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要惊艳世间到什么地步,才能让眼下这许多人留恋至此,连曲络亭都忍不住摇头一阵低叹,只觉与风析在“第一楼”相见的情景恍如昨日。
却见白昀之听着那词闭目良久,任由弋倾文手中软剑笔直指着自己,轻轻笑了一声,“弋楼主这词……真是字字……”他没有说下去,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弋倾文也笑了,“你知我在念谁,你知道的。”说着踏前一步,逼近了白昀之。白昀之慢慢举起左手,隔着素白的衣袖轻轻握住了软剑,然后缓缓说,“我不会因你这一首词而手下留情的……”话虽如此,可白昀之嘴边的笑却温柔至极。弋倾文闻言长眉收起,“哦?弋倾文何时需要人手下留情……”他说着突然瞥了那个仍旧站在台下的蓝衫少年一眼,语气陡然一转,透着丝促狭,“这少年的酒,恐怕你是喝不到了……”
白昀之笑得更低更沈,“可我偏偏,就想喝他的酒……”他手掌慢慢收紧,一字一句轻而重地说道,“弋倾文……这杯酒,我要喝一生一世。”
弋倾文原本起了一丝坏心想要调笑,却不料白昀之竟这样认真到了几乎严肃,他双眸狠狠一缩,望向楼挽风的眼睛瞬时犀利起来,似乎是审视,又仿佛是在探究,片刻后放低了声音,口气甚至有些森冷,“他有什么好?”白昀之一愣,于是慢慢的,弋倾文便看到一抹温暖深情的笑在他唇边一点一滴蔓延开来。
弋倾文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笑过,那一笑只将万千春色都凝在了这丝笑颜之中,安静平和,充满了疼惜和宠溺,满目的温情专注悠远,似乎无论身处何地,这一笑都能带给人无尽的温柔,任外面世事风吹雨打,径自守住内心春暖如花……
……风析?呵,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惦记?……
白昀之想起片刻前,就有人就坐在自己身边,用稚嫩柔软的语气说着铿锵无比的话语,好像现在回味起来还能听到从那声音中带出的甜意。
……他哪里都好!样样都好!……
是那样得意而又自豪的口气,没有一点怀疑,好像风析的好便是他自己的好,好到连一丝挑剔都懒得去做,如同一个虔诚的弟子,信仰心中最坚定的神明。
一点理由都没有,连借口都不需要……风析在他心中就是信仰,就是一切的一切,永远都属于最好,再不会有更好……
白昀之不知道自己究竟花了多少力气才忍下了想要去拥抱他的念头,最后却只能无力地握开伤口,任由疼痛唤醒理智,然后告诉自己此刻身处何地,什么该做,什么又是不该做。
不能放任,却已然放任。
……我觉得他好,那他就是好,他就算杀人放火犯法坐牢我都觉得他好,你若一定要问个理由,倒也不是不能告诉你。我从小到大,讨厌的东西特别多,喜欢的东西尤其少,人也不例外,风析就是,文然也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这个理由,够了吗?……
此刻他只想将那个名叫楼挽风的人狠狠拥进怀里,然后牢牢地锁在心底,是一生一世的情意,一生一世的誓言,不会有即将到来的谎言,不会有即将触手可及的欺骗……只想再一次听他在自己耳边说同样的话,听多少遍都仍旧觉得不够,只能一生一世,只有一生一世。
……我们决定要和另一个人一生一世时,不就是将所有辜负、伤害、欺骗、放弃、永别都包括在里面了吗?既然如此……
那柔软稚嫩的嗓音吹在耳边直直到了人的心里,既舒服又安慰,他深深一丝叹息。
……既然如此,我们又怎么能够为当初的决定去懊恼和后悔,为原本就存在于一生一世里的那些东西,而放弃一生一世……白昀之,你觉得呢?……
白昀之,你觉得呢?
“他什么都好……倾文,”白昀之只见自己低暗地声音一字一停地在说着,然后不出所料地看到弋倾文眼中讶异吸气的表情。
“哪里都好,样样都好。”
倾文,他在我心底,同样哪里都好……样样都好。
第八十五章:
时光终于停下了脚步,在他们身边停留了片刻。弋倾文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昀之,过了很久才慢慢松了力道,抽回了长剑。软剑在他撤回真力之际立刻恢复了原本的容貌,韧软如蛇。他抬起头看着头顶那片苍茫的蔚蓝,忽然运起内力传音入耳,清冷的声音立刻在白昀之脑海中响起。
“风析,人之一生总该疯狂一次……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你觉得要喝他的酒,今日我便成全你……但是风析,很久之前便有一些话没来得及告诉你,趁着今天,我便让你知晓。”弋倾文深吸了口气,缓慢而又沉重地说道,“不论你今后如何决定,又是为何而决定,我永远都是你的师弟,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兄……这一点,永远不变。我不知你究竟要做什么,也不知你为何伤重至此……我只有一言相劝,”弋倾文停了停,脸上闪过一丝不安,“莫要再像今日这般勉强了,你明明连两成内力都不到。清风叹下卷,内力越低,伤人便越伤己……别再这么伤害自己了……”他长长一叹,绵长的气息如一阵微风轻轻拂过白昀之疼痛的感官,带过一阵温暖。
“你只要记着,弋倾文永远都会在你身边,无论他是不是唐门族长,无论他今后会是何等身份,他都是站在风析这一边……若有朝一日,这天下有人伤风析一分,弋倾文便杀他满门。”说到这里,弋倾文眼底闪出一丝森冷的寒意,“白昀之,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白昀之眼神晦涩,低低一笑,“即便今日过后,明日开始风析便是你的敌人?”
弋倾文却只是慢慢转过身背向他,将软剑收回腰间后才勾起一抹笑,“明知故问。”突然他似想其了什么,最后又问了一句,“你又是为何而来,以白昀之的身份?”语毕,弋倾文身形一动,飞身而起,并没有去管白昀之会如何回答,他仅仅只是这么一问罢了。场中人人不明所以,只见这二人一阵比试,然后与场中对峙片刻便以弋倾文飞身离去告终。他速度极快,几个起落人已奔到了几丈开外。
林萧望着那抹瞬间飘然而去的身影,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只觉匪夷所思。此人来去匆匆,只和白昀之交手后便就这般离去了?
难道他连争夺试会的席位都放弃了?
陈秀怜也有些怔然,好像还置身如梦中,甚至对弋倾文就这样轻易离去感到惋惜,即便他自己也不知在惋惜什么。
而站在一边的洛云更是喃喃道,“这就是倾风楼了吗……倾风楼的两位楼主……”即便弋倾文已经说过自己已身为唐门族长,可不知为为何,他只记得弋倾文曾是倾风楼楼主的身份。好像倾风楼的楼主就应该是弋倾文和风析,否则就无法接受,难以相信。
只有柳长卿眉头深锁,仿佛在预料十日后的武林大会该会出现如何翻天覆地的景象。他已感到此战参商派的艰难,若弋倾文志在必得,那么……他呵出口气,心底隐隐掠过一丝不安。
此刻风中却远远传来弋倾文依然浅笑如春的笑声,混淆着内力从不知何处一声又一声传遍试会场上每一个角落,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风长吟,水长清,山外青山楼外名。
名中自有风情万种,掩过山河几多锦绣……
犹记惊鸿照影月下铃,芳华绝代合扇轻,
拭手凝香香凝笛,笑语扶琴琴扶音……
转眼云淡烟消,空相忆……”
如风过掠影来,笑看苍山海,人是如此逍遥如此纵情,言谈举止却又处处轻狂处处无情,唯独一词赞叹只单单给予四年前同样风华万千、同样成风而来踏风归去的人……场下众人已是人人一阵恍然,好像岁月并未曾流淌过那四年,此时此刻和当时根本没有丝毫分别,风仍旧长吟,而水依旧长清。
在看到白昀之站上台一刻便已然离去的祁煜在听到风中的吟叹后,也不禁停下了脚步,会过头去看场上那抹略显孤单和疲惫的身影。
“名中自有风情万种……掩过山河几多锦绣么……”祁煜轻声说着,心下不由一阵叹息,这词倒是真的一字不错,用来形容风析,倒是够了。他难得一笑,对着身边的莫敛迟说,“只是这最后一句略显不详,转眼云淡烟消,空相忆……不如改成,多情应在眉眼,长相忆,忆多情……如何?”
莫敛迟颔首,口气淡淡道,“改得甚好,风析的确是多情之人……可是多情的人,往往无情。”
祁煜最后看了白昀之身影一眼,没说什么,只和莫敛迟说了句“走吧”,两人便缓步离去。
然而只有一个人毫不沉醉,他甚至都听不懂那首词在说些什么,当场中众人回过神来,只瞧见一个短发蓝衣少年用了吃奶的力气从擂台侧边爬了上去,然后满头大汗地奔到还站在原地不动的白衣人身边。
“白昀之你没事吧?”少年的声音清脆如一阵风中之铃,摇摇晃晃地喘着气,还带着软糯的柔嫩细致,“啊呀呀呀呀!你受伤了!”
这蓝衣少年当然不是别人,自是承诺了白昀之若赢了,自己便要请他喝酒的楼挽风。他跪在了地上,伸手捂在白昀之右侧腰间,才轻轻一碰已是满手鲜血,“我的天啊,这么多血啊,救命啊,我不行了不行了,我晕血的啊!!”他大惊失色,刚想撕下衣服用什么赶紧给他包扎一下止血,却被一只手轻轻握住。
楼挽风抬起头来,焦急地问,“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还是那充满担忧的语气,略显笨拙的动作……一点都没有改变,温暖而令人感到心安,即便那一夜他身处凄风冷雨之中孤身奋战,这份温暖的心安都难以忘怀,深藏于心,让他明白什么叫做温柔如手。
“挽风,”白昀之牵着他的手紧紧握在胸口,感受着那柔软的温度一点点缓和自己冰凉的体温,很久很久,他才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慢慢对上了那双明亮璀璨如星的眸子。只听得他柔柔地一笑,另一只手慢慢去碰触楼挽风那张俊挺中带着稚气的脸,轻轻说道,“请我喝酒吧……”说完,只觉一阵剧痛从腰间蔓延全身,一阵失力后,眼前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只能在最后一刻,隐约听到耳边声声惊慌失措的呼喊。
好像完全能够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啊……白昀之觉得有些好笑,但无论那张脸是焦急还是担忧,骄傲还是调笑,生气还是胡闹,是神气还是落寞……也无论他是用什么表情说着什么样的话,从与楼挽风相见的第一刻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步步沦陷,毫无所觉,没有拒绝的余地,也不想拒绝……他全部的所作所为、千言万语最后都凝结在自己的眼前,却只是那一句生气勃勃宛如朝阳的话,才真是令人心动至极,也沉沦至极。
……他哪里都好,样样都好!……
样样都好吗?他嘴角微微扬起,忽然想起了弋倾文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
……你又是为何而来,以白昀之的身份?……
白昀之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只为他而来,为爱他十日而来。
作家的话:
风析的这首词我写了很久,几乎吐血。弋倾文念的是这首词的第一段,算是风析一生的开始。我把风析的一生都用了这首词概括,在首页贴出来的图上,全词已经都在上面,可能因为颜色关系,大家看不太清,所以我在这里再贴一次。
风长吟,水长清,山外青山楼外名。
名中自有风情万种,掩过山河几多锦绣。
犹记惊鸿照影月下铃,芳华绝代合扇轻,
拭手凝香香凝笛,笑语扶琴琴扶音,
转眼云淡烟消,空相忆。
遥望青莲无踪迹,近叹红颜多薄命。
君不见昨夜黄土白骨两相亲,今朝雷霆雨露皆恩义。
谁忍千古伤心哭其陵,奈何此生字字皆如泣。
词中意,意未平,菩提心,心难静,
可怜刀光敛曲曲飘零,白玉锁剑剑折衣。
纵使腥风湿春袖,血雨倾姿容,可曾碧箫声声碎英雄。
天涯路,路难行,长歌挽颜颜孤寂,
此去经年枉负多情,曲终人散何苦再听。
一生一世,白首不弃,
一梦一醒,血泪满襟,寸步寸停寸寸平。
都说花开花落几番晴,岂知缘起缘灭尽别离。
忘情酒,难忘情,举杯饮,饮悲戚,
惟将一醉不复醒,
待得他年云满沧海水满天,拂去深江秋叶轻似雪,
便是其身自清,其心自宁,其名自析。
—— 倾风楼下 风析
白昀之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他重伤未愈,加之伤口又再裂开,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一夜。他在床上静默了片刻,整个屋子安静无声,能听到从很远处传来一下一下的经鼓声。他慢慢转过头,整间屋子被收拾得干净整洁,从格局看来,应该是一间客房,十步之远的炕上,楼挽风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中衣,正趴在桌子上,炯炯有神地盯着一只琉璃鱼缸,不时伸手逗弄着里边的蝌蚪。白昀之饶有兴味地看着,楼挽风先伸出食指一点点探进水里,待那一群群乌黑的小蝌蚪绕在指尖时,忽然指尖一弹,蝌蚪一阵惊吓四处乱窜,楼挽风声音压得极低,偷偷贼笑着。
白昀之心底瞬时一片柔软,只觉那窃笑声慢慢在吹着他的心,一下一下,撩人心扉至极。他轻喘了口气,“挽风……”楼挽风一惊,见白昀之醒了,立刻跳下炕,情急之下来不及穿鞋,就这样光着脚丫子奔了过来。白昀之眼底掠过一阵温柔,望着他笑,楼挽风坐在床边,这才发现没有穿鞋,对着白昀之嘿嘿一笑,白嫩嫩的两只光脚就缩进了白昀之被窝里。
“嘿嘿白昀之,你不介意吧?”他笑得很有些无赖,可白昀之就喜欢看,低低笑了声,莫可奈何地朝里让了个位置给他。楼挽风欢呼一声便钻了进来,也不管白昀之是个伤患,伸手就扯了被子往自己身上盖。白昀之非常配合,甚至主动帮他盖好了被子,楼挽风舒舒服服地屈起双脚坐在了床上,双臂抱着膝盖,低下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昀之看。
“你可真能睡啊,我看猪也就这样了……”楼挽风感叹着,白昀之想了想,便问,“我睡了多久?”楼挽风哼哼一笑,“一天一夜啊,是一天一夜……那个叫陈玄绛的找了医生给你看,医生说你腰上的伤口是之前就有的,哦,好像还挺重的,因为是重新撕裂,所以你应该是被痛昏的……不过你也真没用啊,才稍微痛一点就晕了,太娘了!跟那个叫什么弋倾文的打架时,你不是挺威风的么……”楼挽风絮絮叨叨地说着,白昀之面带微笑地听着,被窝里的手慢慢摸索着楼挽风的脚,然后轻轻握住,一阵冰凉。
“你一直在这儿守着?曲络亭呢?”等楼挽风发现自己的脚被他握住,白昀之淡淡地问,嗓音暗哑,“你没有和他回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