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后悔不迭:当初自己怎么就没对卫少儿下手呢?不然现在去病就应该是自己的儿子……儿子不孝自己这个老子
,哼……
议事的时候,刘彻注意着卫青,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心,卫青以前是这样的吗?为什么不论自己说什么,他都点头表
示赞成?难道自己就真的这么厉害,一点不足和错误都没有?卫青真的有在认真思虑吗?或者根本只是在敷衍?
又是一声“皇上所言极是”,刘彻终于爆发,怒道:“皇上所言极是皇上所言极是,你就只会这一句吗?”宣布散了
,拂袖而去。
卫青愣愣的,不知所措。几名议政大夫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脸上写满了疑惑,可是他真的不明白刘彻在生什么气。
大家正在讨论制定的一系列对匈奴的战略方案都很不错,刘彻的建议和设想也有效而且切实可行,特别是设置苍海郡
以御匈奴之东翼的提案,真是再正确不过,就算刘彻不赞成,自己也会想办法竭力说服。
刘彻这样的喜怒无常,真的让他无所适从。
刘彻气哼哼地回到后宫,王美人出迎。
刘彻旋身一指王美人的鼻子,道:“你说!设置苍海郡有何利弊?”
王美人怔住,疑惑道:“皇上,什么设置……苍海郡?这朝廷的事,臣妾一个妇道人家可不明白……也不是臣妾该插
嘴的。”
刘彻抿了抿嘴,慢慢垂下手指。要问应该刚才问,在这里发火迁怒有什么用?
自从争执那天后,有好一阵子刘彻不高兴再私下找卫青谈论政务了,他不想听见卫青顶撞自己。可是这样的日子真的
很不好过,卫子夫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王美人也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后宫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他觉得自己像是流落异乡,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这些日子的夜晚,卫青是怎么过的呢?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辗转反侧……对了,他已经有女人了……
虽然为了威慑而在新婚之夜把他召进宫,虽然只承认郑如玉是卫青的侍妾,可毕竟没有反对更没有阻挠。
现在,他们相处的如何呢?
入夜,一辆马车悄悄地出了宫城。
刘彻心脏砰砰地跳,从车窗帘子缝隙望出去,漆黑的街道与白天完全不同。车轮滚滚,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多年
前,年少的自己,半夜溜出宫,出城去打猎。
微服出去游猎,这是他最喜爱做的事。也就是在那一天夜晚,刘彻在博士韩婴家的门前看见了刚回到长安的韩嫣……
当时王孙的头发很长,全身很脏,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刘彻还以为那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女孩。当弓高侯
韩家的廉孙韩嫣,出现在书房中刘彻面前时,真的让刘彻吃了一惊。
“女孩子读什么书?去学绣花吧!”十三岁的刘彻绕着奉命来陪自己读书的孩子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嗤笑。
“我不是女孩子。”
“哦?”刘彻嘻皮笑脸地凑到离他面孔只有几分的位置,眼睛不怀好意地往下瞥,“那你有小鸡鸡吗?”竟然伸手去
扯对方的裤子。
对方当然不答应,抬手阻拦,但刘彻就是不肯放手,最后他被逼急了,抓起书桌上的砚台就抡了上去……
年过三十的刘彻一激灵,记忆中的疼痛让他回到现实中。那之后,出游的队伍便多了一人,五年后,又多了一人。刘
彻再次掀帘子望出去,以往,在出任将军前,卫青都会跨马跟在马车旁边,或前或后,一掀帘子,总是能看到他的背
影……
现在,和自己一同坐在马车里的人再也找不出来了,而跨马跟在一旁的人,自己正要去找。
马车在卫府后门停下,刘彻下了马车,随从去敲门。
守门的来开了,这府里的奴婢都是刘彻赏赐下的,见到刘彻自然认得,急忙行礼,正要通报,却被阻止。
刘彻进了庭院,在月色下悄悄潜行,莫名其妙的,竟然有一种偷情的快感。
心跳的越发厉害了:这还是头一次没有通报就偷偷进入别人家呢,不知道卫青突然看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吃惊?喜
悦?恐怕还是不知所措居多吧……
刘彻愉快地想像着。
第六章
一路上,每碰到一个奴仆刘彻就严厉下令要对方噤声。刘彻摸到了卧房外,看见窗户里透出的灯火。房间里有人在说
话。
“皇上这一阵子都没有召夫君你入宫呢。”
“我留下来多陪陪你,不好吗?”
“夫君能陪我,我自然是高兴的。只是皇上……怎么突然就冷淡了下来?莫不是生气了?可依照夫君你的为人,我不
认为夫君会得罪皇上。夫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心翼翼地询问,含着浓浓的期待。
“没什么事的,真的不需要担心。最近皇上宠幸王美人,可能比较忙吧。”
亲蔫又柔情似水的语调,是刘彻未曾从说话之人口中听到过的,他无法想像说话的男子此时是如何一副神情。
“原来如此。”女子的声音里饱含着惊喜。这让在外头偷听的刘彻立时就无名火窜了三丈高。偏偏里面又传来悉唆悉
唆布料摩擦的声音,似乎谁用轻柔的动作搂住了对方。女子又道:“那皇上有没有为难你?”
“放心吧。皇上雄才大略,宏图大志,心系天下,是人中之龙,百年难遇的明君,不会因私而忘公。”
“真的?”
“真的。”停了停,一声叹息,“只是我生性愚笨,有时候不能够体察圣意。就好像今天……或许我让他失望了。我
想,皇上也许再也不想听见我说话了吧。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现在我能做的,也许就是把嘴闭上——”
门被砰地一声踢开,卧房里的卫青和如玉不敢置信地看见门口的刘彻,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刘彻欣赏着他们
的表情,冷笑了一下,抬腿迈进来。他一动,房内的两人几乎同时认识到这是现实而不是在做梦,卫青飞快地扯过外
袍给只着中衣的妻子里上,然后两人跪拜行礼。
刘彻一步一步走进来,看见他们的模样以及卫青维护的动作,怒火熊熊。斜了一眼如玉夫人,他们倒亲热碍很呢!道
:“出去,朕有话要和卫青说。”
如玉答应着,握紧身上夫君的袍子,退出去,掩上门。
刘彻回头看卫青,虽然早就知道他有了待妾,却从没有认真地想过有了侍妾意味着什么,更没有想到在自己面前永远
谨小慎微的卫青,会有这么柔情似水的一面!
“卫青。”刘彻逼近了一步。
“臣在。”卫青应了,却仿佛退后了一步。
“朕什么时候说过不想再听你说话了?啊?”
“……”
“朕只不过这阵子想偷个懒,泡个小茶看个小舞喝个小酒,放松放松,只不过王美人正好站在旁边而已,这也不成吗
?”
“……”
“什么生性愚笨,什么不能够体察圣意,统统都是废话!”
“……”
“倒是你,沉迷女色,玩物丧志!对朕对公事都一副敷衍了事的样子!动不动就‘皇上圣明’,要么就是‘皇上所言
甚是’。你说说,你这像是什么样子!”
刘彻劈里啪啦说着,恶人先告状,把卫青数落了一大通。而卫青只是沉默,任由他一个人在那里喳喳呼呼。
一个人自说自话是很无聊的事,刘彻很快就再次体认到了这点,于是怨道:“你倒是应一声呀!”
卫青道:“臣认为皇上所言甚是,但皇上认为这句不妥,所以臣在想要怎么表述才合适。”
“……”
卫青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痕,一问即逝,快得连自己也察觉不到。隐隐的高兴,不能告诉别人的高兴,连他自己都
不能承认的高兴。看来这阵子刘彻只是面子上下不来,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直言而心生嫌隙。否则也不必今晚亲自登门
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卫青让到一边,请刘彻坐。
刘彻却没有坐到坐垫上,而是大剌剌地坐到卫青的床铺上,顺便也把他拉过来挨着自己坐下。
清清嗓子,恢复平静的刘彻道:“朕仔细想过,你关于郭家的意见虽然妇人之仁了,不过还是有一些道理——”看见
卫青低着头,便道:“抬起头,看着朕。”卫青依言做了,刘彻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是朕太急躁了,不该乱发
脾气。”
卫青立即又低下头,道:“微臣惶恐!”
刘彻又让他抬头,继续道:“你以后有什么意见,就只管提出来,别说什么圣明不圣明的废话、空话、假话,朕只想
听你的真心话,哪怕再怎么不好听。你不要总是一副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的样子,朕又不是老虎。”
他按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当年朕在这宅子的厅堂里就说过。你不是只需要唯唯诺诺的奴才,而是皇帝重用的
大臣。你不是家奴,而是朝廷的支柱。朕希望你能成为肱股之臣,大汉国的栋梁,而不是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卫青看着刘彻,眼睛出奇地亮,低头道:“是,微臣谨记。”
刘彻乐呵呵地笑着,抓着他的手拉到自己这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
天蒙蒙亮,马车才从卫府后门出来,悄然离开。卫青在花厅找到了如玉,只见她圆润的脸庞仿佛也被雨水打湿了。
卫青心拧的生疼,他如何不知如玉的委屈?可刘彻是天子,这宅子,这些仆从,这些官职与荣耀,普天之下没有一样
不属于刘彻。不论是哪里,刘彻都能来去自如,即使是擅自进入臣子的内室,也没有任何人能指责他。
卫青拥住她,搂她入怀,满含歉意,却只能仰头叹息。
这世间,真没有一个属于他卫青自己的空间吗?让他保护自己的妻、自己的子、自己的家人朋友兄弟……
看着卫青低落,霍去病着急不已:莫非舅舅和皇上还在为关车郭家灭门的事情闹意见?舅舅和皇上一向都很亲近,唯
一一次闹不和就是那件事,其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吵架的理由。
得想个办法带舅舅散散心才是,老是想着不开心的事对身体可不好。找什么借口呢?对了,听说这次选的孝廉出了点
奇闻,新当选的孝廉王广利被人密告其实应该叫李广利,不是出身农家,而是出身娼使,是三春晖乐坊李延年的兄弟
,于是被削了功名发回娼籍。很有趣,就去看这个热闹吧!
对于霍去病死皮赖脸似的邀请去看希奇,还故意卖关子说去看了就知道,卫青只好笑着答应。
出去走走也好。那个家,确实不大想回……
在接下来的日子,耳目传来的关于卫青的消息,让曹襄把正在咬的果子掉到了地上。卫青?一连十多天都往一家叫三
春晖的乐坊里跑?为了求见一个叫李延年的歌伎?每天等候好几个时辰?带的礼物一天比一天贵重?
那个卫青会做这样的事?说是刘彻还差不多……
接下来的消息不负曹襄的“期望”,刘彻横插一脚,把那个叫李延年的歌伎带进了后宫,成为他众多娈童中的一个。
而卫青则把李延年的孪生弟弟李广利赎出来,带进府,还给他开了军帖,让他成为自己的贴身亲兵。
曹襄觉得自己糊涂了:做出这种好像流连烟花柳巷的纨绔子弟争风吃醋的事情的人,真是自己所认识的卫青吗?
进宫请安的时候,曹襄远远地瞧见过李延年,果然是个标致人物,只可惜那双眼睛,精光四射,分明饱含无尽的欲望
和冷眼看人的讥讽。这样的人,怎么就成了刘彻和卫青争夺的对象呢?
如玉夫人诞下了卫青的第三子卫登,曹襄来到卫青家祝贺,看到了李延年的孪生弟弟李广利。同样的五官,同样的身
材,神态气质却完全不同。李广利的神情让曹襄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卫青,细品却比当年的卫青差远了,一股书呆子
的味道,傻愣愣的,哪及得卫青的万分之一?
这次宴席上请的都是卫青的心腹部属、亲密好友,都彼此熟识。起先曹襄只顾着寻找李广利,也没心思去注意别的,
这一放下心,眼角瞄到一个身影顿时让曹襄心脏漏跳了一拍。
韩嫣?
等稳定下心神,再仔细看看,曹襄便知道那人只是长的有六分像韩嫣罢了。韩嫣早就在未央宫露台下粉身碎骨,怎么
可能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想来,他应该是传说中的那一位……
想着,曹襄过去打招呼:“韩校尉。”
对方行礼:“平阳侯。”
漂亮的面孔低眉顺眼。在曹襄的记忆里,那个骄纵的韩嫣绝对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韩校尉少年英武,年轻有为,跟随车骑将军征战,立下赫赫战功。实在让人敬佩不已。”
曹襄随口说着客套的恭维话。对方应对得体,从始至终都谦虚有礼。柔顺温婉的态度,声音低柔缓和,配上那与韩嫣
六七分相似的秀丽面容,让人看了,心里很是舒服。就像卫青一般,即使因为流言而对其有再不堪的印象,当面见了
,便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是天性如此,还是跟在卫青身边学出来的?曹襄不知道,他只知道,作为“佞幸”的弟弟,韩说能够这样处事,实在
是幸莫大焉。
曹襄记得,韩嫣死后,刘彻曾经把韩说当成替身宠爱过一段时间,之后就冷淡了,把注意力集中到卫青身上。想到这
里,曹襄又觉得莫名骄傲:卫青之才,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比的?作为武人,韩说的才能实在并不出色,如果没有
韩嫣,刘彻不会宠幸他,如果没有卫青,恐怕谁也不会知道有他这么一个武将。
两人随口说着闲话,酒席上他人早就觥筹交错,都无所顾及,互相灌酒,更有人借着酒劲光了膀子开始比武。有喝的
差不多的人过来拉他们,拿了酒壶就濯,嚷嚷着不喝就不是真汉子。曹襄曾经到过卫青营盘,见到的都是气氛凝重、
军纪严明,哪里见过这阵仗?促不及防,被硬灌了几口,呛的直咳嗽。
卫青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朋友,应该和他们好好套近乎,曹襄想着,也不顾身份,和他们大碗大碗地拼起酒来。韩说只
是笑眯眯地看他,小口地抿。
等到曹襄面色双眼都赤红,从人群里跌出来,滚翻在地,韩说过去,将一枝折断的羽箭推到了曹襄面前,道:“平阳
侯认得这个吗?”
曹襄把它拿起来,眯着醉眼仔细端详了一番,才大着舌头道:“这是匈奴的箭。”
韩说点点头,又拿过一个酒壶,打开盖子,递给曹襄,“请平阳侯闻一闻。”
曹襄接过来凑到鼻前嗅了嗅,道:“好酒,还不错!”
“这酒是要给卫将军的,被人下毒了。”
曹襄立即瞪大了眼,韩说叹息道:“出外征战,长途跋涉,匈奴人凶残狡猾,别人只见凯旋的风光,却不知要经受多
少磨难多少凶险,回到家里也不得安生,得随时提防奸细的毒手,卫将军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