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收起手机,知道司徒烨在这家店里,好办了。
他从磁器口出来,半晌无话,脑海里一片空白,慢慢地沿着路走,古镇有一半在山坡上,临江而据一方山水,前面是商业区,后面则是老房子住宅区,还有陪都时期修的防空洞。一进入住宅区带,登时静得不闻人声,商业街的喧闹被远远抛在身后。
盛夏午后,许多老房子外面贴着出租的纸条,磁器口有许多房屋都是文化遗产,不允许安空调,怕负荷过大,烧了电路引起火灾,一旦失火,连着烧过去将是一片一片的。这里的房子也很便宜,单间一个月只要四百。
沙坪坝区还保留着不少这样的老城区,它们安静地躲在时代的角落里,仿佛与世隔绝一般,仍带着陪都时期的风范。
这是与北城天街与两江新区等地方截然不同的山城一角,几个老人在偏僻处打麻将。
时光在这里,像是温柔地停住了它的脚步。
有人提着木匣子与小凳走过,给人修脚掏耳朵,沿街敲着铁块叮叮响卖麻糖的,挑着担子卖凉粉与凉面的……
林泽找到一张石桌,在树荫下坐了下来,趴在桌上思索,周围凉风习习。
这次一定能找到司徒烨,跑不掉了,说不定他就住在这里,林泽枕着手臂,侧头看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是在磁器口等他,等到明天陶笛店开门他来上班吗?还是先回去?
林泽不太想动,回去也没事做,就在石桌前趴着,见了司徒以后,第一句话要跟他说什么?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到了再重逢时,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说什么好呢?
说司徒,跟我回家么。
说你终于回来了,没事就好……
感觉说什么都不对,他会愿意跟着他走么?他离婚了?事情都解决了吗?在家里受了什么苦?是因为生他的气,所以不回来见面吗?
林泽看了眼表,还有十六个小时才到明天早上八点,他趴在桌上,胸闷,烦躁,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手机响,林泽蓦然惊醒,接了电话,那边是许辉。
许辉:“你朋友来找你了,林泽。”
林泽马上道:“让他不要走!在家里等我!我现在就回去!”
许辉:“你等等!喂!他好像误会了……你跟他说吧,等等!林泽跟你说!”
林泽抓着电话,大声道:“让他不要走!拉着他,别让他走!”
叮的声响,电梯门关上,林泽犹如五雷轰顶,声音发着抖,说:“他走了吗?”
许辉道:“我解释过了……我说了我是新搬来的,那是你男朋友吗?”
林泽心道谢天谢地,还好许辉没有恶作剧,他又说:“你现在下楼去看看……谢谢你了。”
电话那头响起关门声,许辉下楼去,将近五分钟后,许辉说:“已经走了。”
林泽说:“他有说去哪吗?”
许辉:“没说。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也没说。”
林泽点了点头,挂了电话,坐在石椅上发呆,真该死,但谁想得到司徒烨会去找自己?
他应该会回来的,林泽心想,就坐在这里等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幕降临,林泽有点虚脱了,去买了点吃的,两串烤鱿鱼,一碗酸辣粉,就坐在江边等司徒烨,郑杰又打电话来说找到了没有,林泽说已经知道在哪了,等他回家。
然而直到晚上十点,司徒烨还是没有回来,林泽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住在这个地方,半夜两点时,有巡警过来问林泽,林泽把身份证给他看,说只是在这里坐坐,巡警当他失恋了回家去,林泽无奈只得起身离开。
经过正街时,林泽坐在陶笛店门口,古镇夜半空空荡荡,跟个鬼城一样,全镇熄了灯,还好买了两包烟,林泽固执地坐着,撕开一包烟,背靠陶笛店的木门,看着孤寂的夜晚发呆。
明天司徒烨应该会来上班,今天他会误会许辉么?应该不至于……许辉已经告诉他自己是房客了,那天晚上,林泽也是独自在家里,这些事,司徒烨应该会明白的。
巡警又过来一次,问他怎么不回家,林泽心情不太好,也不说话。
巡警便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一起发呆,林泽递给他一根烟,说:“我在等老婆。”
巡警点点头,陪他抽完烟,起身走了。
蚊子多得要死,把林泽叮得满手臂包,太阳下山后林泽几乎就没怎么喝过水,现在胸闷得厉害,等早上开门了,得去买两瓶藿香正气水喝。
一根烟平均耗时六分钟……林泽根据烟盒里的剩余量来估算时间,得省着点抽,后半夜里,将近四点半时,他睡着了。
再醒来已是六点,环卫刷刷扫街道,林泽依旧漠然坐着,古镇开始有人三三两两地开门,路过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
这间陶笛店会是谁先来开门?是老板吗?还是老板女儿?
脚步声响,林泽抬头,看到了司徒烨。
“你怎么这么瘦了?!”
林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第一句话会这么说。
司徒烨手指里拎着钥匙,挎着个单肩包,瘦得几乎不成人型,那是一种病态的瘦,眼窝,脸颊都凹进去了。
看到林泽的那一瞬间,他眼眶霎时就红了。
“我胃出血。”司徒烨说。
林泽起身,说:“昨天你去找我了?”
司徒烨:“嗯,你怎么找到我的?”
林泽说:“我猜的,我昨天跑了一天,挨家打听,我猜你学了吹陶笛,可能是在卖陶笛的店里……”
司徒烨低头用钥匙开门,林泽说:“你原谅我可以吗。”
司徒烨说:“你又没有对不起我的事,谈什么原谅?”
林泽控制不住,从侧面伸手,抱着司徒烨,司徒烨停下了动作。转过身,抱着林泽,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林泽:“你回来了怎么也不找我?”
司徒烨放开林泽,眼里带着悲伤,说:“不想,你又不喜欢我。”
林泽道:“喜欢的,怎么不喜欢?我哪里不喜欢你了?”
司徒烨没有回答,他解下锁,拉开一侧木板折叠门,林泽帮他推开另一边,两人把店门打开,店里一片灰暗。
司徒烨把包放下,说:“我去买点吃的,你看会店。”
林泽道:“去吧。”
林泽独自坐在店里,拿起个陶笛试了试,呜呜地吹出声音来,有种身在梦里的不真实感,他设想过无数次与司徒烨的重逢,却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司徒烨回来了,带着豆浆和包子,分给林泽,两人对坐着吃早餐,这时间还没有游客来,已经有点热了,司徒烨开了风扇,脖颈里都是热痱,憔悴而瘦削,整个人就像变了型一样。短短几个月里,居然变了这么多,林泽看到就心疼,蹙眉问:“你怎么这么瘦了?”
司徒烨抬眼看林泽,说:“在家里过得不好。”
林泽不敢再问了,万一问到离婚的事,生怕司徒烨又会难过,他想了想,说:“别再走了,不离婚也没关系,我们在一起吧,你走了以后我日子都没办法过……”
司徒烨反问道:“你不是喜欢郑杰了么?”
林泽:“没有的事,我不是想清楚了么?你吃郑杰的醋吗?他马上要和蓉蓉结婚了。”
司徒烨蹙眉道:“不要偷换概念,我问的是你对郑杰的感情,又不是问郑杰喜不喜欢你。你一直狡猾得很,现在我不吃你这一套了。”
林泽笑了笑。
“读了这么多书,没有改变你的想法么?”林泽忽然问。
司徒烨:“最近才开始读的。”
林泽:“你骗我说你残疾了,我差点被你吓死……”
司徒烨:“我是残疾了,灵魂的残疾,我现在是个没有信仰的人。”
林泽说:“让我当你的信仰吧。”
司徒烨:“又来这一套,我对你的甜言蜜语,已经不感冒了。”
林泽不还嘴,只是疲惫地倚在司徒烨身上,他瘦了很多,伸手时从衬衣下摸到他嶙峋的肋骨,就像个病人。
司徒烨没有推开他,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林泽的胸闷越来越厉害,他闭着眼,在司徒烨的肩上眯了会,一直紧紧抱着他的腰,就像生怕他走了一样,片刻后胃有点疼,起身到外面去,对着路边的垃圾桶又是一阵狂吐。
司徒烨吓了一跳,出来道:“怎么了?”
林泽吐完,无力道:“怀孕了。”
司徒烨:“……”
林泽笑得阳光灿烂,在司徒烨身上东歪西倒的,像个喝醉酒的人,扒在他身上,被他拖回店里去。
司徒烨摸林泽的额头,说:“你脸色很差,生病了么?”
“有点中暑……”林泽说:“我去买瓶水喝……”
林泽要起身,司徒烨却让他坐下,出去买水,回来时又带了两瓶藿香正气水,给他灌下去,林泽喝得嗓子火辣辣的疼,有股火焰从胃里冲上来,拉着司徒烨的手,只是不松手。
“喂,我爱你。”林泽说。
“别肉麻。”司徒烨说:“老板的女儿要来了……”
九点,林泽在店里坐着,老板的女儿来开收银台,另外两名店员看了他一眼,说:“你堂哥吗?”
“我堂弟。”司徒烨随口道。
女孩笑道:“来找你玩的?”
司徒烨没有说话,林泽笑道:“我来带他回家。”
司徒烨说:“我没说要回去。”
林泽想了想,摸出钱包,说:“美女,你这里可以刷卡么?”
女孩说:“可以啊,给你算八折吧,自己挑。”
林泽抽出一张金卡,说。
“你这家店里,所有的陶笛我都包了!司徒烨!跟我回家!”
女孩:“……”
司徒烨:“……”
司徒烨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林泽:“这张卡里有我的一点积蓄,不嫌弃的话还请笑纳,要么我把你家店盘下来,和司徒烨一起卖陶笛?价钱你随便开,一百万够么?”
那女孩道:“现在打个门面,转让费就要一百万哦。”
林泽笑吟吟道:“没问题——我再加二十万货款——”
司徒烨怒了,看着林泽,把卡抢过来,阴沉着脸盯着他。
司徒烨说:“你和小葱说也没有用,店是她爸的。”
女孩知道林泽是在开玩笑,莞尔看了司徒烨一眼。
林泽:“那你跟我回家,你看我为了找你,都找得中暑了。”
司徒烨还是输了,只得说:“下班跟你回去。”
那女孩笑了起来,看看林泽,又看司徒烨。司徒烨像是想说点什么,又没有出口。
林泽在风扇旁睡着了,头发略长了些,被风吹得有点乱,熟睡的面容像个小孩,片刻后,他被音响里的音乐惊醒了。
陶笛版的声音悠远绵长,外面客人进店,三个店员抑扬顿挫地吹起陶笛,与音响和成一片。
司徒烨走出店外,站在门口处,皓皓长空,悠悠白云,盛夏骄阳似火,那阳光洒下来,落在他的头上,林泽侧过身,在椅子上躺着,半睡半醒间,音乐变成了卡农,又变成风之谷协奏,俄罗斯狂想曲……
中午时分,林泽的手机震动,司徒烨回头看,林泽知道那是他发来的,遂摸出手机看。
弘:【你知道我离不开你,成天用我对你的爱来要挟我,云梦泽,你是个坏小孩。】
林泽:【老婆大人,我错了。吹首歌给我听吧。】
司徒烨叼着陶笛,进来把音响的声音关小一点,看了林泽一眼,坐在他身边,再次吹起了天空之城。
旋律在店里回荡,店员们习惯了以陶笛声来吸引顾客们,都是一瞬间跟着司徒烨吹起这首歌,同时吸气,吐气时步调完全一致,连收银的小葱也摘下一个陶笛,跟着吹响天空之城。
林泽睡了一会,舒服了些,拿下一个陶笛,好奇地看司徒烨吹,音乐本身有种神奇的魔力,就像魔法一样。
吹完一曲,司徒烨说:“还有点生。”
小葱说:“带你堂弟先去吃饭吧?”
小葱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个饭盒给他,店里的音乐太响了,听多了林泽隐约头疼,说:“出去吃么?”
司徒烨点了点头,带着林泽走出去,林泽说:“江边不错的,去那边坐着,我看到个好地方,你住哪里?”
司徒烨道:“就在这后面。”
林泽:“你答应我跟我回去的,不能反悔。”
司徒烨看着林泽,一脸苦大仇深的神情,林泽又觉得好笑,他吃准了司徒烨爱他,吃准了他那纠结的心情,否则也不会跑到他家里去。
他们买了两瓶水,在石桌旁坐下,司徒烨又去给林泽买吃的,回来打开饭盒,看到林泽在吃他的饭,是一份很简单的蛋炒饭,林泽吃了两口,就要喂他吃,司徒烨道:“滚滚滚,我自己来。”
林泽只是笑,司徒烨买回来的是清淡的三鲜米线,林泽随便吃点了点就不想吃了,反而对司徒烨那盒饭比较感兴趣。
司徒烨随手喂他吃了口,林泽一边咀嚼一边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司徒烨神色有点黯然,说:“怎么样?”
林泽:“瘦了这么多,我心疼。”
司徒烨说:“吃不下,告诉你了的,胃不好。“
林泽:“你怎么出来的?你老婆呢?离了吗?”
司徒烨:“回去以后我想和她离婚,我家里都不让,又挨揍了,我实在忍不住,想逃出来,逃家的时候从三楼上摔下来,摔伤了腿。”
林泽:“……”
“哪里?”林泽躬身去摸司徒烨的腿,司徒烨说:“脚踝上,不太严重,已经好了。”
林泽道:“后来呢?”
司徒烨:“后来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她就……和我离婚了。”
林泽点了点头,司徒烨说:“没有离婚证,不能证明……”
林泽马上道:“没关系,你就算有四个老婆我也爱你了,哪都别去,我要和你的老婆们一决死战!”
司徒烨:“……”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司徒烨道:“你还是不相信我说的。”
林泽哭笑不得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哎。”
司徒烨没说话,林泽起身,按着他的肩膀,低头吻了下去,舌头强势地伸过去,司徒烨的呼吸急促起来,唇分时彼此对视。
“我吹首歌给你听。”司徒烨说。
林泽:“你都学会了吗?教教我。”
司徒烨摸出另外一个陶笛,和他自己的陶笛是一对,拼起来是个红蓝两色的心,林泽道:“这个是给我买的?”
“嗯。”司徒烨答道,把陶笛凑到唇边,示意林泽看他的指法。司徒烨的手指修长漂亮,无名指上戴着林泽给他的戒指,指间按孔时,别有一番美感。
第四十七章·结局
当天下午,司徒烨回去收拾东西,跟林泽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