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衣 上——子言获麟
子言获麟  发于:2013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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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于宴轻轻一笑,从鼻腔中送出一丝气息。

“在想事情?”他们躺着,隔着屏风,将身子面向对方所在的方向,尽管互相看不到彼此的身影。

鲤没有说话。半晌之后,他嗫嚅着,用几乎难以辨认的声音轻悄地问:“公子……我还能活多久?”

他听了,于是回问:“你怕?”

“说不怕,是假的。”他说。

“你是祁氏之子,却认定自己会死?也许父王和王兄知道后,会网开一面呢?”

那边的少年停顿须臾,清冷地说:“行刺上将军,挟持三公子,哪里有什么可抵之事……我本是十年前就没了性命的人,又哪里会抱那种期望。”

“哦?……”宣于宴自唇角送出了低声的笑,“那末……王兄只要来寻,三日之内就能找到我们的行踪,不过你还要听审、受刑……至于死嘛……”

那一边许久没有声音。

“鲤?”公子奇怪地从榻上撑起了身子,然后,循着月光,缓缓走到了屏风的那一面。

鲤没料到他会走到这一隅来,俄然想要起身,却又牵出了身上的疼痛。

“不必起来,”他笑着到他身畔,将他轻柔地扶下。

“你明知这是死罪却还这么做,我原以为,你是不怕死的。”公子宴玩笑似的说着,跪坐在他身边。

“我虽知道,却没有想得很多。”鲤安静地躺着,缓缓地说。

“那么当时一直望着我,也没有想得很多?”

他眼色一顿,答道:“当时那么做,的确是想引起公子的注意。只要有人知道这件事就好,哪怕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哪怕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疯子。”后来他接着说:“我只是不想终日面对仇人却不能动手,郁郁而终,如此而已……我知道以我的能力,根本杀不了他。但如果这件事发生时有两位公子在场,那末背后的事多多少少也会被挖掘出来的罢……?那么总会有人知道……他曾做过那样一件罪恶的事……当时的我,就是这样想的。”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末了却从唇中吐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很奇怪的想法吧?必不像公子想象的那样有趣。”

听闻此言,他身前的男子俄尔回答:“倒在情理之中。你大概……太过孤独。一个人担着从前的故事,十年以来,也许连一个能说真话的人都没有。”

鲤睁大了眼,安静地看着他。

月光下,他们的轮廓那般柔和。

“那么现在,终于有一个人,让我把话说了出来……也让我知道了也许更接近真相的事。”过了许久,鲤的言语浅浅打破了横在两人之间的沉寂,他的音调在月色的晕染下,似乎剥落了寒冷的衣表,变得些许温软。他说:“谢谢你,公子。哪怕你只是……一时兴起。”

宣于宴忽地又破出了一点笑意。

“别想了,睡吧。”他说。

鲤轻轻摇头:“只怕睡不着。”

“闭上眼就睡着了。”

“闭上眼……”鲤轻声念着,却欲言又止,抿住了唇。

“怎么?”公子宴见了他的反应,不解地问。

他淡淡地说,拢不住那时蹙起的眉间映出的一抹忧伤:“只怕明日睁了眼,便不是这般……”

宣于宴低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他说,“原来……你还是在怕。”他舒尔唇线一匀,然后说道:“这样,你就不怕了吧?”

当他在他身畔躺下,面对着他,用手轻轻揽住他瘦弱的身子的时候,少年眼中蓦然一愣。

那样不合礼数的靠近,和从对方身上传来的体温,乃至他浅淡地晕在自己面上的呼吸,都令他猝尔生出了不适与防备。

他从来不惯与人接近,更何况而今又是如此的场景。

于是他猛然伸手将他推开,想要离开他的怀抱。

只是不曾意料,那一时的用力,又将身上的伤痛扯了出来,顿时便痛得钻心。

“小心,碰到伤口了?”宣于宴轻柔地扶住他的背,有些讶异。

他眼中有惊慌,再过冷漠的他,这时胸口依然起伏不已:“公子……你这是……?”

“想让你安心而已,别误会。”他说。

宣于宴说着,轻柔地将他往怀里收紧了些。夜里有他的笑声低低地传来:“记得很小的时候,王兄就是这样安慰我的。长大之后我不需要人安慰了,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人。”

鲤略有些吃惊,静静地看着他笑得轻悄的脸。

宣于宴自顾自地说:“母后去时,我也是七岁,夜里梦到她,醒来便大哭不已,王兄长我三岁,但那时也是个孩子,为了让我安然入睡,便一直抱着我哄我,但我依然大哭大闹。”

“……后来呢?”鲤扬起眼睫,轻问。

“后来我哭累了,才发现王兄一直在安静地流泪。”他倏忽而笑,眼中有着藏在月下转瞬即逝的忧郁,却又含着少见的柔和。他说:“他也在哭,只是不出声而已。如果与我一起大哭,想必我就停不下来了。王兄做事一直都是那样。”

鲤听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无端地应了一句:“嗯。”

“我不像你,我从来不是多孝顺的孩子。那时太过年幼,我不知死亡为何物,母后离去时,也就并不痛得揪心。夜中梦醒,忽地想起我已永远见不着她,于是才不停地哭起来。那天夜里王兄就一直像这样抱着我入睡,安静地流泪。我那时想着,我虽没了母亲,但我还有兄长,直至后来我才想起……那时我完全忘记了父王,他老人家要是知道,得有多伤心。”

之前沉浸在故事中的鲤,听了他末尾的一句以及耳畔浮起的笑声,唇角浅浅匀开了一瞬。

“所以至少我认为,这样做,你会稍稍安心。”公子宴的眼光缓缓移回了他的脸上。

眼神交错之后,鲤先把视线挑开。

身边的公子轻轻地将素未相识的他收拢在怀里,念道:“安心睡吧。”

鲤略略将头低下,压下了细长的眼睫。

然后,他浅浅地说了一句:“锦鳞……”

“嗯?”宣于宴奇怪地问。

“那是我真正的名字,”鲤阖上夜色般的瞳眸,偎在他身前,轻悄地说,“祁锦鳞。”

公子谑然轻笑。

“……有意思的名字。我怀里躺着的,果真是一条鱼么?”

夜太深,他轻柔的言语仿佛含着攫人的毒。凉塌之上唯有体温相叠,发间流过的月光恍然染上了温软的气息。从高贵的男子的衣襟上,薄薄泛出些熏香的味道,阵阵匀到少年的鼻尖。那一刻的少年有一霎那,有些贪恋那来得无端的温暖。

旦日,日光均匀地洒了一地,天际飞云遄动,朝霞浓艳,映在木砌的地面上便是一道道滚动的色彩。

鲤张开松惺的双眼时,视线尚迷蒙,颊侧却扑来了一阵暖暖的气,随即而来的是咬在耳边的一句轻语:“你醒了?”

他刹时一惊,身子一震便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然后他邂逅了眼前那近得有些过分的,英气逼人却又玩世不恭的笑脸。

那人的眼瞳犹如霞光般明亮。

鲤顿时松开了自己的手,这时的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起,竟然一直抱着身前的人。

宣于宴见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诧异模样,说道:“快起来吧,我们该出发了。”

“告诉我,你想去哪里?”离开客栈的时候,锦衣的公子回首问他。

他眼睫一触,而后摇头:“我没有想去的地方。”

“总得有那么一个地方。哪怕,你逃不出去。”那时身前的男子衣角一扬,倏忽翻身上马,须臾便垂下眼来,看着在树影之中斑驳了衣纹的他,说道,“若真想不出来,那么告诉我,假使你明天就会死,今天,你想去哪里?只要我能带你到那里。”

他微微蹙额,沉音半晌,眼色流转,而后终于思定。

“哪里都可以?”

“哪里都可以。”

鲤咬了咬朱色的唇。

“回家……”他说,“只有,只有那里……”

彼时马上的公子没有说话,眼色一动勾出了齿间的语言:“会骑马么?”

墨发素衣的少年微微摇头。

宣于宴看了看身边的另一匹马。

“那算了。”他蓦然一笑,向身前清冷而优美的少年伸出了手。

不及反应,他便已被他拉到马上。

那一季的花已开败,到处都是落红的残影,拢在清透的日光中,宛如烧了半壁的叶子。

浓烈的风呼啸着从耳边扯过,衣袖如蝶展开。

他从身后拥着他,看着身边流过的场景从陌生走向熟悉。

存在于十年前的记忆中的风物早已去了,然而越向故宅接近,越有莫名惊魄的图景,从骨节深处刺出锋利的痛感。

第7章:故地(一)

他跪在那里的时候,只见得在十年前的火中化了灰的府邸,遗给他一些残缺不全的旧迹,像一具具面孔惊骇的骸骨。

木质的建筑早已难以辨识,原本繁华如砌的庭院之中,落了满地的死去的枯枝败叶。混合着漆黑的残留着的焦木,一针针穿刺着当年的记忆,仿佛微一指触便黯然成灰。

尸骸与一切物象早已被烧尽、销毁,没有分寸的遗留。

他的泪水突然就倾泻下去,割破了一张精致柔美的脸,带出心口的道道血痕。

恨可蚀骨,咬住的银牙无法遏制回涌的场景从心中翻出依然鲜活的悲恸。

仿佛如砌的尸骸还在身边,仿佛在火焰吞噬这一切之前,还有一个面色惊恐的孩子从回廊上跑过,然后被记忆里永远美丽的母亲抱在怀中。

然后有男子逆光,提剑走来。

母亲紧紧抱住那孩子。

死死地,护在他身前。

鲤晃似重新见了那一刻,刃上的光泛红,一瞬而落,倏忽晃得刺眼。

耳畔响起的是母亲惨烈的叫声,随即是那一日听闻的无数惨叫,此起彼伏地在耳膜中强烈地击着,犹如受了惊的蝙蝠四起碰撞,逃不出生天。

他突然捂住自己的耳朵,狂声叫了起来。

宣于宴一惊,霎时近了他身边。

他站在他侧旁,看他捂住耳朵跪在地上蜷缩着。长发缭乱,从指间倾下,他面中尽是泪水,悲痛得难以名状,单薄的身子颤抖不已。

他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别哭。”斟酌了许久,他终于还是只能道出这样简单的措辞,然后倾下身子,从身后轻轻拥住了他。

他伸出右手轻柔地覆在他带泪的眼睛上。

“别哭,别看,也别想。”他在他耳畔,低沉,却温柔地说。

鲤的眼被他掩着,滚烫的泪灼着对方的手心,他朱色的双唇颤抖得难以发出声响。

有些恨挫骨扬灰,倾尽一生也不得寂灭。

“怎、怎可能不……”殆及终于挤出这样的字眼,他却再也无法多发出任何一个字的音。

他突然回身,紧紧抱住了身后的男人。

宣于宴霎时惊住,猝不及防地应对着此时在他怀中落泪的男子。

无以成言,于是唯有轻轻将他收拢在怀里。

日光烈得有些灼人。

他不知鲤究竟抱着他哭了多长时间,他只记得身畔一株烧焦了的枯木之上来了一只燕儿,伫足了不知多久,又翩然飞走。

只记得长空中的云彩缓缓变幻着,没一处平整的样子。

直至鲤不再哭出一丝声响。

“你啊,真是的……”他那时,终又玩世不恭地念道,“为什么突然抱住我呢,又不是个女人。”

末了,却又从唇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言语里,也似乎蕴含着晦暗不明的感情。

“真是的,”他自顾自地说,“你怎么就不是个女人呢……?”

“去哪里?”马上,宣于宴略略回首,再次问身后的少年。

“我已任何无想去之地。”鲤低沉的声音和着风,轻悄而淡漠地洒在他的耳畔。

“可是,”公子宴一勾唇,言道,“总得有个方向。”

他缄默,睫毛轻轻覆盖在无神的眼瞳上,淡然出言:“公子决定吧。”

“嗯?”

“公子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他说。

好似突然来了兴味,他问:“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

宣于宴眼色一转,偏头笑道:“好。我倒的确有想去的地方。”

马蹄声在耳边起伏,他闭着眼,不想去看这让他没了念想的尘世。

那一刻他只是拥着身前的人,让他身上温热的气息淡淡晕染着他,令他行将就木的心不至于寒如冰雪,为自己存下一丝跳动的情绪。

他心里没有方向,他不知亦不出言相问,问他会将自己带到什么样的地方。

风从颊侧捎过,虽不算冷,却让他觉着冻得刺骨。

他念着这一世就此罢了,就此,罢了也好。

不论是樊氏还是记忆里的那个卿大夫,他谁也不可能杀得了。

他也没力气去恨了。

再过不甘也好。

只是不曾意料,平复了好久终抑下去的泪水,倏忽又从眼角,微微濡了出来。

“喂。”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风浓时,枯败了的草木气息晕在他们扬起的衣褶之间。他闭目久矣,却听闻身前一直沉默的男子蓦然的一声轻唤。

“公子。”他轻启朱唇,缓缓地应。

“不会还在流泪吧?”

他眼帘轻动,却没睁开。

“你啊,真是傻。这么傻的人,居然能去刺杀上将军。”宣于宴说。

鲤依然没有回答。

“你傻到不问我究竟要带你去哪里。还是说,你只是……不想问而已……?”身前的男子猾黠的笑声低低地传来,仿佛听到那声音,便能眼见他撩带邪气的微笑。

他睁开了虚静的双眼。

“然而,你对我的信任,却令我感动。”公子宴说着,而后鲤只闻从远方,渐次递来了一径低沉的马蹄,混合着的气息,肃穆而压抑。

鲤仔细地听着,低吼般的蹄声压于地面渐次逼近。

他下意识地睁大了眼。

“公子,你……”他的脸瞬间因失色而苍白。

“对不住,没对你说实话。”他那么说的时候,微微回首,从眼角睇出那带笑,却藏着一缕邪气的眼光。

宣于宴扯住马缰,马前行的步伐一滞,便逐步缓了下来。

马匹稳步前行。

一小纵人马出现在他们眼前,整齐地随在一名骑着白马而来的男子身后。在曲折的日光之中,那人的身姿如此挺拔。

见了他的出现,宣于宴笑笑,对身后之人说:“王兄,来接我们了。”

第8章:故地(二)

当马背上的二人进入视线之后,宣于静央舒尔右手一抬,身后人马随即止在了原处。

他眉间镌着英气,容貌却偏偏温和得分明。

见了他二人的容颜,长公子舒尔一笑,独自策马上了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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