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奴(卷三)——非天夜翔
非天夜翔  发于:2012年1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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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效下朝归来,亭海生在御书房外求见。

朝中主战与主和派已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每日早朝时都是唇枪舌剑的一番大战,征北军还在黑河南岸扎营按兵不动,多拖一天便是多一天的粮草与开销。

李效却还没想好,问:“亭卿何事?”

亭海生恭敬一躬,双手递上一份单子,答:“启禀陛下,林阁老着微臣前来,呈上匈奴使的议和贡礼。”

李效看也不看,扔到一边:“现还没打算是和是战,林阁老莫不是以为孤看完礼单,便会改变主意了?”

“是。”亭海生道:“因为,礼单上有一只海东青,乃是匈奴人在努儿力哈山寻得的神鹰。”

李效刹那就静了,沉吟片刻后取过礼单翻开。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和谈贡礼,还只是先期的,匈奴人举全族之力备齐厚礼,只盼换取一个与李效和谈的机会。

“鹰在何处。”李效问。

亭海生道:“在京师,林阁老的宅子里养着。”

李效沉默了,许久后道:“你先退下,孤有主张。”

三天后,李效前往养心殿。

太后与林婉正在闲聊,林婉抱着咿咿呀呀的李承青,小皇子手里拿着本书撕着玩。

太后的脸上笑开了花,养心殿多了个小孩的声音,也不再似从前般空空荡荡了。

“怎么又在撕书?”李效蹙眉道。

太后乐道:“我怎知你儿子呢?养不教,谁之过?”

那一下马上就把责任推到李效身上,李效当即没词了。

司监端上茶碗,太后道:“听说近来陛下为北疆之事犹豫不决?”

李效沉声道:“是,正想过来问问母后意思。”

林婉见母子叙话,正想离开,太后却道:“你坐着,不妨。”

太后一展袍服起身,走下台阶,对着院外满园春色,缓缓道:“匈奴人就像割麦茬似的,总也割不完。”

林婉听得色变,太后转身道:“陛下读了不少史,当知历代先祖都是如何决断的,我倒是觉得,不求无功,只求无过,也就是了。”

李效长叹一声,撇过茶叶道:“匈奴人为了和谈,特地送来一只海东青。”

太后冷冷道:“陛下。”

李效不答。

太后道:“海东青本就不是咱们大虞的东西,从前我娘家在秦、青两州也是大户,海东青乃是东北努儿力哈山上,那些打猎的蛮子的玩意,我中原虞人都以礼教仁孝为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从来不信什么神鹰,神狼的。”

李承青脸色一变,撕书撕得更大声了。

李效躬身道:“母后说得是。”

太后又坐了回去,和颜悦色道:“撕了多少页了,承青?”

李承青把书拿着,背过身去,李效心想这亲娘算是得了第二春了,一边满口礼教仁孝,一边把圣贤的书给孙子撕着玩,直似个老小孩。

太后又道:“东匈奴,西匈奴,东北努尔力哈山上那些也不知住的什么蛮子,西域更是一群胡人,俱是不服我中原教化的一群野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不见成祖当年是怎么办的?”

“再说到鹰,若非成祖昔年虽是得了这么一只鹰……”太后道。

李效忍不住道:“可那是枫关得的。”

“我没说不是中原的鹰。”太后缓缓道:“前朝的鹰祖是枫山请回来的,是土生土长的中原血脉。为我大虞壮烈捐躯,母后也十分敬仰它。但这回匈奴人送上来的,只怕是东北那地掳来的鹰,不要也罢。”

“况且我看这鹰队……”太后话只说一半,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鹰队也是一样的不待见,不要也罢。

李效点了点头,说:“儿臣明白了。”

太后看了林婉一眼,林婉低眉顺眼,不敢作声。

李效起身道:“儿臣想到江州去走一趟。”

太后登时蹙眉道:“又去江州做什么?”

李效道:“见一个人。”

太后道:“怎么又说走就走的,想见谁不能传到京城来么?”

李效说:“有些事,想请教扶峰先生。”

太后静了,过了很久很久,长叹一声:“见扶峰……倒是不能让他上京来了,年前来时身子便不太好了。”

李效点头道:“还是孤亲自上门走一趟罢。”

太后被勾起了不少回忆,淡淡道:“那便去罢,早去早回,多带几个人跟着。”

李效缓缓点头告退。翌日却是简装秘密出行,随身只带了唐思与两百名御林军,沿官道南下,过玉衡山入江州。

56.抄家册

江州一派繁华景象,东疆的军情与此地相隔十万八千里,互不相干。

自虞祖平定中原以来,江州就是京畿最稳定的后方,历经两百余年的发展,隐约已成南中原区域首屈一指的大城。

全城二十万户,民众富足,每年仅税赋就能为大虞提供近八十万两雪花银。江州刺史更是唯一的一名,由当朝直接指派,而非地方甄选后上报的官吏。

三十年前,江州刺史是名动京城的扶峰,扶峰卸任后任虞国阁老,兼大学士,再亲自指派一名政绩斐然的官员前往江州走马上任。

江城号称“南都”,自韩沧海时期起就是虞帝最忠诚的后方,乃是京师之后的第二大战略要地。

李效将御林军驻扎在城外,带着唐思与上百御林军由北门进城,沿途并未声张。江州刺史巩繁壬也十分识趣,只带了六名随从亲自来迎。

“微臣参见陛下。”江州刺史在城外行过礼,莞尔打量李效,李效欣然道:“巩卿辛苦了,此次前来是心头有结未解,想与扶峰先生谈谈。”

巩繁壬昔年也是扶峰带出来的学生,年近四旬,当年走马上任时正值李效初登太宝,岁月青葱,与当朝圣上虽是君臣,却因共同的老师扶峰有着非一般的亲近之意,当即也不如朝中诸臣诚惶诚恐,反倒十分随和,将李效迎进城内。

“听说东疆军情已定。”巩繁壬笑道:“陛下龙威震慑,四海臣服,何惧区区一匈奴?”

李效上车,与巩繁壬共乘一车,坐定后唏嘘摇头:“我大虞军一番血战,占据了黑河以南疆土,但如今匈奴人的议和使来了,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赶尽杀绝,一派主化干戈为玉帛,孤至今仍拿不定主意。”

巩繁壬若有所思点头,李效又道:“巩卿意下如何?”

巩繁壬会心笑道:“臣以为,此事既有不同声音,想必各有各的道理,臣不敢妄下评判;但陛下若想战,江州自成祖年间起便是历任天子的钱库,穷全州之力,支持陛下打个十年八年,还是没问题的。”

李效哈哈大笑,听到这话十分愉悦,巩繁壬又莞尔道:“若要微臣带兵出战,说不得也只得挎上弓,骑上马,去给陛下当先行军了。”

李效缓缓点头,江州刺史自韩沧海以降,历任能文能武,许凌云之父许琰当年曾率军剿匪,一举平息了东海三年饥荒中的百姓暴乱,功绩斐然。扶峰更不用说,身任大学士文职之时,一夜间铲去前朝宦官所有势力,亲率御林军与都骑军在京师展开一场巷战,将都骑军打得落花流水。

巩繁壬也是当年的参与者之一,料想带兵也差不到哪里去。

李效出了半会神,方道:“许凌云也回江州了?”

巩繁壬点头道:“鹰奴现与先生住在一处,三个月前,定居江城东面,寒江畔银鱼儿街。不如微臣明日于江上画舫设个席……”

李效摆手道:“不妨,孤自去走一趟,你们别耽误了正事。”

巩繁壬见李效竟是现在就想去看扶峰,忙又道:“陛下,扶峰先生今冬偶染小恙,开春湿气重,平日正以药石调理,现在天色也晚了,不如……”

李效只得点头,说:“明日孤再去。”

当夜李效在江州府上歇下,巩繁壬既不奢华无度,却也不显摆节俭,三府二院,收拾得恰好,李效查过江州历年税赋民生册,又点过一次黑甲军。翌日方起了个早,简装亲随,只带着太后派来跟的那老太监,与御林军数人,捎上唐思,一路朝城东去。

江州城内尚无人得知天子来了,东海海外,秦州,江南,西川等地货物俱在这处汇集,四通八达好不热闹。

李效沿路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较之统历年间,江州集市主街已扩置十余里,每日竟有近十万人在市集上活动,街畔豪华酒肆,客栈与食店俱是三层高的华楼,气派堂皇。各色大店,小摊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真正是十里长街的豪华气势。

御林军们围着李效,唯恐天子被人挤着了,带路的太监领着李效从闹市间穿过,进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小巷。

李效道:“扶峰先生年岁已高,怎也不寻个僻静些的地方,这处吵吵嚷嚷,人声杂,地气乱,如何颐养天年?”

那老司监昔时也是江州人士,名唤郑喜儿,跟了太后近三十年,太后“喜子”“喜子”地唤,就连李效也得称一声“喜公公”。

扶峰年前归京为许凌云求情时,这老太监就正在太后身边,听了全场,此刻自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遂恭敬道:“许少爷归来后,与扶峰先生住在一处,据说巩刺史本想购间气派点的宅子给先生养老,先生却执意不要,说就住这处罢,许少爷性喜热闹,也可常常出街上买点小玩意,吃几口鱼粥。”

李效缓缓点头。

喜公公又颇有感触,唏嘘道:“老奴还记得,当年这条路,沿路百步的长街上,头二十年前本是前朝许大人的宅子,后头被抄了家。”

李效诧道:“你也知道?”

喜公公笑答道:“当年先帝爷微服前来江州接太后,就是老奴随的驾。”

李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喜公公又道:“陛下仁德,给许家平了案。可许家当年还欠下不少债,许少爷便将祖地卖予街前金歌流堂抵债,这一路银鱼儿街两旁的房子都卖的卖,拆的拆,成这模样了。”

“什么话?”李效蹙眉道:“详细说说,为何又卖的卖,拆的拆?”

喜公公道:“都是扶峰大人所言,老奴这就不知道了。”

唐思道:“陛下。”

李效在僻静的巷内缓缓行走,两侧瓦房,高墙带着遥远的青苔,似是一个悠远绵长的回忆。

二十二年前,太后就是从这里抱着他,离开江州城,走出闹街,登上回皇宫的马车。那景象说不清是幻想还是朦胧的记忆。

唐思又喊了一声,李效方清醒过来,问:“怎么?”

唐思跟在李效身后缓缓前行,而后道:“陛下有所不知,世家也有世家的难处。”

李效缓缓点头,唐思道:“像末将的家里,唐家存续这些年头,名下也有不少地,屋,契,押。除却俸禄,便指靠这些供一族开销来源。”

“那便如何?”李效道。

唐思说:“自成祖在位时解了商令,地令,凡做官的人家里多多少少便也会经营些小本生意,如祖田,宗祠。一家子越大,家中钱财流通就越广,这些花销,往往并非真金白银,当面付讫,都以当时白条,隔年兑钱的多。”

李效道:“孤大约明白了。”

唐思解释道:“像许家这等大族,俸禄只占花销一成,其余收入都指望着族中经营的生意,与名下的田产,这些数额甚巨,大半俱是以白条先押着,余钱或是放贷,或是用以购新的产业,方能利滚利。来年收支两抵,再付清欠债,方是经商之道。”

李效说:“孤少时看过江州许氏一案,确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大户。”

唐思笑道:“所以许家一被抄家,资产都充了官,欠债却没法还了。待得平案后,许凌云手中剩两块祖田,祖田的地租是供宗族祠堂所用,按本朝律法是不充公的,还有间祖宅。许凌云就把大部分给买了还清债务……”

李效眉头一动,莞尔道:“想不到这滑头也有实在的时候。”

唐思道:“许凌云也是迫不得已,依本朝律法,大族没落,未偿清债务,族中子弟是不能入朝为官的。”

李效静了。

他们在巷子深处停了下来,绕过一堵矮墙,景色豁然开朗,竟又是蛛网般四处延伸的小路,小路两畔又有小市集,可见江州繁华。

这处已是城东的百姓居住区,以平房,二层小楼居多,街头巷尾有肉摊,菜摊,较之外头长街又是另一番景象。

地上甚脏,老太监小心翼翼地引着李效朝前走,黑瓦白墙的院落深处有好几户人家,妇人带着孙儿在门外大树下乘凉。

老太监左右看看,上前问道:“借问声许家怎么走?”

一妇人随手指路,小巷尽头是间深宅,门上的青铜环锈着,大门紧闭。

老太监上前去叩门,李效道:“不妨,你且先等等。”

旋即一撩袍襟,就在院前竹椅上坐了下来,笑道:“你在此处住多久了?当年的许家还记得么?”

李效衣饰华贵,风度翩翩,那妇人一看便知是贵人,笑道:“在这住了三十五年了,公子从前认识许家?”

李效点了点头,又道:“许家被抄家前有个女人,冬天来了江州……”

李效仅是约略一提,心里隐约想探究从前的岁月,然而坐在竹椅上时,侧脸朝着那妇人,那妇人“啊”的一声,发出一声惊诧的叫喊。

“你是当年……”妇人似乎想起了什么。

李效笑道:“你认得我?”

“你娘是那位京师来的贵人。”妇人诧道,继而笑了起来,认出了李效脸上的胎记:“我当年还抱过你,哎呀,那时你还小,在院里与凌云一起学走路……你是……哎!快来!喻娘,赵婶!快来看看!”

那时妇人叫出数人,附近院里不少女人都是一窝蜂地出了巷子,就连未出阁的少女也拈着锦帕,挡了半边脸在院中踮着脚张望。

李效笑道:“当年我娘离开京城,在江州蒙许家收留,后头父亲把我们母子接回京去了,那些事,你们还记得么?”

李效身边围了好几名妇人,竟都是昔时受许家照顾,充当杂役的仆妇,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旧事。

斜斜对着的院子里,有名蓬头垢面的老妪一见李效,登时惊慌失措,慌张关上了门。

“那处住的是谁?”李效心中一动,问道。

“乔婆婆的院子。”一妇人道:“乔婆婆就是当初为你娘和许夫人接生的产婆,小哥儿这可回来了,你唤什么名儿?”

李效点了点头起身,蹙眉走向那被关上的院子,妇人们对李效也并非那般惊讶,这男人的出现,不过就是为她们提供了一个缅怀昔日时光的机会而已。

李效敲了敲门,唐思上前去拍,门里没半点动静。

李效问:“有人吗?”

那院门始终紧闭,顷刻间,远处的另一间院子的门开了。

许凌云站在门口,晚春的阳光洒在他的眉眼间,带着一层朦胧的光。

“走错门了。”许凌云笑道:“我家在这里。”

李效负手于背,看着许凌云,两年不见,许凌云成熟了些,神色有些黯然,两年的牢狱生涯仿佛洗去了他身上的一层璀璨夺目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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