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从痛心疾首到慷慨激昂不过就是几秒钟的事情,看的朱厚熜颇为好笑。特别是他自己夸奖自己的那几句,说的理
直气壮,真是毫不客气。
不过这件事也算是让朱厚熜赫然想起了,这还有一大群贪污腐败分子,就窝藏在他自己家里呢。历代宫廷,哪有干净的?
明朝虽然国号为明,也清明不到哪儿去。特别是明朝历来太监权势极大,秉笔掌印,甚至手执天下生杀大权,与诸大臣结
交,趁机收受贿赂,简直是惯例了。朱厚熜当然希望整个朝野政治清明,但是自己家如果不干净,腐败的根子就不可能除
掉。何况,这背后有鬼的感觉真是不好,看来是必须整顿不可了。
王守仁接着道:“再者,宫中内务,也是疏漏颇多。臣这几日着实查了查十二监买办事宜,账目上银钱出入颇大啊……这
流失了的,可都是内库的银钱。中间经手的采买,想必……”
王守仁的话没说完,但是朱厚熜已经很明白他的意思了。是啊,采办宫里的东西的,手脚能干净了才怪!花了多少钱,费
了多少心思,买通了多少关系才挤到这么一个位置上,怎么能不捞两笔?这可都是肥差啊。
皇帝买东西,自然是大手大脚。就算是知道自己买回来的价钱比人家的高了许多,也会因为面子问题不愿意去追讨那些差
价造成了钱财流失,免得落下一个悭吝的名声。更何况,有几个皇帝能对大米多少钱一斤有概念呢?就算是朱厚熜,要不
是因为在安陆的那些年他自己做过小生意,只怕对于现在的货币的购买力也不是很清楚吧?
这么一来,可不就便宜了那些宫廷买办?皇商,从来都是坐在家里就有钱从天上掉到自家的院子里的呀。
《红楼梦》里的薛家,怎么就能那么财大气粗,珍珠如土金如铁?不就是因为他们是皇商么?这还是二次批发商,算是个
小皇商。如果说起来那些真正掌管着大头的,还不知道会是怎么肥硕的大耗子呢。
朱厚熜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王守仁看着他的表情,知道皇帝已经是真正的恼了,于是也闭上了嘴不再说什么了。片刻之后
,只听朱厚熜咬着牙说:“严查!这次一定要严查!朕这回得学一学太祖皇帝!”
其实对于这些太监,朱厚熜本质上是同情的。毕竟他是从民主社会过来的,虽然现在已经知道这些太监大多数不是因为家
里穷的实在过不下去才进宫做了阉人的,但是二十多年习惯成自然,心理上总还是可怜他们的。虽说这样的可怜其实在本
质上也带着歧视和居高临下的感觉,但是对比着这个时代普通人对于太监的看法,这已经是很好的了。
可是他绝对不准备让一群太监掌握住权力。先别说他们的文化水平问题,单就他们的心理健康问题就很不过关啊。身体上
有着这样的残疾,还能心理健全的又有几个?你说你是身残志坚,空口白话我怎么能相信?再说了,就算有那么几个真正
身残志坚的,又怎么能保证宫中个个都是司马迁和郑和?
所以在朱厚熜的日程表上,撤除司礼监的秉笔,掌印太监这一系列手握实际执政权力的太监们,这还要排在改革兴国之前
。现在杨廷和已经有王守仁对付他了,也不需要手握重权的太监们再来牵制他了。
不过朱厚熜从来都没想过要怎么惩罚这些太监们,他总觉得这些人已经是很可怜的了。收了他们手里的权,放回去好好的
干活,得全天年也就行了,没必要赶尽杀绝。
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想起来这些太监们是怎么贪钱的,历史上朱厚熜知道的,魏忠贤,李莲英,还有康熙皇帝身边,那个有
名的梁九功,那都是大贪污犯。太监基本上没有不贪财的,这简直都成了真理了。
现在再听王守仁这么一说,他们不止是受贿,勒索索贿也都是一把好手啊,而且还要到王守仁的头上了。王守仁当年有多
清贫,这些日子朱厚熜也都听那些拍马屁的人说了。向贪官索贿,还算是一物降一物,可是向清官索贿,那根本就是是可
忍孰不可忍啊。
再加上采办的,那些可就不止是这样的小打小闹了。贪起钱来,简直就是拿簸箕一下一下往自己口袋里扒钱的——还是从
自己的口袋里往他们的口袋里扒。这让朱厚熜简直是怒发冲冠。人嘛,总是对直接侵害自己的行为比较有感触的。
所以一定要严惩!严惩!
第十二章:联合对抗
向王守仁郑重宣布了好几次,一定会严厉的整治自家后院的贪污腐败行为,然后朱厚熜仍旧不减怒气,送走了王守仁。
坐在书案前,朱厚熜真是越想越不甘心,一定要好好的修理这些敢贪污他的钱的人,叫他们知道什么人是不该惹的。然后
一定要让他们把所有吃进去的钱都吐出来!
正在准备列一个详细的审查计划,却见黄锦过来通报:赵审来了。
怎么今儿晚上师傅们一个接一个的往这边跑?
朱厚熜放下笔,说:“传。”然后看着黄锦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不到半分钟,赵审就进来了。他如今头上加着太子太保的衔,是名副其实的帝师。再加上他这个人平素就很守礼,也算是
个谦谦君子,他跟虽然有皇帝亲口承认的帝师名号,但是没有帝师相应的官衔的王守仁之间相处还是比较愉快的。
这让朱厚熜省了不少心。因为从安陆一路跟着他到京城的赵审自然而然是他的班底,如果赵审和王守仁之间互相看不顺眼
,那就太不幸了。内斗的消耗不说,朱厚熜还必须在最终在他们俩之间舍弃一个。
那个人想必会是赵审了,他毕竟才不如王守仁。但是他和朱厚熜相处的时间远比王守仁和朱厚熜相处的时间长,感情也更
深厚,这对于朱厚熜来说也会是很难过的事。
所以现在的情形让朱厚熜很满意,连带着对赵审的印象更好了。现在赵审也说得上是宠辱不惊了,前阵子王守仁那么得重
用也没见他有多不高兴。按说他才应该是皇帝新上任最信任的人呢。这样的人不是心机太深,就是真的有自知之明,所以
懂得自己应处的位置。朱厚熜选择相信在他眼皮底下混了十一年的赵审是后一种人。
赵审在这里也是有自己的专用椅子的,他才踏进门,黄锦就指使小太监把椅子搬过来了。赵审也是很习惯在皇帝面前起坐
的,也没有多说,直接坐下了。
“先生此来有何教朕?”朱厚熜很一本正经的问。在这位先生面前,必须一本正经,否则就会挨训,然后罚抄书。赵审没
别的毛病,就是太死板守礼。
其实朱厚熜很后怕的觉得,如果前阵子议礼的时候杨廷和那帮子人找上了赵审,那估计自己就玩不来了。赵审必定是他们
那帮子的人啊,他历来帮礼不帮亲。
赵审坐的笔直,倒是让朱厚熜这样的能歪着就绝对不坐直的懒人很敬佩,除了上朝,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庄重威严可言。
先说了一声“不敢”,以示对皇帝的尊称和谦辞表示推辞和谢罪,然后赵审才开始他的正文:“臣子入京,皆从皇上,行
止亦长于宫中。臣斗胆妄言,如今宫中靡费甚巨,且十二监各有贪禄,其状不堪……臣请皇上察知,而后处办。”
又是说十二监的贪污问题,看来还真是很严重啊。朱厚熜眯起了眼睛,嘴角带上了一丝冷笑:“此事朕已然知晓了,交由
有司查办了。不过先生可有证据?”
赵审说:“臣不曾得查细类,只是臣有一同窗,今在兵部任给事中。此人颇有辩才,亦通经济之道,于此事查访许多,前
些日子臣与他小聚,曾论及此事。臣便是自他处得知此宫闱内幕事宜,想必他处当有明证。”
朱厚熜点点头,心知肚明这是在上折子之前的交底。和皇帝亲近的大臣们多是这样,在上朝奏折的前一天或者是前几天,
先跟皇帝通通气,彼此心里对要说的事情都有个底。等到真正正式说这件事的时候不会因为不知道皇帝对这件事的看法和
预计的处置结果而心里发慌,有什么皇帝不喜欢听到的言辞,或者是不太合适的话也可以趁着还没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的
时候,先提前改了,免得给自己找上麻烦。
再者,皇帝这方面也能够在心里有个打算。要是大臣们说的事情比较难办或者是伤了皇帝的脸面,事先想好应对的方法和
语言,也免得到时候大家难看。这样先通知一声,明天早朝要说些什么,让皇帝也好有个准备。
赵审本人只担任了太子太保这样的虚职,虽然位高,但是没有什么实权。现在也没有太子可让他教导,于是他仍旧是围着
朱厚熜转悠。
所以他今天来,估计也就是为了他那位所谓的同窗来向皇帝交底。赵审是个纯然的书生,对于生活和财经方面基本上是一
无所知的,朱厚熜可不相信他在北京呆着的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能学会看明朝这么麻烦的流水账,就更别说经过观察看
出来银钱数目和账目的出入了。相比较朱厚熜,反倒是他比较远离平民的生活。
因此朱厚熜也只是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宫廷买办的贪污,还有内宫的奢靡浪费,这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只不过没有
人说罢了。现在这个赵审的同窗,不论他是真的为了除去这样的宫闱痼疾也罢,还是为了求名也罢,甚至是为了标新立异
好让朱厚熜注意到他,总之现在同样的话题已经被王守仁提前说过一遍了。
要是他真正是为了还朝政清明,废鄙陋恶习,那王守仁出手,他自然会得到满意的结果。要是后面两种情况,那朱厚熜也
没有什么损失,自然不会让不够格的人窃据高位。初步的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真的纯良,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
“先生所言,朕心里已然有底了。”朱厚熜拿起身边小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接着说怕,“先生的那位同窗是个
什么样的人?也是安陆人吗?”
赵审见皇帝对他的同窗有兴趣,于是兴奋起来,立即回答道:“臣的那位同窗却是江西贵溪人,并不是安陆人。先时臣在
江西跟随师傅读书,便是在贵溪,是以才得与他相交互知。臣的同窗姓夏名言,正德十二年进士,今兵科主事夏言。此人
素来端行清正,文采畅达,颇富机智,又兼言语得时,遣词侃侃,臣以为可堪大任。”
夏言这个名字,朱厚熜还是稍稍有些印象的。曾经上过一个折子,谏言让自己勤政,并且要勤快的召见大臣,不要缺席早
朝的,就是他了吧?说话的确不怎么客气,不过好在语言不罗嗦,也能够说到点子上,当时朱厚熜还在心里赞了他一句。
现在朝中不说废话的几乎已经没有了,就连王守仁带出来的那一帮子,也是废话连篇。说一件事情,明明三句话就能说完
,却非得写满三张纸,就好像写得越多就越显示着他在这件事情上是下了大功夫的。
冗长赘余的修辞和铺天盖地的阿谀奉承让朱厚熜看得恶心,原本知道是什么意思的一堆古文也变得意义不清,让人头晕脑
胀了。朱厚熜有好几次都想发脾气,好好的训斥一下那些就会说废话的朝臣们。但是那时候还在和杨廷和对峙,不敢轻举
妄动,所以那些心思也都歇了。只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把这样的风气好好改改。
这个夏言倒是少见的语言清爽,却也能从少少的几行字里看出来的确是有文采的,倒真是不错。朱厚熜擎着赵审递过来的
短疏,几行端丽的小字,叙事很有条理,说的也很清楚。
看了夏言的手书,朱厚熜倒是觉得,就算这个人真是投机的,也应当能算是个人才了,用用也是无妨的。单是能够这么快
就摸清了他的喜好和脾气,又能这么快的找到那些太监们贪污的证据,这个人就是有才的。再加上能这么清晰有序的叙事
,思想一定也是很清楚的,给自己做个秘书也是不错的。
这么想着,朱厚熜收起了那张纸,放在小几上:“先生放心,这件事情朕已经心里有数了。夏言所奏事宜,于国于家,皆
是利举,大善也。只是今日已然是祭灶日,再有几日便是新年了,先生可令他新年之后在寻机奏来,王先生自会与他相为
援应。”
赵审应了,却不告退,又踌躇了片刻,接着说:“臣斗胆了。臣有个小小计量,只不知皇上意下如何,未敢擅自言明。”
“此间仅你我二人,先生只管说来听听。”朱厚熜不以为意的说。他心里觉得赵审其实也说不出来什么新鲜事情,赵审平
日里做的是纯臣,并不怎么和众大臣来往。再者赵审甚至不是进士及第,却因为做了朱厚熜的老师而跃居从一品高位,那
些正经科班出身的臣子们都不是太瞧得起他,除了要巴结他的时候,也不怎么愿意和他来往。
不过今天赵审的话可是大大的超出了朱厚熜的期待。
“臣知晓皇上一直为杨首辅之事烦心。”
朱厚熜点点头,现在朝廷上是个人都知道,现在两派还在斗法呢。虽然相持不下,暂时形成了和平均衡的形势,但是朱厚
熜绝对不会让这样的情形继续持续下去,他还等着赶快抓住军政大权,然后开始他的事业呢。
“如今之计,杨首辅已然是天下群臣之首,或逐或贬都不适宜,未免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是啊,杨廷和还真是个不能杀掉也不能撵走的人。他昔年有“神童”之称,不到二十就进士及第,在朝堂上一直都是屹立
不倒,当初刘瑾江彬都没整治住他。他还曾是正德皇帝的老师,那可是正牌的帝师,比王守仁这样没名分的,还有赵审这
样没学历的都要硬气的多。正德皇帝不喜欢上班,只喜欢玩,十几年间,基本上都是杨廷和在内阁一手把持着朝政。
正德皇帝死了,是他最终斗倒了一切反动势力。他还是选择了朱厚熜继任的那个人。所以不论从哪方面来说,杨廷和都当
得一个德高望重,朱厚熜还动不起他。也就只能让王守仁这样一个同样有着极高威望的人和他唱唱对台戏,分流一下他手
里的权力。
“不过,皇上可知,这朝中诸臣,并不都是杨首辅一派。”
当然不止是他的人,还有王守仁的……
说到这里,朱厚熜也添了一份认真。赵审自然不会光讲讲现在的朝堂形势,他当然也是知道现在王守仁和杨廷和在打擂台
,朝中自然并不都是杨廷和的人。
“夏言本是三甲进士,虽有大才,但并不为上官所知……而今诸大臣,尽皆翰林出身,崖岸自高,目无下尘。而不知微末
小吏中,亦有当世之英才。”
不错,科班出身当然会瞧不起那些不是正当上位的。就比如同一所学校里,一本重点院系的学生就不怎么瞧得上花高价上
三本的那些同学。虽然大家都是一所学校里面的,毕业了证书上也没有注明你上的是哪类本科,但是考上来的成绩还是有
个高低,分数高的就会不自觉的认为自己要优秀一些。虽然因为从小大家受到的教育影响,还不至于轻视那些三本的同学
,但是心理上总是要认为自己好一点的。
这在朝廷上可就没有什么教育不教育的问题了,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简直就要高傲上天了,二甲也觉得自己高人一
等,他们都瞧不起没有进入翰林院的资格的三甲进士们。
其实这么一场考试又能说明什么呢?就算你是状元,也真不一定就比三甲的最后一名出色多少。当官做事,最终还是要看
综合能力的,八股文写得好,只不过是进身之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