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间屋子的鬼魂数量差不多,但鬼火们却都集中在了浴室。不过,它们的目的可不是专为照亮或是寻找阴气,而是为了能凑在一起挨个窥视正在沐浴的鬼魂。
可惜,由于它们有亮度,所以停在哪里都会立刻被正在做个人清洁工作的鬼魂发现,从而挨上一顿斥骂。但是它们顽固地坚持这种掩耳盗铃的偷窥行为,顶多是在挨骂后换个地方继续。
这时,鬼火们正聚在一千所在的小隔间上方,一边偷看一边悄悄议论,用着它们自己的语言。因此,柳兰君一进来就看见了他光溜溜的身体。
在明亮的光线下,细密剔透如珠串的流水洒在一千身上迸出团团雾状的水气,使得他看上去既无邪,又透露出一种诱惑的意味,与白天穿着工作服时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别开视线,柳兰君走进他隔壁,拧开水龙头。鬼火们发现了这个新目标,纷纷转移到他的头顶。
鬼火荧荧中,可以看到柳兰君全身骨肉匀停,既不消瘦也不显肌肉过于发达,膝盖那里的骨头圆圆的,所有线条都流畅清新得无懈可击。
一千探头看了他一眼,羡慕地说:“兰君,你身材真好!要是我也能长成这样就好了。”
柳兰君的表情僵了僵,半侧过身体洗脸,安慰他:“你还小,等以后……你现在也很好,不必妄自菲薄。”
“可我还是觉着你长得比较有男鬼气概。”一千闷闷不乐地缩回隔间,低头打量自己细条条的四肢和白白的圆肚皮,越看越不满意。
“一千,你的皮儿很白。”
五六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了,在旁边大声插话。
“切!我又不是女鬼,要那么白干嘛?再说,你可比我白多了。”一千不乐意地嘟嚷,感觉他的这个说法根本不知所谓。
“白有白的好处……”五六七只反驳了半句,就想起另一个自己更感兴趣的话题,于是转而用很欠扁的语气笑着问,“你猜,咱们刚才见过的一0一和一0二,他们谁上谁下?”
“……上?……下……”一千困惑地琢磨,然后恍然大悟,骂道,“五六七,你真猥琐!怪不得三百总跟你过不去,这种事你也能问出口?”
“那有什么,人家做都做了,我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再说了,反正我喜欢的是女人,又不会跟哪个男人发生关系。”五六七不以为然地回嘴。
“呕……”一千做势欲呕,真有点被恶心到了,“两个男鬼在一起就够奇怪了,还发生关系?五六七,你越说越猥琐了。”
“我猥琐?你皮儿白。”
“恶心!”
“皮儿白。”
“再说我揍你!”
“一千的小白皮儿呀,摸一把……唉哟……”
“还说不说了?”
一千挥动湿毛巾追打五六七,拖鞋将地面上的水踢得四处乱溅。
五六七顶着头白花花的泡沫拼命躲闪,偶尔也做几下抵抗,不过赢少负多,最后只得哀哀告饶。他那身皮肉果然与众不同,即便在昏暗中也白得像流淌的牛奶,好看得很。
任凭那两只鬼笑闹,柳兰君一直在默不做声地洗浴,只是手中动作比刚来时凝滞,拖拖拉拉的不像是他一贯利索的习惯。
洗漱完毕回到宿舍,一千一跃蹦上了柳兰君的床,还站在上面弹跳几下,笑着说:“兰君,你的床比我的舒服,我那个硬硬的难受死了。”
“夸张。”
含笑回一句,柳兰君将他们的洗漱用具放好,毛巾也搭回铁丝上,这才坐到一千床上。身下床垫的弹性很好,刚洗过的床单也散发出清新的味道,根本不像小鬼说的那么糟糕。
“我哪有夸张,就是不一样嘛。”一千向床上一倒开始打滚,木床被压得吱咯直响,被褥都弄乱了。
望着在自己床上撒欢的小鬼,柳兰君的修眉细眼弯了又弯,对他的孩子气无可奈何之致。可是,刚才在沐浴时想到的一个问题却始终缠绕在他的脑海,让他想丢也丢不开。
“小千,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待小鬼闹够了,他这才轻声开口,神情很是凝重。
“什么事?说吧。我还不太困。”一千面朝他趴好,甩着两只光脚丫。
抿了抿嘴唇,柳兰君诚恳地看着他,“你讨厌同性相恋吗?”
一千纳闷地眨巴几下眼睛,琢磨一阵才犹豫着回答:“也不是讨厌,就是觉得不太真实和不自然。男鬼间最好的关系不应该是朋友吗?怎么可能对自己的朋友生出那种想法?再说了,听说爱到最后都要结婚的。他们要是结……在一起了,
嗯,身上东西都长得一样,怎么做呢?五六七说恋人就得不停地做,要不然长不了。”
柳兰君哑然,没去驳斥五六七的恋爱观,只是垂眼盯着床腿出神。
又考虑一阵,一千感觉这个话题有些无聊,就想到别的事情上面去了。
“兰君,你今天讲的那个故事太简单了,你能不能再讲具体些?我想知道你和你爱人间发生的事,比如,你们是不是约会、一起去吃饭,还有一起逛街看比赛什么的。”
柳兰君抬起头望着他,脸上仍是一付沉思的表情,似乎没能理解对方话里的意思。
“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注意到柳兰君神情异样,一千担心地半坐起身,伸手想去抚他的额。
被这个动作惊醒,柳兰君下意识地向旁边让了让,对方的手就落了个空。他歉意地冲一千笑了笑,然后略一组织措辞就讲了起来。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他要工作,我也有自己的特殊任务。所以,我们一般都只在周末见面,约会地点通常选在黄浦江边。”
“江边?”一千想像了一下,更加好奇,“这里没有江,只在很远的地方有条大河,岸上还是光秃秃的,谁都不爱去那儿。你说的那个黄浦江,风景好不好?”
听了他的问题,柳兰君眼内浮起淡淡的喜悦,薄薄的嘴唇弯起,露出洁白的牙齿。
“景色很好,外滩——这是黄浦江边的另一种叫法,岸边种了很多柳树。春天冒出的嫩芽是鹅黄色的,像小毛毛虫,常有小鸟在其间来去鸣叫。到了夏天,柳叶特别繁茂,浓荫下几乎见不到阳光。垂枝低到游人腿上,人们穿行其中,就好像进了柳林阵一样……”
一千半张开嘴,听得悠然神往。
他没有见过除彼岸花之外的其他植物,不清楚它们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也无法想像它们能有什么作用。可是,现在经柳兰君这么一讲,他忽然感觉阳间或许真的还不错,至少有了这些颜色漂亮的柳树,能行走其间应该是件很棒的事情。
“还有呢?”见柳兰君停下来,他急急地追问。
柳兰君看着他晶莹透亮的眼仁,不觉微微含笑,“江水一刻不停地流过脚下,有挖泥船和渡轮在水中航行。游艇响着汽笛,冒出乌黑的浓烟,甲板上站着穿海魂衫的船员,将残羹扔给半空中的水鸟。岸上有卖冰棒的小贩推着小车沿街叫卖,劳累了一天的穷人和饱食终日的富人都在这里休息,番警不能赶走不乞讨不扒窃的他们。因为外滩是个公共的地方,所有阶层的人都可以在那里停留。”
“你们在哪里会面?”一千又问,相较路人,他更喜欢听有关风景的内容,这是在阴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
“在江边一棵老柳树底下。那棵树的枝条特别浓密,坐在下面的长椅里,路过的行人只能看到鞋子。”
“她……你们约会时,她穿什么衣服,一般?”一千想到这个很具体的方面,决心一定要弄清楚,以便为自己将来谈恋爱积累经验。
好在柳兰君并不认为他问得唐突,脸上反而因此流露出一个宠爱的笑容,目光中还含着无奈和温柔,看得一千又妒忌地红了眼睛。
“他呀,总是毛毛躁躁的,衣服从来都穿不整齐,头发也总是乱乱的。他工作的地方距离外滩很远,车站也不近。为了不迟到,他经常跑得气喘吁吁,穿戴更加不整,总得我帮他弄好。”
他叹了口气,可是一千从里面听不出丝毫责备和懊恼,唯有温柔和怜爱,仿佛他十分喜欢这种帮忙的工作。
一千托脸想像那个不太注重形象的女子在柳兰君帮她整理时,脸上一定会露出羞涩的笑容,脸色也一定是红红的……
摇摇头,把这些不经的想法丢掉,他起身从今天才买的糖果盒里拿出两块水果软糖,一块塞进自己嘴巴里,另一块递给柳兰君。
“小千,你刚刷完牙。”柳兰君眼望小鬼不停鼓动的嘴巴提醒。
一千点了点头,快活地仍倒回柳兰君床上说:“对呀,所以才要吃糖!伍伍说,每天晚上临睡觉前吃一粒糖,就可以香香甜甜地睡到大天亮。而且,要刷好牙再吃,才能充分体会到糖的味道。”
见柳兰君只是将糖拿在手里并没有吃,他不由纳闷地问:“你不吃吗?这种提子口味的软糖好吃极了。”
柳兰君微蹙眉,手指仍捏住糖块,有点困难地解释:“这样会生蛀牙,小千。”
“不会!伍伍这么吃了四百年,嘴里一颗虫牙都没长。”一千安慰他,然后一面使劲咀嚼糖果,一面顺手拉开被子。
“小千,你不回自己床上睡吗?”看着他的动作,柳兰君很诧异。
“不,你的床躺着更舒服。我睡了,明天还得早起去上班。你也睡吧。”一千含糊地回答,用被子将自己裹严。
柳兰君呆坐在床上一时没言语,似乎没能料到床的最终归属竟会是这样的。
“小千,你头上那个新的红痣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阵,就在一千快要睡着时,他忽然问了个问题。他将嗓音压得很低,好像并不真的希望对方能听到这个疑问。
可是,小鬼却偏偏听见了。他抬手摸摸脑门,半合着眼皮想了想,这才回答:“是红色的?老魏说那是机要员的标志。”
猛地张大了双眼,柳兰君脸上是惊讶和不信,还有其他一些复杂的情感。可惜,一千的眼睛又合上了,没能看见。
“我的爱人,也是机要员。”
过了很长时间,就在一千第二次快要入睡时,柳兰君喃喃地自语一句。
朦胧听见这话,一千打个哈欠,“女机要员?女的干这个不太适合吧……”
“不,他和我一样,是男人。”柳兰君慢慢说,面现忧伤,还含着一丝担心。
“噢,那还好……”一千随口回应,后半句话却闷在了嗓子里。他猛地床上跳起来,两眼瞪向柳兰君,一向伶俐的嘴巴开始口吃,“他,他,他是男人?天,他怎么能……”
“是。所以,”柳兰君低下头望着床腿,轻声问,“你还要跟我住在一起吗?”
一千脸上惊讶的表情换成茫然,似乎被他这个问题弄得很困惑,“为什么不?他是男人又怎么了?”
柳兰君抬起头注视着他,眼底的忧伤慢慢化成温暖,低声回答:“没什么,睡吧。你早上几点起床?我叫你。”
“不用,我自己起得来。”
谢绝了柳兰君的好意,一千满脸不解地最后再看他一眼,重又躺倒。
又独自坐了会儿,直到小鬼睡熟了,柳兰君才轻轻起身从大衣柜里取出一个木盒,掀开盖子。
连旧有的那两只一道,鬼火们纷纷从灯罩里飞出,钻进盒子里休息。
宿舍里立刻黑了,银色巨钟黯淡的光影从窗外投射进来,将窗下那张小桌笼罩在里面,隐约泛着白光。
第二十章:鬼的梦境
眼前是星星点点的灯火,有左侧鳞次栉比高大洋楼里的电灯,有不时飞驰过街道的汽车灯,还有红黄的昏暗路灯,所有的景物都融在这片灯海里,显出一种朦胧的繁华。
与此相对应,江的另一边却是漆黑一团,什么也分辨不出。渡轮正在江心拉着汽笛驶向下游,尖锐的笛声只响了三两下就消失了。左近的挖泥船在一刻不停地发出“轰隆,轰隆”的马达声,加剧了周围的嘈杂。江面上也是黑沉沉的,唯有几只船桅上悬的红色风灯映在水面上,显出粼粼的波光。
岸边石栏上倚着不少乘凉的人,他们三三两两地随意闲聊,身上的西装和旗袍在晚风中徐徐飘动,伴着轻微的笑声。
卖花姑娘清脆的叫卖声近了又远了,苍老沙哑的乞讨声尾随着阔太太的脚步,卖冰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铁皮小车滚动在坚硬石面上的声音夹杂在人流车声中也时隐时现……江水潺潺的流动声隐没在这些嘈杂的声响里,只有一股股带着凉意的潮气扑面而来。
他奔跑在这些灯光和人群中,脚步轻快而富于弹性,显出良好的身体素质。
刚刚洗过澡,头发仍半干不干地搭在额上,他相信自己已经消除了一切与工作有关的痕迹。现在的他全身都清爽无比,散发出的仅仅是进口沐浴用品的馥郁气息,任何人见了都会认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年青人。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衣物的遮盖下,他的右脚踝处照例藏着一把勃郞宁手枪。每一次迈步,手枪冰冷坚硬的触感就提醒一遍他不要忘记自己的特殊身份。
虽然讨厌在约会的时候也带枪,但这是条例规定,他无法不遵从。他是个正在赴约的别人的爱人,同时也是机要员,保守秘密并保护自己是他的职责所在。
眼前出现了一棵熟悉的老柳树,那些浓密的垂枝似口大钟罩住了下面的长椅。
他用手把头发弄乱,再将原本穿得很整齐的皮夹克也解开,衬衫上的扣子更是只留下三粒仍待在扣眼里。
在那个看不见的长椅上,现在正坐着一个人,他知道。那个人温柔而博学,总是心肠很软和体贴,最看不得他这付马虑模样。每次见到,那人都会一面轻声责备,一面动手帮他整理。
那时候他就可以借机握紧那人的手,亲吻那张薄薄的口气清新的嘴唇,然后喜悦地观赏对方通红的脸颊和呐呐的窘态。
他是如此地爱着那个人,那人对他也极其温柔。虽然在他们之间仍存有许多疑问和难题,但他仍愿意和那人一直这么相爱下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抬手撩起那些细长的柳枝,他一径向里走去。
外面的嘈杂声似乎被层层的枝长隔绝了,减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翠绿清凉的细柳一部分缠绕在他手臂上,更多的则在夜风中摇曳,如同那人修长的身影和柔软的头发。
在这些柳枝后面,就是他的爱人,那个宛如春风般醉人的教书先生……
的右腿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一千倏然惊醒,额头布满涔涔的冷汗。
他一声不吭地张大眼睛望向漆黑的屋顶,双拳紧握身体僵硬,保持着方才醒来的姿势,无法动弹。
四周宁静异常,没有白天的喧闹,也没有刚才曾见过的各种景象。巨钟依旧悬在半空,将银白的光线洒落到这片乌沉沉的阴间地府。
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一千感到口很渴,但并没有起身倒水来喝。他不是独自一鬼,住在这里还有……兰君,不能打扰到他。
想到这里,一千忽然感到有些惆怅。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仍保有阳世的记忆,那个无关好坏的过去。
那样,他就可以知道自己是否也有这样一个在等待他的爱人,以及自己是否同样爱着他(她)。
但是,很遗憾,他完全失去了那段记忆。现在的他只能在别人的梦里追忆别人的往事,那段甜蜜、不知道为什么又让他隐隐感到悲伤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