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下都能清楚地瞧见车厢内漂浮着的细碎尘埃,他轻快地哼着歌,心情出奇得好。
公交车在村口停住,郊区线路的公交车从来都不报站名的,半年多没回家,差点坐过了站。
许安刚一下车,远远地就瞧见母亲正坐在村口的小店门口,手里抓着一把瓜子眉飞色舞地上下比划着。
这里是村里老幼妇孺最大的集散地,无论是村头XX家的母鸡孵出只三条腿儿的鸡仔来,还是村尾XX家的老头子跟谁有
一腿都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母亲每天干完农活都会上这儿坐上一会儿,许安看了看手表,两点一刻,平日里这时候母
亲应该还在地里干活,今天却早早地就在这里坐着了,无非是在等自己回家。
许安咧开嘴,心口一紧,莫名其妙地竟然近乡情怯起来。
身旁的妇女用膀子推了推许妈妈,许妈妈抬眼,看见儿子就站在三步外,冲着自己叫妈。
“妈的乖儿子,回来啦!”许妈妈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
“铁柱家的儿子真是出息,不但能去北京上大学,一回来还大包小包地往家里带东西……”周围的三姑六婆又羡又妒
地在一旁叽叽喳喳着,说得许安心底不禁一阵阵的心虚。
他愣愣地站在一边,像待宰的猪仔一样被人从头夸到脚,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恨不得一头栽进土里遁回家。
“哪里哪里,也不看看是谁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给拉扯大的,现在这会儿也该是他知恩图报的时候啦,总算没白
养这小兔崽子。” 许妈妈摆了摆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别提多自豪了。
“可现在才三月份呐,一般学校不是还在上课吗?”
许妈妈猛地一拍脑门:“对了!小安,你在电话里说是摔伤了,摔到哪里了?赶紧让妈看看,妈回家用跌打药酒给你
抹抹。”
“没……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摔到脊椎了……不太严重。”许安两只手攥得死紧,因为很少说谎,心里紧张得要命。
“不行,回去妈还是得给你擦擦药酒,这样才能好得快,等伤一好你就赶紧回学校去,不能耽误了功课。”
“那……那我自己擦就行了。”别说他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能让自己亲妈看那么隐私的部位,估计母亲也不是很清
楚所谓“脊椎”到底是哪里,否则断然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再说了,要是真让她看见了伤口,那还了得!!
“好吧……儿子啊,你吃饭了没有?”
许安摇头。
许妈妈脸色顿时一变,大惊小怪地拔高嗓门:“什么?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的身体,这么多礼物都舍
得买,何必为了省那几块钱而挨饿!”
“我想吃妈做的鸡蛋面,在北京都吃不到。”
许妈妈回头打了个招呼,一把拽过许安的手就往家走,“走走走,回家去,妈马上就给你做去!”
半年多没回来,家里的变化不小,本来刚刚够住的四合院上面加盖了一层楼,厨房后面也多出一排平房来,水泥的颜
色还很新,看样子才盖没多久。
“妈,我们家盖房子的钱哪里来的?”许安站在门口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家里仅存的积蓄都用来给许平和自己交学费了,短时间内应该凑不出钱来盖房子才是。
许妈妈搓了搓长满粗茧的手,方才兴高采烈的笑容敛了下去:“是问你大嫂娘家借的。”
“什么?”许安神色一凛,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许安家算是一个大家庭了,一共十来口人。许奶奶、许爸爸、许妈妈、还有四个儿女。
许奶奶没念过几年书,取不来好听的名字,索性自“如意平安”里一人拆了一个字给安上,好记又吉利。
大哥叫许如,已年近而立之年,在镇上一家机械厂上班,早就娶了媳妇,四年前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
大姐叫许意,跟许家大哥是一胎生下来的,也早结了婚。因为生性沉默,母亲怕女儿在夫家受气,狠下心来给招了个
上门女婿。如今日子过得倒也算和和美美,就是肚皮好几年都不见反应,急得大姐脾气一天天见长,倒不见了早年的
沉默。
老三也就是跟自己同龄的许平,目前在南京市区的一所大专上学。
人口一多,就容易出现家庭矛盾。在这个家里整整生活了十八年,一路来看了太多太多。
本来大嫂就不是特别乐意嫁给大哥,仗着自己是镇上人就在家里作威作福地颐指气使。早前竟然闹着要离婚,家里因
为她早就闹得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可如今她居然会那么好心地借钱给他们盖房子?
打死许安都不会相信她会有这么好心。
“你没看见村里家家户户都盖上楼房了吗?前阵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政府看中了我们村子这块地要
拆迁,到时候按住房面积分房,顺便补贴住房款,大家都赶集似的连夜架起了楼房,我们家这么多人,就凭那一个破
破烂烂的小四合院能分到多大点地方?不加盖房子一家人难道要去睡大马路?”
“所以大嫂就主动借钱给我们?她前段时间不是还闹着要离婚,怎么会突然就那么好心的肯借钱?”
许妈妈沉默了一会,“你大嫂的意思是到时候拆了迁要我们把借的钱还给她娘家,然后再给她五万。”
“什么?五万!!就算真的拆迁,咱们哪里来这么多钱给她?”
“去去去,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只管读好书就成了,这些不用你操心。”许妈妈挥挥手,避而不答,牵着许安就
进了家门。
许安跟在身后,沉默地看着母亲不知何时开始微微佝偻的背影,紧紧地拧着眉,始终无法放下心来。
17.什么?我扫兴?
到了晚上,家里人该回来的都回来了,一家人很久没这样聚在一起吃过饭了,许安突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在脑海中都快
模糊了。
许妈妈特意蹬着家里骑了好多年的自行车跑到镇上买了许多菜回来,五分钟前才上完最后一道菜。
许奶奶因为孙子回来了,呵呵的笑声从下午就没停过。
一张八仙桌上,足足坐了十来口人,除了在市区上学的许平没回来。席间,一家人没少问东问西。
“学习怎么样了?”许爸爸是个满脸忠厚的老实人,话不多,总是让人有错觉,许家当家的其实是许妈妈。
“挺好的,顺利的话学期末应该能拿到奖学金。”许安咽下嘴里的饭菜,答道。
许爸爸沉默地点点头,然后就着小酒杯继续喝酒。
许安心里是知道的,其实自己回这趟家,父亲是高兴的,不然平日里很少碰酒的他是不会喝起小酒来的。
自己的性格有很大一部分遗传自父亲,忠厚,心里有什么事不会轻易地说出来。
“奶奶的乖孙子,孤身一人在外可得好好照顾自己啊,我听你妈说你是因为受伤了才会请假回来的?”许奶奶坐在上
席上,一说话就咧出一口掉得差不多的牙来。
“还……还好,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伤,就……就是走起路来不太利索。”许安心虚地低头扒饭,避开老人家探究的
目光。
“那就好,那就好,你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叫奶奶怎么放心哟……”许奶奶笑眯眯地连连点头。
许安在一旁干笑,不敢说话,生怕多说多错。
坐在一旁的许大姐早就按捺不住了,兴奋地拍了拍许安的肩膀问:“小安,北京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姐只去过一
回城里,繁华得不得了,全是高楼大厦,跟我们南京比起来,哪一个更好?”
许安喝了一口饮料,刚想答话,却见一直没开口的许家大嫂刘月轻蔑地往许大姐的方向瞄了一眼,“土包子当然不知
道了。”说这话时的声音不大不小,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有意说出来给人听的,总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
地听到了。
“你说什么?”果然,许大姐一听这话,立刻一拍桌子跳起来,一副准备吵架的阵仗。
许大姐原本也是个文文静静的姑娘,就是因为结了婚后肚皮几年都不见动静,急着急着就把脾气给急坏了。
“我说你这土包子当然不知道了。”许家大嫂也不是个甘愿示弱的主儿,重重地将碗跺在桌子上就要开吵:“怎么着
?难不成我还说错了?”
“你……你说我是土包子,好!那你又算个什么东西,难道你就去过北京了?说别人的时候也别忘了撒泡尿照照镜子
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许大姐甩开身边想要拉架的丈夫,连珠炮一样地拿手指头直直地指着刘月。
刘月倒没那么激动,老神在在地又坐了下来,阴阳怪气地掐着嗓子道:“我是没去过北京,但去过的地方可比你多多
了,这南京城里有哪个地方是我刘月没去过的?也不看看你这一乡下土包子的熊样,我懒得跟你吵。”的确,许家大
嫂从小就是镇上长大的孩子,可以说要去城里那可真是随便搭辆车就到了,再加上本身就是文化人,眼界自然高了许
多,就因为从小的一个娃娃亲嫁给许大哥,心里满满的都是不甘愿。
“小月,你少说两句,小安难得回来一趟,你就别扫了兴致。”许大哥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想让她消停会儿。
“什么?我扫兴?”原本悠悠然的刘月可不乐意了,一张刻薄的脸顿时就给拉了下来,两根手指一扭就拧住了许大哥
的耳朵:“你倒好,尽帮着自己的妹妹就忘了我这个老婆,啊?”
“你要是不高兴跟我过下去,那我们明天就去法院离婚!我还就不信了,凭我刘月的条件还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
许大哥疼得唉唉叫,却又胆战心惊地拿她没办法,毕竟是从小在乡下长大的人,口舌自然笨拙了点,又是个老实人,
老婆一有个什么不如意就拿离婚来威胁,许大哥无奈之下只能百般隐忍。
“哼!我看哪是大哥不乐意过日子,分明就是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想出去勾三搭四了吧,群我们村里谁不知道你一
心就想跟我大哥离婚啊!你不就是嫌弃为毛家穷吗,我这么好一大哥,你不要别人抢着要,你不高兴过赶紧卷铺盖走
人,我们家还不稀罕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婆娘!”
许大姐这话刚一说完,刘月的脸就青了,伸手往桌子另一头够过去就想掐架。
许大哥见状,连忙把她拉了回来,事实从自个儿亲妹妹口中说出来还真是教人难堪,这事……在村里早已经不是秘密
了。
他也知道自己老婆瞧不上自己,一心就想着离婚,这几乎都是村子里公认的事实了。为此,自己默默地做了很大努力
,平日里什么事都尽量让着她。可今天弟弟难得回家一趟她竟然还不安分地在家里闹,不说扫兴,自己的脸面该往哪
里摆?
“你就不能给我省省心?成天这样闹下去有意思吗?”狠狠地一拍桌子,许大哥自结婚以来头一次对刘月说了重话。
刘月大概是没想到向来对自己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丈夫会对她大小声,微微有些吃惊,但随即又红了脸拔高嗓门吼
起来:“你还敢对我大小声?别忘了你们家盖房子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没有我刘月,等拆迁后你们一家人就是个睡大
马路的命!”
“你这样无理取闹不就是想离婚吗!行,你要是真不想跟我过下去,明天我们就去法院把离婚手续给办一办,至于那
笔借款和五万快钱,等拆迁后自然会一毛都不少你的!省得你整天把家里给搅和得乌烟瘴气的,我还就不信了,没有
你刘月,我许如就活不下去了!”
许大哥也发狠了,一番话说下来脸都涨红了。
丈夫说出这番话来,倒真真教刘月傻了眼,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反驳。的确,她一直都想离婚来着,因为万般不甘
心以自个儿的条件居然嫁给了一个乡下土包子。
可真当丈夫亲口说出这番话来,又不是那么确定了。
她沉默着坐了下来,没再说话,一个劲地低头扒饭。
18.北京的钱很好赚吗?
因为这意料之外的争吵,原本和乐的一顿饭顿时冷了场。一时间,饭桌上的众人都埋着头一声不吭地扒着碗里的饭,
饭桌上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外,一片静悄悄。
沉闷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许安心里郁闷得紧,难得回家一趟都能碰到这样的场景。那么自己离家半年多的时间里,家里还不知道吵了多少回。
一想到这里,原本挺好的心情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一旁的双胞胎因为刚刚的争吵吓得哭了起来,却又被板着脸的大嫂给打了顿屁股,吓得只能抽抽噎噎地不敢哭出声音
来。
看得许安一阵心疼。
这两个小家伙又是招谁惹谁了。
似乎是想要圆场,许妈妈“不经意”地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微微拔高了嗓门:“小安呐,你下午不是买了一堆礼
物吗,赶紧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啊。”眉目间满满都是骄傲。
许安二话不说,吭哧吭哧地放下碗筷,走到半年多没住过人的小房间把大包小包的礼物给抱了出来。
原本板着张脸闷头吃饭的许家大嫂刘月抬起头来,抹着口红的嘴巴咧得好大,完全不见方才的泼辣模样,笑得好不和
气:“哎哟,我说小安啊,你回来就回来干什么还带这么多礼物回来呀……你一个人在外地上学也不容易。”
“呵呵,没什么,想着要回家就带了些礼物回来。”许安纵使不善应付一向势力刻薄的大嫂,也只得附和着她的话傻
笑。
桌上的人都停下了碗筷,看着许安从一堆礼物中拿出两个锦盒,脸上的表情满满都是期待和欣喜。
“奶奶,妈,这是给你们的,拆开来看看吧。”
许奶奶和许妈妈接过锦盒,笑得嘴都合不拢,看着儿孙的表情别提多骄傲了。
“好好!真是奶奶的乖孙子,奶奶没白疼你。”许奶奶打开锦盒,一双长满粗茧的手取出海绵中塞着的银耳环。
“奶奶的风湿犯了十几年了,我在书上看到说银质的东西对治疗风湿有帮助,而且又有辟邪的功效,所以就买回来了
。”许安走过去,伸手取过耳环,有些笨拙地给她戴上。
“呵呵!赶紧拿镜子出来,小安哪!好看吗?”许奶奶笑得见牙不见眼。
“很好看啊奶奶。”看着奶奶笑得那么灿烂,许安的心里可谓是五味杂陈。自从大嫂嫁进门来,有多久没见奶奶笑得
这么开怀了?
“呀!我的是条项链。”许妈妈惊喜地瞪大了眼,成功地把众人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小安呀,这项链很贵吧。”毕竟不是富裕的人家,惊喜过后就开始担心起来。
“不贵不贵,银子不值几个钱。”不贵不贵,不过一百九十八……而已,对那压在行李箱隔层里里剩下的五千块钱来
说,确实……不贵。
带着小小的心虚,又拿起三条香烟,分别递给许爸爸,许大哥,和二姐夫。
都是男人,即使心里高兴也做不出女人家那么“惊喜非常”的举动来,只是微笑着接了过去,然后在心里暗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