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你……!”长公子一惊后又一叹,颦眉而笑,回首言道,“既如此,有劳家老。”
家老陪笑躬身,引袖而请。
“说!谁教你舞剑的?!”遽然有怒吼的声音刺破耳膜,“平日里在这府中做出的事早就已经足够你死上好几回,屡次犯禁已是罪不可赦,今日更甚,竟敢当着两位公子的面行刺上将军!你活得不耐烦了!!!”
皮鞭划破肉体的声音,带出了令人心悸的尖锐的痛感。
被捆绑在木架上的鲤面色苍白,死死咬着泛紫的唇角,任是血液已从身体豁口处淌下,却始终不自唇齿间漏出一丝声响。
执鞭之人压不出心口的盛怒,睚眦毕裂之时朝他身上又是狠狠一抽。
“不说?!那我就打到你说为止!上将军待你不薄,可你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轻重!你现在受的苦是轻的,等明日押到宫中大牢,你就是一具皮开肉绽的死尸!”
言语激愤处,那人陡然又举起手中的皮鞭。
早已冷汗涔涔的鲤,倏地闭紧了眼睛。
“哎呀,可要手下留情。”
忽而一个带笑的声音携着三分戏谑,随着渐次近了的脚步递到了两人耳中。
“那么好看的一张脸,要是被弄伤了当真可惜。”公子宴慢慢进入他们视线之中,浅蒽色镂银挑丝的衣,在灰暗的光影下依然能衬出白皙的肤色,俊逸的面庞。
鲤缓缓绽开眼睫,变得混沌的眸子静静盛着来意不明的男子。这一时,宣于宴的眼神,也紧紧地锁在他身上。
看到鲤额上那一抹嫣红的剑伤时,他不禁又笑:“就连无意伤了那额头破了肌肤,都令人颇有些心痛,”继而,他转眼向身边之人说,“所以,刑,就先免了吧。”
那人听闻,忿意不灭中只能拊掌而躬,应一声:“是。”
“下去吧。”公子宴随即说。
身后之人有些迟疑,仰脸时只道“公子”二字,就被他抬起的右手制止了言语。
“我佩剑之人,与被绑在木头上的受伤的人在一起,有什么可担心的?”
仆人一顿,深躬之后,只得离去。
晦暗的光下,宣于宴缓缓蹑足,踱至他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靠近他耳边的时候,他突然轻声问着,用一种近似于暧昧的声线。
鲤不适地颦眉,顷刻便将头偏过,然而削瘦的下颚却被他突然伸过的手扳回去。
“名字?”再出言相问的时候,公子宴的眼瞳捎上了不容抗拒的锋芒,唇角挑起的邪气,灼目而张扬。
他有一时被对方眼中的神色震住,然而那种讶异,顷刻间又拢回了冰霜般的性子里。他淡淡翕合着咬出了血丝的绛色双唇,轻声回应:“……鲤。”
“鲤?”
“锦鲤之鲤。”
公子宴细细端详着他精致的面颊,良久方收回修长的手指,之后玩味似的说道:“倒是个有意思的名字。”然而思忖片刻,他又念道:“你的脸……”
鲤不解地看着他。
“不……”他说着,兀自笑了一下,“若非在此相遇,你若着一件月白的深衣,酒帘之外对月折梅而嗅,必是风姿惊世。”
鲤一时心生厌恶,唇角一搐,没说一言。
“你是这家的仆人?”他问。
他没有回答。
“看着似乎身份不高,又不像武士,怎么会把剑,舞得那么好看?”
鲤依旧不出一言,甚至不向他身上望去一眼。
“有人教的罢?”直到这句话从公子宴嘴角递出,他的睫毛才轻微地颤了一下。
他化开唇角,再次支起了顽劣的笑容,问道:“难不成……还有同谋么?”
“不关他人之事。”他薄得似冰的言辞,终于再次自朱唇而降。
“那么是谁教你的?”
“我偷学的。”
公子宴倏忽一笑,继而又问:“偷学怎能学到这样的程度?”
鲤再度缄默不语。
“也许,确是有同谋之人。否则,何必包庇呢?”
“公子,我已说过,”他定定地扬起修长的睫毛,从琉璃般的眸子里撩出清冷的神色,“不关他人之事。”
“不是同谋?那么是朋友,还是……”公子宴丝毫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着。
“什么都不是。”素来清冷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咂唇。
“你若不说,我就去把那个人找出来,”他满不在意地笑,“你若说,我便不找。”
鲤冷冷地看着他。
“如何?”公子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面上的表情。
少年薄翼般的眼睫缓缓翕合,而后淡然半覆在清透的眸子上,勾出深处一片清冷的神色。
“只是不相关的武士罢了,”半晌之后,他终于音调低沉地说,“许久之前我就让他教我舞剑,不曾被别人发现而已。他并不知我学剑是为了什么。”
待他言毕,宣于宴又问:“学剑,却不被府中人发觉……似乎并不容易吧?”
“他人只知我与他走在一起,并不知我们在做什么,只以为……”
“只以为……?”
公子唇线一撩,刺客眉头一牵。那时的鲤难以开言。
他本心性倨傲,面子极薄,斟酌了许久终于只从唇角漏出这样的言辞:“大抵以为,我与他在一起不过做些……苟且之事而已。”
公子宴微微怔住,眉间轻蹙。
“他人之口悬若川河,尽是些龌龊的中伤,我虽不能忍受,但这却无意间为我行了方便,倒是令人不曾意料……”薄得似纱的光浅浅晕在他本是柔和的面上,他却从唇角,牵出了一丝冷得彻骨的笑,其中蕴着月光般的凄凉。
身边的男子回眸之时,恰好逢上了他唇间勾起的那抹凄凉。
宣于宴抿住了唇边的笑。
“其实,鲤,”他忽而柔和了音调,轻声说,“我本不是来审问你的,我只是好奇而已。”
鲤扬起殷红微挑的眼角看他。
“我好奇上将军府的人,怎么竟会想要刺杀他。我也好奇刺杀上将军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着,逆光而立,音色低回宛如含着攫人的毒,“但我更为好奇的是……那时候的你……想对我说什么。”
鲤心口一震。
“行刺失败之时,不见怒与悔,眼睛不看你意欲行刺的上将军,反而一直看着我。我本以为你是在恨我无端出手,然而那时,你的眼里却无恨意,还居然唇角带笑,这岂不是太过反常?”宣于宴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再次近了他身边,附在他耳畔,用轻悄而暧昧的声音念道,“所以你……到底是有什么话……想说呢?”
已是黄昏时分,屋内燃上了烛火。
金色的烛光隐隐跃动,使长公子宣于静央柔和而俊美的面部轮廓,在光影之中分外明晰。
上将军樊川端正地跪坐着,即便手中握有兵权,他依然态度谦卑。
他忽地将头沉下上身一躬,一字一句地言道:“臣有罪,有愧于二位公子。”
“上将军何必如此?”宣于静央面色不变,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必行礼。他虽素来温雅,在臣子之前,眼中却似乎蕴藏着令人不易觉察的锐利。
“今日之事,因臣的失职而差点酿出祸患,而造成三公子与刺客对敌的事态更是不容想象,只望长公子与三公子海涵。臣的罪责,一人担起便已足够。”他言辞诚恳而掷地有声,公子静央听闻,抬眼回应:“上将军言重了,虽则在上将军府遭遇刺客的确荒唐,但幸在无人受伤。然而……”他说着,略有一顿,之后再次出言,“那刺客,究竟是何人?”
樊川没有说话,音色一闷,叹气道:“那是……臣家中的仆人。”
“他为何要刺杀上将军?”
男人眼色略略一紧,视线倏忽变得些微不稳。
一直微笑的宣于静央将一切仔细地看着,出言道:“上将军,是否有隐情?”
樊川闭目颔首:“是。”
“难道,是上将军的私事?”
樊川撑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下裳,发出了细微的响声。
樊川沉着声音再次说:“是。”
“上将军。”长公子的音调忽而高了些许,使得对方突然心中一滞。
然而他仔细看去,宣于静央依然容色不变地跪坐在他面前,而那看似柔和的眼中,却有定然的锋芒。
“上将军是国之良臣,父王素知上将军以诚相待且骁勇善战,因而当年,才毫不犹豫地委上将军以任事。而在上将军与两家卿大夫的扶持下,父王终于夺得王位。否则这王座,怎么也轮不到身为第五位公子的父王身上。”
樊川听他溯及往事,便点头称是,言道:“当年实在多亏了大王与两家卿大夫对微臣的器重。”
“所以时至今日,上将军依然是国之栋梁。我认为良臣,是不该有事欺瞒君上的。”
他听闻,立刻抱拳而躬,声如洪钟:“长公子,臣绝对无意欺瞒。”
宣于静央眼中带笑地说:“上将军莫忧。试想连当年某事,父王都不追究,今日之事与当年相比,又哪里及得上分毫?然而上将军遇刺,静央怎能不挂念?所以想要一探究竟而已。假如只是上将军家事,静央必不多问,然而此事,似乎有些蹊跷。”
樊川听后,径直说道:“长公子过虑了,此事还请由臣自己解决,不必劳烦长公子。这的确只是微臣家的小事而已。”
“上将军,你是忠臣,静央对这一点毫无疑问,然而……”说话之人渐渐敛了笑容。窗外的光比此前黯淡了几分,使屋中烛色分外分明。炽烈的光晕染在他的眼眸中,挑起了一片金色的璀璨。
公子静央说:“然而这件事,也许并非如此简单。”
樊川顿时如芒在背,直言相问:“公子何以如此断言?”
“因为……”
正这么说着,突然,从屋外的庭院之中,传出了喧闹得令人不安的杂乱声响,以及尖锐的喊叫声。
第4章:逃离
“全都退下!!!”鲤高声吼叫的声音,击破了偌大的府邸前一刻的静寂。
府中侍卫与武士陆续而至,将他死死围在了中央。
公子静央与樊川闻声而来之时,霎时被惊在了原地,只因他们看到了,红衣的刺客挟持着公子宴,并将寒光尽显的剑刃架在了他脖子上的景象。
只看去一眼,沉稳的长公子便不由得惊声向前唤道:“宴!”
“王兄!”循着声响,宣于宴在混乱的人群和幽暗的光线下终于寻找到了长兄的位置。
毕竟是握有军权的上将军的府邸,连弓箭手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出现在外围,撑起如月的弯弓死死锁住了中央之人。
怕乱箭之中伤及尊贵的三公子,樊川霎时洪声叫道:“弓箭手退下!”
“王兄,我方才去看他之时,未料到他暗中割断了绳索,趁我不备夺了我佩剑,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灰暗的周遭使得公子宴面上的表情不甚明晰,然而架在他脖子上的那一道刃光,却是看得人触目惊心。
久经沙场的樊川陡然生出了莫名的慌乱,他焦急且愤怒地来到了他们跟前,伸手制止道:“鲤,别一错再错!那是三公子!你疯了吗?!”
“你闭嘴!!!”原本冰冷而柔美的少年在半拢的夜色中迸发着眼中的怒意,他发狂地喊道,“想让我放了他?!拿你的命来换!!!”
“你……!!!”
“如何?做得到吗?”他眼中似有千水寒潭,逼出唇齿间的言辞不留一点余地。
樊川握紧了拳头,心头顿时生出乱得难以斩断的踌躇。
“做不到?我还以为,你究竟是个多称职的臣。”他说完,用一种冷得刺骨的嘲讽的声音仰头笑了起来。
情急之下,樊川拳头一紧,狂声回道:“我跟三公子交换!”
“上将军!!!”在剑锋之下喘息的宣于宴胸口起伏着,陡然唤道,“上将军是握有兵权的重臣,国家的栋梁,怎能如此?!伤了我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不要紧,伤了上将军可是万万不可!”
“可是三公子……!”
“放了我的兄弟,别伤他!”长公子尽量压低了声音,但压不住涔涔冒出的细汗。
鲤恢复了平素的样子,仔细地听着他们说的话。他敛下锋芒,嘴角一挽,言道:“长公子,我无意伤害三公子。如果你们不肯将这个奸佞之人交给我的话,就驱散这些人,让我离开这里。我不伤无辜之人,只要能离开这里,我就放回三公子!”
正当宣于静央迟疑之时,宣于宴急急唤道:“既……既如此,便按他说的办!王兄放心,你与父王说我‘在外踏青,晚些回宫’便是!”
长公子忽颦眉,刚想说什么,却闻这时的宣于宴因见眼前围着的侍卫不退分毫,于是怒声唤出了一句:“还不给本公子退下?!”
此言一出,人墙顿时散开了一圈。鲤慢慢敛着眼中凛冽的光,警觉地挟持着身前的男子一步步退去。丝毫不敢懈怠的目光间,空气都紧缩得剑拔弩张。
公子宴小心地侧目向后望着,跟随着鲤慢慢退出了上将军府的府门。
门外有两位公子来时,仪仗的车马。
他们退到一架普通的车驾旁。
“上车。”鲤对身前的三公子说。
一直守在车旁的驭手惊恐地睁大了眼。
车轮在夜下向天边延伸的街道上碾出了沉重而破碎的声音。
当车轮声远去之时,上将军樊川毅然出声示意到:“来人,立刻……!”
“不必追赶。”始终注视着前方的长公子平静地从唇角掷出了这样一句话。
樊川回首,诧异地看着宣于静央,半晌之后,等到了回眼而望的他再次的出言:“上将军不必担心,我自有处理的办法,只是,看来在那之前……上将军必须告诉我,那个男子究竟是什么人了。”
樊川悬起的心还不曾放下,听闻此言,更是只得深深闭目,而后抱拳而躬。
“还有,今日之事不宜声张,”公子静央最后说道,“所有在场臣子,以及仆从武士,但凡有妄议此事,对外宣张者……杀无赦。”
他说完,眼眸一滑,径自回身走去。
风从轻扬的一角衣衫上勾起涟漪。
高墙之外有参差了剪影的梧桐,在渐次收拢于长空的日色里攫取着最后的光。
暗云低旋,如染了色的墨色锦缎,缠在悠久的天地之间。
天色也分明暗了下来。
青石之上,一乘车舆破了夜色飞速而过,两马并驾齐驱,铁蹄一踏便蹑碎了青石之上凝结的月光。
车里那容颜如水的少年,浅浅依靠在车壁上,咬住朱色的唇角,轻轻喘息着。
一寸月光从帘外倾泻下来,流过他被睫羽掩了一半的玄色瞳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