,柳兰君对他们的提问恍若未闻,只顾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里出神,眉头紧锁,面现沉重。

鬼魂们又追问一阵,见他始终不予回答,表情也不太好,心里不由发慌,三三两两地走到一边低声猜测一千的伤势以及他是否还能继续参赛的可能。

五殿接引司那名双腿受伤的球员先一步已经进行过手术,此时仍躺在隔壁的观察里昏迷,他的几名队友在走廊里踱来踱去,脸上也全是忧郁。

关心着伤员的柳兰君和马球运动员们都没有心思再起争端,目光偶尔对上也只是沉默地各自掉开。其他鬼魂被这里弥漫的压抑气氛感染,渐渐停止议论,也都坐进那些冰冷的金属椅子里开始耐心等待。

第四十二章:断手小鬼

不断有护士端着托盘急匆匆地进出急救室,等待在走廊里的鬼魂注意到这些情况,不禁都紧张起来,预感一千的手术可能不太顺利。

果然,又过一阵,那名女大夫领着一个小护士走出急救室,她那双戴着手套的手半举在胸前,上面沾满了黑血。

柳兰君身子一震,慢慢离开座椅,脸色更加苍白。

女大夫焦急地环顾四周,然后径直走到他面前,白口罩上方的眼睛里流露出遗憾。

“你是病人的朋友吧?他还有没有其他亲人?因为耽误时间过长,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伤口已经产生坏疽,现在需要马上锯掉他的右手,得有人在手术单上签字。”

柳兰君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似乎一时没能听明白对方刚才十分清楚的解释。

周围的球迷当中有人哭了起来,所有在场的鬼魂都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就连那几名五殿球员脸上都流露出了不忍。

“他,没有亲人。”

怔了很久,柳兰君才慢慢开口,表情依旧很僵硬。一千没有别的亲人,在这个冰冷的阴间,他只有几个除自己以外不在场的朋友。没有人可以在这个时候帮到他,他原本就是个可怜的孩子。

压下内心的痛惜和混乱的想法,柳兰君抖着下唇问:“必须,这么做吗?小千……很喜欢运动……”

“是的,必须尽快锯掉。否则坏疽会很快蔓延到身体其他部位,甚至是脑部。”女大夫的神情温和了些,向他耐心解释。

“可,不是说,在这里不会轻易死掉吗?”

难以想象少了一只手的一千还能够像从前那样快乐,也难以想象身体灵活得似只小猴子的小鬼会变得残缺不全,柳兰君再次挣扎着问出一句。现在,不仅是嘴唇,他的全身都像在打百子般抖个不停。

不,不可以这样,一千不能失去右手……

女大夫望着他,眼神闪烁,“是不会死。不过,他会成为僵尸,从而失去所有意识,还要被永远关在专门的医院里……”

柳兰君触电般猛地抬起头,双眼死死盯住她,右眼角抖了一下。

“我,我来签。”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柳兰君才艰难地开口,脸上雪白如纸。

少一只手,一千仍旧是那个有独立思维和意识的一千,有影响的只是生活上的不便,这是能够克服的。可是,如果成为一辈子被关起来见不得人的僵尸,他就什么也不是了。假如现在让一千自己来拿主意,他也肯定会做出这个选择,唯一正确的选择。

他悲哀地想着,视线模糊了。

那名随同的小护士马上打开手中的一个硬皮文件夹递给他,里面是一份绿色的手术协议。

“我能,先见见他吗?”

盯着这份薄薄的合同,柳兰君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提出了一个请求。

女大夫打量他几眼,轻轻点头:“好吧!要快。”

说完,她带头匆匆走回急救室,柳兰君和小护士紧紧尾随其后。

急救室里站满了医护人员,见到柳兰君,他们都显得很惊讶,但并没有谁多嘴询问。女大夫低声吩咐护士拿一套无菌衣给柳兰君,再命令助手们开始做截肢前的准备工作。

套上无菌衣,从医护人员让出的一条通道走到手术台前,柳兰君一眼就看到了一千,然后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一千趴卧在手术台上,后背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但缝合的线头还没能来得及剪掉,此时如杂草般疯长了一背。他那只受伤的右手搭在旁边一个稍小些的平台上,表面皮肤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死黑色,涌出的黑血将整个白色的台面都污染了,还顺着支架淌到了地面上。

有着可怕伤口,又被拼缝到一起的一千正在侧头沉睡,脸上的神情很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个小小的笑意。

那是柳兰君常常看到的调皮笑容,当他因思念原泉而颠倒彷徨伤心难过时就会看到的笑容。可是,此时此刻,他竟然又看到了这个熟悉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柳兰君内心的哀伤突然达到了顶点。他弯下腰,颤抖着手轻轻摸了一下一千的头发,却沾了满手的鲜血。怔怔地望着手上的血迹,他口唇颤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哑了般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医护人员站在旁边安静地等待着,等待他在手术单上签字,然后锯掉一千的右手。锋利的手术锯工已经摆在了白瓷盘里,如狼牙鳄齿般尖锐的锯口在无影灯下闪烁着冰冷的白光,渴望着狂饮鲜血。

急救室门忽然被撞开了,武队长一头撞了进来,用急得变了调的嗓子大喊:“不行!不能把他的手锯掉。他是主攻!球队不能没有他,他不能没有右手!”

“把他轰出去!”女大夫手指他,大喝,“什么破主攻!他就快要变成僵尸了!你还只顾着关心你的球队!太过分了!”

几名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涌上去,一齐用力将他拖了出去。

柳兰君迅速抹了把脸,从一旁的小护士手中接过硬夹和钢笔匆匆签了字,又推回给她。最后再看一眼一千,他快步走出急救室。

武队长被女大夫的话惊得目瞪口呆,男护士们并没费多大力气就将他丢在了走廊里。跟随武队长来的那群替补球员显然也都听见了女大夫的话,他们默默地围住他,一个个神情都很复杂。

“武队长。”柳兰君关严手术室门,走到武队长面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小千的右手必须锯掉,这是大夫的诊断,也是我的决定。他为球队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他是最棒的球员。”武队长惊醒般抬起头急急地解释,表情很有些羞愧,说话也不利落了,“可是,没有他,我们这次真的很难打进前三。明天是一殿和三殿的比赛,如果三殿胜了,我们还有机会……”

“武队长!”柳兰君略提高声音阻止他再说下去,态度变得很强硬,“对我来说,没什么能比小千的生命更重要。何况,就算不动手术,以他现在的这种状况,你认为还有可能再上场比赛吗?”

武队长合住嘴巴,意外地看着他半天没开口,似是没能想到温和如柳兰君也会有如此声色俱厉的时候。

“你别怪武队,司长刚训完他。而且,今年是他在俱乐部的最后一年了。”

一名替补队员试图替武队长解释,却也在柳兰君猛的注视中低下了头。

“要不是因为考虑到了武队长,还有球队的荣誉,小千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不说,难道你们就可以当作不知道吗?就可以忍心任由他变成僵尸,变成没有思想没有自我的一具行尸走肉,从而被永远地关起来!”

柳兰君环视着走廊里的这些球员低声质问,眼中隐含怒意。

球员们脸上都显出惭愧,逐渐散开。武队长看了柳兰君好几眼,然后走到急救室门口注视着那扇玻璃门开始发呆。仍在等待的球迷凑在一起冲着他们悄悄指点,窃窃低语的声音回荡在冰冷的走廊里,像是一股寒风让温度又下降了几度。

一个小时后,急救室的门打开了,护士推出仍在昏睡的一千。走廊里的鬼魂立刻涌了上去,同时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医护人员显得很疲惫,没有人回答提出的问题,径直将一千推进不远处的观察室,尾随的这支大队人马则被礼貌地挡在了室外。

将一千安顿好,医生护士陆续退出观察室。女大夫最后一个走出来,她在鬼群中找到柳兰君,冲他微微颔首示意有话要说。柳兰君急忙上前,脸上显出几分不安。

“放心,手术很成功。等麻药过去,他就会醒。你进去等吧,要是有什么需要就按铃,值班护士会很快过来的。”她低声对柳兰君介绍,原本清脆的嗓音因为疲倦暗哑了不少。

“谢谢大夫。”

柳兰君轻声道谢,但他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犹豫片刻才慢慢推开门,动作谨慎而小心,仿佛生怕会吵到一千似的。

观察室里有四张病床,一千的床靠近窗户。五殿那名球员躺在他对面,此时因麻药效力已过,正在痛苦地呻吟。

一千无声无息地趴卧着,被子只盖到腰际,露出缠满绷带的上半身。他的右臂搁在脸旁,腕部以下被一个白色的圆球裹住了,使得那条胳膊看上去很怪异。

那团巨大的绷带球让柳兰君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一千的那只右手仍在原处,女大夫刚才只是在和他开玩笑而已。

盯住那团绷带,他恍恍惚惚地走过去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脑中十分混乱。

银色巨钟的指针一点点移动着,五殿那名球员倦极而眠,病房里渐次安静下来。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一丝活气,这里就仿佛是个已被时间遗忘了的角落。

黄昏来临的时候,病床上一千的眼皮忽然动了动,随后慢慢睁开双眼。他迷糊地望着雪白的病房,似乎已经忘记了白天所发生的事情。

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柳兰君凑过去仔细观察他,努力牵起嘴角,“小千,你醒了?”

看到对方这张强颜欢笑的脸,一千这才稍微回忆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张不舒服的床上,周围又为什么全是陌生的雪白。

他转转眼珠,忽然咧开嘴笑了,“兰君,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咱俩在大草原上骑马抓野兔。那兔子,啧啧!真肥!跑得也快,我都抓住它的耳朵了,还差点让它给跑了。幸亏我一把……”

打猎故事讲到这里忽然顿住了,一千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慢慢扭过头,看着自己那条半举的右臂,嘴巴仍大张着没能合上。

柳兰君抿紧嘴唇,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后脑。在这一刻,他忘记了鬼魂是不会呼吸的,竟然感觉自己就快要窒息了。

过了好一阵,一千才转回脸,表情很奇怪地小声问:“我的手呢?”

他呆呆地望着柳兰君,浅浅的雀斑因为脸色苍白而显得分外乍眼。此时此刻,他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天真和迷茫,仿佛还不清楚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改变。

面对着这个表情,早就想好的那番安慰说辞忽然全部堵在了柳兰君的喉咙里,让他难于再开口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他们把它怎么了?”

一千定定地望着他又问,目光中没有恐慌和悲伤,唯余一片茫然。

同样地,柳兰君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是谁让他们,把它……弄掉的?”一千执着地继续追问,视线仍停在他身上。

喉头生疼,似乎有块东西卡在那里,柳兰君悄悄往下咽了咽。那块东西艰难地滑进食道落入胃里,沉甸甸地向下坠得他胃脘隐隐作疼。

“……小千,”柳兰君慢慢开口,嗓音艰涩干哑,再也不复往日的温柔沉稳,“你的右手……因为,生了坏疽,医生说必须……否则,你会变成僵尸。我,签的字。”

他的话断续难懂,可一千却听明白了。他怔怔地看着柳兰君,眼神慢慢恢复了清澈和信任。他的这个反应反而让柳兰君的心里越来越痛,眼眶也越来越热。

一千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惊讶,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慢慢抬起左手在柳兰君脸上轻触了一下,然后收回眼前仔细察看。

“兰君,你怎么哭了?是因为我吗?”他望着指尖上那滴眼泪低声问道,语气似乎很忧伤,又好像有些欢喜。

柳兰君讶异地用手抹了把脸,这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流下了眼泪。来阴间近六十年里,他只因为原泉流过眼泪。而现在,是为一千——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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