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伦抬手一探他脉,只觉得气息紊乱。扫眼地上尸体,心道,昆仑派便是算准了星辰楼踏平漠北武林,你急于回星辰
楼去,定是会用吸星剑诀的。吸星剑诀霸道不假,但所吸真气杂而不纯时,却是叫施用者苦不堪言的。
你这傻子,着急做甚么呢?当真爱干净到忙着洗你这张猫儿脸不成?
李伦不知此刻自个儿眼中难得显出几分柔光来,而嘴角也不自觉微微上勾。他只看眼陆十三,那张如玉似璞的面上沾
了点点残血。叹口气皱眉抬手替他擦了脸,方才打横一抱点地飞身回了马上。陆十三神志不清坐得歪歪斜斜,李伦右
手不觉圈住陆十三,轻轻将他头扶过来靠在自个儿肩上。方又左手一引,插在方才那偷袭的昆仑弟子身上的七星剑已
回他手中。
李伦还剑入鞘,冷眼扫过这片死寂之地,扬鞭一打,绝尘而去。
第十章
一路不停,打马入关,李伦径直往星辰楼在关内最近的分舵而去。
门口弟子一见一红一白二人飞马而来正想问,李伦跳下马来抱着陆十三,只将袖里令牌一扔,冷冷吐出几个字“客房
,干净,热水”,抬腿便往里去了。
小弟子接稳了令牌一看,连忙道:“是是是,南明先生——”
旁边一个小小弟子拉着他直眨眼:“南明先生?”
“咱们星辰楼的第一杀手,那身大红袍你看见没?”这小弟子哆嗦着跟紧跟进去,令牌可得还给人的。
小小弟子连连点头,却又拉了他袖子道:“那他抱着的是谁?”
小弟子叫他拖着动不了,气得跳起来给他头上一下:“星辰楼就一个穿白的蒙着脸,你说是谁?!”
小小弟子眨眨眼突然叫起来::“啊,十三少!”
小弟子踢他一脚:“你赶紧的把马牵后面去,再去准备热水——”说着自个儿赶紧追了进去。
陆十三本是因着体内五种真气交错翻涌之故,暂时晕了过去。在马背上颠簸这半日早醒了,本可运气自行化解体内真
气,但贪恋美人儿在旁,是故一路装睡。待进了城入了分舵,美人儿又抱着他进去,心内忍不住大乐。索性闭着眼睛
继续装晕,靠在李伦怀里,鼻中一股淡淡的味道,混杂着大漠风沙之气,却又夹杂着几丝幽幽的血腥味,风尘磨砺之
感顿时自鼻端穿入脑中。而托着自个儿身上的两只手,沉稳有力,坚定不移的往前走时,陆十三一时便恨为何分舵楼
梯走廊这般短,恨不能一生都走不完。
李伦进了房,将陆十三放在榻上,右手连点他身上几处穴道。陆十三顿时觉得四肢一阵松快,忍不住呵了一声,舒口
气:“美人儿啊,你既然会这一手点穴导气的功夫,何不当时就替我解了,害我憋屈半日?”
李伦淡淡道:“你有力气装晕,可见没大碍。”
陆十三睁眼一笑,翻身坐起来想与他斗嘴。却不想体内真气逆流,一时胸腹内血气上涌。陆十三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下
去,只得先盘膝打坐。
李伦看他面上红潮翻涌,心知他此刻难受。正犹豫是否出手相助,却又见十三盘腿运功,这就压下不提。只往旁边静
静立了,倒杯茶喝着戒备。
陆十三将气导入丹田,只觉得五种真气交融片刻,汇成一股暖流。心道无甚大碍了,方才睁眼。这一睁眼不打紧,陆
十三看的愣了。
那边李伦倚窗驻足,长身玉立。左手捏着茶杯并不饮,腰间别着七星与南明剑,右手正扣在自个儿冰魄剑的剑柄上缓
缓抚摸。一双剑眉斜斜上扬入鬓,两只丹凤眼似无意望着窗外风景,鼻梁挺直,薄唇淡淡抿着,似乎在想着甚么,整
张脸显得漫不经心。而腰背却又直直挺着,宛如万事都不能叫他弯曲分毫。身上那身红袍倒是将那张白面清逸的模样
衬得越发妖娆了,而束在头顶的发髻依旧一丝不乱。
陆十三看的发愣,突地听见敲门声,这才惊醒。
李伦亦是转过头来,将冰魄剑至于桌上,方才过去开了门。外头小弟子见是他,声儿都有些兴奋的发抖:“李,李大
侠,热水重,烧好了,我给你提进去吧。”
李伦淡淡道:“不用了,我来。”
陆十三随他声音看过来,才见屋里放了只浴桶,忍不住抚掌笑道:“还是美人儿你体己。”说着立起身来便脱衣裳。
李伦将水倒入浴桶之中,回身正要说话,却见陆十三早解了发髻,一头黑发垂下来散在身后。染了鲜血沙尘的白衫随
手扔在一边,中衣除了一半,露出段锁骨来。那锁骨一线条清晰平直,衬得他颈间一股莫名的妩媚之态流转。随着他
一呼一吸之间,那若隐若现的锁骨沟,令这斗室之中春意忽生。
陆十三看他一眼,突地笑了:“美人儿,看甚么呢?”
李伦咳嗽一声:“看你死了没有。”
陆十三抿唇笑道:“这般言不由衷还真叫我束手无策啊。”说着边除下中衣边往那浴桶走。
李伦背过身去:“你且洗洗,我先去歇——”
陆十三却抬手拉住他,凑近他耳边轻道:“一路抱着我都不避嫌,这会儿倒害羞了?”
李伦一时窘迫,转头看着他道:“那是情非得已才——”却又说不下去了,只因陆十三这一会儿工夫竟是将身上衣物
都除了。
李伦一时不知看哪儿好,眼光不觉落在陆十三的小腹上。那处平坦光洁委实令人艳羡,而脐部与其下的肌肉形成一个
凹陷,这一条明暗的肚脐沟实在引人遐想。
陆十三眼中一笑,索性抬头挺胸将手放在他肩上,手指头勾着他下巴轻轻的滑动:“美人儿,你也奔波了一天,不如
我们同浴?”
李伦像被烫了一样推开他,转身就往外走。陆十三抚唇笑了两声才转身进了浴桶,听着身后门合上的声音,面上的笑
渐渐隐去。捂着嘴唇的手指用力一收将一声咳嗽憋了回去,而指尖却是暖暖的有甚么渗了出来,鼻端又是方才大漠厮
杀时弥漫的那股味道。
陆十三一皱眉,抹了一下嘴唇躺在浴桶中。热水围拢全身,暖意渗进来,这才觉得好了些。
窗棂轻轻一响,有人如雪片一般落在屋内。
陆十三抬头一笑:“程颐美人儿,你来了。”
程颐皱着眉:“你这毛病得改一改。”
“甚么毛病?”陆十三略动动,让自个儿躺的更舒服些,“是管美人儿直呼美人儿呢,还是——”
“是你动不动就用吸星剑诀的毛病。”程颐行过来看他一眼,“你也晓得现在你的内力不强,勉强吸星入体的真气不
能驾驭,将会冲破你经脉运行……”
“到时候儿就是血脉逆行,不疯也是残废了。”陆十三似乎毫不在意摆摆手,“现下不过是吐点儿多余的血罢了,我
没觉得有甚么不妥。”却又笑了,“一口血换美人儿一抱,倒也值得。”
程颐无奈:“总是你有理,到你撑不住那天,看你后悔去。”
陆十三抬头看他一笑:“那一天早着呢。”
程颐瘪瘪嘴想说甚么,陆十三却先他一步道:“不说你和南宫一路先走么,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了?”
程颐一耸肩:“你让无极门给了昆仑派消息,都冲着你去了,我们能遇见甚么?”
陆十三桃花眼透着戏谑:“南宫自然是记挂一剑先走了,你却不走,莫非你记挂我?”
程颐瞪他一眼,自怀里掏出个白瓷瓶来:“南宫猜你定会动武,留了颗药给你。”
陆十三一撅嘴,程颐无奈,只得将药取了送到他唇边。陆十三接着他手含了药,舌头却顺势在他掌心一舔。程颐一惊
立时缩手,陆十三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这一笑,那药便落在地上了。
程颐一皱眉,陆十三却道:“药王毒王教出来的徒弟,他的药还是少吃吧。”
程颐想了想:“你不信南宫?”
“他的心又不在我身上,我干嘛要信他?”陆十三微微眯眼。
“李伦也不喜欢你,你又为何信他?”程颐忍不住俯身道,“十三少,你清醒一点,就算李伦当真是李迳年的儿子,
那也就是你的死敌,你又何必帮他?”
陆十三面上还是带着笑,只眼里透着丝寒意:“程颐,你话今儿真不少。”
程颐微微握拳,看着陆十三慢条斯理洗着:“南宗统共只有十三少这一点血脉了,你当真——”
陆十三抬起头来,微微抿唇:“程颐,你退下。”
程颐急道:“十三少,你莫不是忘了,当年李迳年那狗贼被人灭门,满江湖都指着是老爷下的毒手,逼着刘家满门—
—”
“程颐!”陆十三声儿一冷,“我说了,你话多了,退下吧。”
“十三少!”程颐急得跪在他面前,“难道你真的忘了老爷是怎么死的?真的忘了刘家大仇不成?!”
陆十三皱紧眉头,桃花眼中一片清冽,眼前仿佛又是那年刺目血红,而鼻尖那股血腥味越来越浓,想要说话,可体内
那几道本该归服的真气竟又乱窜起来。身上冷得厉害。内里却又是烈火焚烧一般,五脏六腑煎熬难忍,待得出口,却
是一口鲜血先喷了出来。
程颐顿时愣住,陆十三咳嗽一声转头看着他:“程颐,我没忘,爹的冰魄剑在我手上一天,我就不会忘。”
程颐双目圆睁,手抖着伸出来也不知先扶着眼前这颤抖不止的人,还是替他把嘴角的血擦了。
陆十三苍白的脸上,唇角的血迹透着股子妖异,那双桃花眼却又带上了冰冷的笑:“这也是为甚么,我创无极门,这
也是为甚么,我在星辰。”
程颐听着他咬牙切齿一般挤出的这几个字,眼圈立时红了:“十三少,那你为何还要与李伦这般亲近?你打小就容易
心软,要是——”
“程颐啊……你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陆十三摆手擦擦嘴角,颓然的靠了回去,“当年爹的四个儿子里,就我最笨,
那吸星剑诀老背不下来,被爹罚过好多回。每次都是你陪着我受罚……”
“十三少……”
“可是程颐啊,笨是因为不开窍。那么多人死在你面前,再是榆木疙瘩,也要开窍的。”陆十三抿唇一笑,似是极累
,“我真要杀李伦,一剑定会拦着我,所以我才叫你看好南宫……啧,好好说话,你哭甚么?”
程颐狠狠一擦眼睛:“可十三少这圈子也绕的太大了,我就担心你把自个儿也给绕进去了。”
“程颐,你当我是好人么?”陆十三轻轻的笑,那声儿似细流汇入地底一般隐晦,“你看那些疯子,其实他们才是真
正善良的人,因着他们受不住罪恶感的挤迫,所以疯了……”
程颐跪在地上,默默磕了个头,再闪身自窗而出。
陆十三那话却没说完:“……而我早已说服自己,生出承担罪恶的勇气和能力来……所以,程颐,你不必担心我。陆
十三,不会那么容易栽,也不会那么容易死。”
第十一章
李伦走出屋子去一气儿上了楼顶露台,深深吸口气,还是觉得心跳的有那么一点儿快。眼前还是十三少那段平直流畅
的锁骨,那身白皙的皮肤,不知道手摸上去是甚么感觉……
李伦垂下头来,看了一眼自个儿右手。回来时骑在马上,右手的这几根指头便是贴在他面上挡一挡风沙的。知道这个
人最爱干净,有点儿脏的都看不下去,偏偏又喜欢穿白的。右手那几根指头不觉轻轻一动,似乎回忆起那种柔顺的触
感。光滑的如一匹上好的缎子,但冰凉的,寒冷的从骨头里透出来一样。那个时候儿自个儿似乎想的就是,赶快到分
舵,赶快给他弄一桶热水,把他泡进去。
不过半路上那人就醒了,却磨磨蹭蹭不肯睁眼。自个儿也奇怪,竟也懒得揭穿他。大概是因为十三少睡着挺好,不然
醒过来,他也不晓得跟他说甚么。
江湖上的十三少,一直是正义之士口中的邪魔外道。究其原因,也不过是他的通天宗源,会使那吸星剑诀。吸星剑诀
夺人真气,中招之人必死无疑,委实阴狠。但自从通天大枭南宗刘士靖一门被江湖围剿之后,江湖上的通天剑客便少
之又少,会使吸星剑诀的人几乎绝迹于江湖之中。
直到十三少出现。
江湖传言,十三少不知年岁,不知祖籍,不知亲友,不知师门,一个人独来独往。有人说他是青年模样,有人说他七
旬老者,还有人说他是豆蔻女子,可见是个易容高手。但无论他扮作甚么模样,手中那一把冰魄寒光剑从未变过。只
是吸星剑诀不出则已,一出必斩杀殆尽。
李伦慢慢回想陆十三先前对战之时,想一窥吸星剑诀的奥秘。但……似乎眼前一直是黄沙漫漫风沙滚滚中,那一身白
衫腾挪转圜,剑光血影,说不出的妥帖。
李伦挑挑眉头呼口气,说句实话,他不清楚为何陆十三会告诉自个儿他是无极门的掌门,难道就不怕他告诉别人去?
只是告诉别人也没用,无极门虽是江湖上最大的消息来源点儿,却不涉及江湖仇杀。只要你有钱,便能买你要的消息
。
那得来的消息能信么?
李伦垂目一笑,若是不能信,无极门也不会在江湖上这些年都没倒。只是,无极门在哪儿,怎么找,却没地儿打听。
但若是有人在江湖上放出话来有求于他们,不多久便会有无极门的弟子上门来寻的。
他还记得那时候儿不过无意间提了一句,很想拜会下这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十三少,第二日醒来房中案头便有张条子
,上书醉仙楼。
醉仙楼在江南,大大有名的妓院。
李伦依稀想起自个儿那时大大吃惊,如今在想,大概是程颐吧。笑了笑,却又抿住嘴唇。无极门前当真没甚么可称作
秘密的话,那自己身上的灭门血案,无极门能查到么?
江湖上都说是南宗刘士靖杀了他全家,于是正义之士联合打入刘家,自此江湖上再没了这一家。
再无北侠,再无南宗,再无李迳年,再无刘士靖。
但是李伦不知道为甚么,他总觉得有点儿古怪。哪里古怪又说不出,他只是茫然的觉得如果真是刘士靖做的,他又怎
会甘愿自裁呢?
江湖上人都说南宗邪气,不讲道义,那也该是以死相拼,怎会束手就擒甘愿受死呢?
想不通,想不通……
这些年他在星辰楼,走遍大江南北,杀人无数,只怕也已违背了父亲行侠仗义的本意。不过他还是想知道,究竟是不
是刘士靖害了自个儿一家,刘家还有没有后人,但江湖上是打听不到的了。
现在无极门的出现,是个契机,亦或是个陷阱呢?
李伦抬起头来,幽幽的风里似乎是那天晚上陆十三拉着他轻轻说的那一句,你信我。
李伦握紧手,突地笑了一下。心道,十三少,你要查便去查,若查出来了,李伦谢你;若查不出来,也不打紧;就算
你想骗我,也没关系。横竖李伦身无长物,所有的也不过是这条命。当年李家被灭门我都没死,这点儿又能有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