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传孙的手陡然放开了……
骤然失去的温度……马车里静了下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有些人是不能轻易放开手的,一旦……放开了手,就是……失去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其实,我与赵传孙之间在此一刻已经随着这辆慢慢颠簸的马车到了头了,只是,我还不知道而已。
此时的我,心里只是七上八下。
……竟然,只是如此而已……
马车突然一个急停,布帘被猛地撩开,外头的光亮得耀得人眼疼,挑开布帘的竟然是一把明晃晃的剑!
这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居然有强人如此大胆……缓缓地转头看向赵传孙,只见他慢条斯理地睁开了眼睛……
“赵相,”布帘外的人道,“这里有故人书信一封,托在下呈递给赵相。”
说着,一封信笺递了进来……赵传孙居然抬手接了过来。
“告辞。”
布帘应声落下,赵传孙眉也不抬,“嘶”地一声撕开了封口,抽出了内里的信笺,薄薄的一张纸片而已。
马车内昏暗,他又将窗洞布帘撩起了一些。
光一照进来,透过了薄薄的纸,隐约从背面能够看出那张纸上只写了一个字。
一个字……居然也能算是封信……还是那样送来的……还是来自故人?
赵传孙的那位故人究竟是何许人物?
我心头被疑云笼罩着,只见赵传孙他极其浅淡地冷笑了一声,将那片纸又塞回了信封。
“先送你回去吧,”他突然说,“我还有些事办。”
“啊?”
“啊什么?”他突然一笑,口气却有些不耐,“我说的话,你如今敢‘啊’了?长进了‘啊’!”
呃……没有……我心说……
“还是我家小蠢货,担心他小叔得罪的人太多,死在街上?”赵传孙挑起了嘴角,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我。
“没有……”我避开了那双眼神,口是心非道。
“没有最好,”赵传孙收敛了笑容,口气淡淡地道,“事情总要来的,怕事的只能一辈子低着头,能杀伐的人,才有一席
之地……懂吗?”
他看着我……
隐约能懂一些……我看着他。
“唉,”他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地又道,“就是麻烦。”
呃……我默默地转过脸去。
“相爷,”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大约是余惊未了,还带着几分颤抖,“家到了……”
赵传孙微一点头,看了我一眼,只说了两个子,“……下去。”
呃……我乖乖地拨开帘子,往外爬,外头,那车夫果然脸色还是煞白,不要说他,我也是心神不定……
却听见背后,马车里,赵传孙又抱怨了一句。
“真麻烦……唉……”
很麻烦吗?麻烦就别去了!
我想说,犹豫着正要回头去说。
“蠢货,快点给我下去,”那声音又神气起来。
呃……赵传孙他……居然从里面伸出一只脚把我踢了下去!
这、这、这……
我爬起来,瞪着马车布帘,气得浑身痛……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只听见布帘内那人低声一句,那马夫抡起一鞭,两匹雪
云马沱扬蹄绝尘而去……
“咳、咳、咳咳……”剩下我一个,站在尘灰中,弯腰猛咳。
眼看那马车瞬时间,从眼前消失了。
赵传孙……他刚说的虽清,我却听得一清二楚……城西醉天居……
那里究竟是何人在等?
我呆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二爷?”叫我的是侍书,他才要出门,见了我忙迎了上来,“您看什么呢?”
说着,他也手搭凉棚,猛看那方向。
看了半日,皱了皱眉头,转头来问我,“二爷……您看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啊!”
废话……这去了好一会儿了……
又不是牛车,能看见什么才有鬼呢。
我慢慢地转回了头,看着他。
“二爷?!”他下了一大跳,猛地往后退开一步。
“你干嘛?”我皱眉。
“二爷,”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吞吞吐吐地道,“您上次说要亲我,我回头又想了想,这事情可千万不行啊,奴才知
道主人们不在乎这个,可是奴才刚才满了年头,还是要出去娶媳妇的,这种事情,奴才不能干!”
说完,他还瞪大了一双赤子之眼,诚诚恳恳看着我。
呃……我嘴角抽搐了下。
“你放心……”我憋了半天道。
“二爷……”那侍书还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娶亲了,”我闭了闭眼,说道。
“对哦,”侍书恍然大悟,顿时那模样放松了不少,“对,对,二奶奶天仙一般的人……”
呃……好吧,说是天仙也可以……这仙也是有女仙,有男仙的……这么一想,我忍了过去。
“二爷,那您没什么事儿,奴才就去办事了,二爷您快进去吧,看老太太问你。”
他殷勤地把我往里头让,跟送瘟神似的。
我脚往里头挪着,眼睛却还有些不放心地往马车消失的方向看了几眼。
“二爷,您到底看什么呢?”侍书又问了声。
“侍书,”我眼看着那个方向,嘴里问了句,“你可知道城西醉天居是个什么地方?”
“醉天居……”侍书想了想,半天才道,“好像……就是个普通小酒馆啊……二爷怎么问起这个?”
“哦,没事……”
……就是一个普通小酒馆吗……
浑浑噩噩地走了进去,侍书后面再说些什么,就好似蜜蜂儿嗡嗡,全然不入耳。
赵传孙……他究竟会的是什么人?
【二十一】
进了府,一路见过了老太太、太太,才算走到了自己屋子门前。
双手搭上铜环,才要推门,却又有些犹豫,倘若推开门,就要面对闵筝云,面对闵筝云,就要有些不自在。
回想起早晨离开这里的情形,闵筝云无声地说了“放心”两个字……然而,才不过一天,就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
……唉……我暗叹了一声,手不小心搁到了铜环,铜环撞在木门上,发出了闷闷地叩门声。
“谁?”内里似乎一个婢女的声音问道。
“我……”如今只得硬着头皮推开了门。
窗下那人正在看书,于此时,抬起眼来,向我看过来,眼神温柔带着一丝笑意,仿佛他与我是多年老友一般。
“那个……”我挠了挠头,笨拙地问了句,“你今天没被发现吧?”
“安全过关,”闵筝云放下书,勾起唇角一笑,那模样安定而温和。
“呵呵,”我放下来心,回身关好门。
再回头,东看看,西望望,这屋子里除了他……怎么没有别人了?!
“找什么?”他眼神戏谑。
“刚才……那个婢女呢?”我好奇地问。
“婢女,”他笑意更深,“哪来的婢女?”
“明明就有!”分明刚才有个婢女应门,我狐疑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扫床底下。
“呵呵,”闵筝云轻笑,“不信,你自己找。”
他提这样的建议只是个玩笑,所以,当我像个称职的丈夫一样直冲到床边,一把拉起垂落的床幔时……闵筝云在原地呆住
了。
什么也没有……床底下空荡荡的干净……没有捉到任何的奸。
我讪讪地放下了床幔,直起腰,转过身,极其勇敢地对他露出无知的笑容来。
“你……”闵筝云抬手扶了扶额头,一时竟然没有话说。
于是乎,我又自然而然地看向了他身后的窗,但是……从她应声,到我进门,只是那么弹指一挥间的功夫,要在这里短的
时间内悄无声息地从窗口跳出去,似乎可能性也不太。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想不出个结果来。
就在我左思右想,怎么都想不通的时候……
“……赵公子……”
那婢女的声音,贴着我耳朵响起。
呃,这个……
“鬼啊!!!!”我失声哭道。
“哈、哈、哈哈、哈哈……”闵筝云笑得前俯后仰。
“你没听到吗?!”我牢牢地抓住他,惊怖万分地道,“方才这房内有个女子的声音!”
闵筝云终于笑够了,一双温和的眸子看着我,道,“这个……是口技而已。”
啊……我看着自己抓在手里的这个人。
“抱歉,吓到你了,”闵筝云柔声道,顺手摸了摸我的头,“我的一位师傅教的,旁门左道好玩而已,别怕。”
“哦,”我看着闵筝云那双眼睛,缓缓地放开了抓牢他的手。
闵筝云笑了笑,道,“杂学博收,有些虽然是俗物,但是兴许也用得着……”
突然,他不说话了。
他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腰间……奇怪,我腰怎么了?
忍不住伸手去摸……哦,对了,早上在军机处,王大人给的那个东西。
闵筝云的眼神还定定地落在那东西上,眉头微微地夹着。
“这个……王大人突然说要给我,”我讪讪地道,“我……那个,要不我还给你?”
说着,我忙伸手去解腰里的金麒麟。
他突然按住了我的手,仿佛对着自己微微地笑了笑,眼神还落在那只金麒麟上,语气温和地道,“外祖父就是喜欢胡闹…
…既然给你了,你就带着吧……”
说着,他动手为我把那麒麟系了系紧。
我便那么乖乖地站在那里,任由他为我把那麒麟系了系紧……
“好了,”他扬起脸,勾起了唇角,“……千万别丢了。”
“好……”果然像王大人说的,他小气。
闵筝云却不知道我在腹诽他,又看了看我腰里的麒麟。
“你今天还遇见谁了?”突然,他又问,听口气,似乎心情大好。
“这个啊……”我想了想,便滔滔不绝地向他历数起今天一天的遭遇……
从南书房小狐狸赐膳,到军机处王大人给我麒麟,再到上林苑联句……
“红豆相思声……”闵筝云追问了一句,“皇上他替你联了句?”
“嗯,”我点头,心里颇有些感激小狐狸。
“赵公子,”闵筝云微微地皱了眉头,想了想道,“你如今已经婚娶了,这‘相思’啊‘红豆’之类的词句,在外头不能
随便联,知道吗?”
“啊?”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不是我……是小狐狸。
“难道不是吗?”他也笑看着我,那口气颇循循善诱,“哪有娶了妻子的人,还在外面说‘红豆’、说‘相思’的呢,你
说对不对?”
“这个……”好像有点道理。
“对了,”闵筝云笑得亲切了,“叫你‘赵公子’未免生疏,你字什么?”
“字……”我摇头,“我没有字啊。”
“这样啊,”闵筝云看着我道,“那我为你起一个字吧,‘晴湖’如何?”
晴湖……我不好意思地在心里把这两个字念了念。
“晴则碧空万里,雨则湖光水影……”闵筝云似很喜欢这样。
“好吧,”我从善如流。
“那好,从此……我就叫你晴湖了,”他笑着说。
也好……我又想了想。
“那晴湖,”闵筝云又道,“你今天还遇见过什么事要跟我说?”
还遇见什么事……
我犹豫了下,还有一件了不得的事……城西醉天居!
“你能不能……”我抬起头,认真地问,“带我去城西醉天居……”
“好啊,”闵筝云道……没有问为什么。
用闵筝云的话来说,去城西事小,出府门才是事大。
我站在梯子底下,犹豫地抬头看着他。
那闵筝云看似儒雅,居然三两下就上到了墙头上,正坐在墙上,笑眯眯地俯看着我。
这个……看着那梯子的高度,我的腿就直打哆嗦。
那人又在做口形……“上来”……
呃……我本不需要爬梯子的……要不是因为这个闵筝云。
那就……爬吧,我认命地抬起一条腿,跨上了梯子。
此情此景,若是被赵传孙知道了……
我摇了摇头,甩去这恐怖的念头。
城西醉天居……在冷月初升下,黝黑的墙泛着白光,墙上斑斑驳驳,似乎颇有些年头,两扇红漆木门却像是新漆的,虚掩
着,泄出一丝光亮来。
“就是这里?”看着这小酒馆的简陋模样,我实在是不能确定赵传孙就在里面。
“是啊,”闵筝云点头,“你不进去吗?”
……进去……赵传孙万一不在里面……
……不进去……万一他就在里面……
那把挑起布帘的剑,又阴魂不散地在眼前晃来晃去……
“你是要去见什么人?”闵筝云扳过我的脸,一双眼睛在月色下注视着我。
“我……”我也看着他,“……有位‘故人’大约在里面……”
赵传孙的“故人”……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