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君心 上——老庄墨韩
老庄墨韩  发于:2011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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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番做法于情于理不合,就算众将不敢说他的不是,却会为洋平流川埋下祸根。
樱木咬咬牙,暗暗恼恨自己这不能自主的帝王身份。只能指望他们快快回来。
即使他已拼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终还是无法安坐在帅帐中等候,站在辕门外遥望远处,心急如焚。
众将见樱木的做法有失皇帝身份,也只当他是被军粮之事气极了,急于要对洋平流川询问降罪,所以也不上前劝阻,事实上,他们拼力厮杀,好不容易有如今的战绩,偏遇上这样的事,哪一个不是心头愤恨,急于发泄。恨不得洋平流川到来,好好痛骂一番。

其中高宫大楠二将与洋平交好,暗暗担心,一心只想能以什么法子可以弥补此事,可穷尽心智,终只能长叹。
湘北军中之粮只剩下十几天了,去掉退兵的时间,最多只能再打三天的仗。以江阳城之坚,和此刻陵南军之坚决守城的士气决心,要想在三天内攻进城去,只能是做梦。除非能将陵南军引出城来决战,可陵南军又不是笨蛋,明知湘北缺粮,怎会出城与向来强悍著称的湘北军正面对决。纵然是诸葛亮遇上挂定免战牌的司马氏,在没有粮草的情况下,也同耗不起时间,每每无奈退兵,何况他们。当然,如果横了心,不算退兵时间,再攻十几天也不是不行。可以江阳城之坚,别说攻十几天,就是再攻半年也不一定能克,到时军中全无粮草,全军必乱,陵南军反击之下,湘北只能转胜为败,而且必将败得奇惨无比。除非湘北军去夺百姓的粮。如今湘北军已占了陵南许多土地,可是并没有得到半点余粮。鱼住虽败不乱,临退兵前总将所有粮食除去百姓生活所需全部烧毁。湘北军无法筹到粮草,除非把百姓赖以为生的粮食抢下来。可是两国交战,虽然惨烈,众将沙场征战虽然勇武,但要欺凌百姓,置无助妇孺于饿死的困境却非他们可以做得出来。樱木本人也不可能狠得下心来下这样的命令。更何况,真要这样做,也未必能胜。一旦强掠的命令下达,军纪一松,就不止是抢粮了,自然有人去烧杀掳掠,奸淫破坏,军心散乱,军纪败坏,向来严明的湘北军会变成一团散沙。而一直以来,陵南不少百姓虽在湘北军控制之下,但湘北军秋毫无犯,他们心中虽不甘,却也没有太大仇恨,一旦发生这种事,国恨家仇必会齐齐涌上心头。为求保国,为求生存,所有陵南人,上至八十老妇,下至幼龄稚子,都会拼死与湘北军为敌,众怒之下,湘北军未必便能应付得了陵南大军的反攻。

暗思暗想,大势已去,竟再无一法可以挽回,二将心头惨然,长叹无语。
他们想到的,众将何尝没有想到,因为想到,所以更加气怒,更加不甘,更加怨恨洋平与流川。
同样,樱木也知事情难以挽回,细思如今困境,三天内若尚不能攻下江阳城竟是除了退兵之外再无他计可施。而三天内攻下江阳城,更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愿是这样想,心越是下沉,怒火越是上升,心头越是不甘,同时,越发为洋平和流川忧心。如此众怒之下,要保住他们,就算是樱木亦觉极之为难。

 


远远的,洋平的队伍已然出现了。
当时,樱木得知运粮队出了事,立时派洋平的好友野间带兵相援,可惜终是来迟,粮草已毁。二人相顾无言,惟有先派人回去禀报,这里将陵南众人埋葬后,怀着沉重的心情归营。

流川伤势沉重,本身体质又弱,虽一力支持,但毅力再强终抗不过身体的虚弱,终于在马上失去知觉。
洋平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流川难以与他争罪了。
他细细将毁粮经过讲与野间听了,又说明流川的为人性情以及为国所做的事,和他本人对国家的重要性,更讲明樱木对他的看重爱惜之情,一再要求野间好好照料流川。他已决心将所有罪名揽下来,此刻流川失去知觉,反令人难以逼问他,或许可以逃脱这番追究责任的厄运。

野间与洋平原是好友,本身又对樱木极为忠心,亦知失粮事大,恐难以为洋平脱罪,亦只得应允照应流川。
眼看快到营门,更遥见樱木与众将的身影,洋平暗叹一声,将流川交于野间,自己远远下马,跪倒待罪。身后那一批随他押粮的兵士无不纷纷跪地。
野间抱着失去知觉的流川不便施礼,纵马到营门,方才下马。
其他众将个个眼中射出杀人的眸光,冷望洋平,对于半死不活的流川不屑一顾。
樱木却是全身一震,心中剧痛,上前看来,见流川脸上并无半点血色,人事不知,双拳不自觉握紧,目闪厉芒,心头涌起杀人的冲动,恨不得立刻带大兵去狂攻江阳城。

野间心头暗震,开始听洋平讲樱木对流川不比寻常,还不以为意,如今看来,樱木看流川之重,竟已远胜洋平所言,忙开言安抚:“圣上放心,流川尚书虽受了一点内伤,但并无性命危险,只因他是文士,经受不起,才会暂时晕倒,只要好生调养就会好的。”

樱木看流川之状,心头痛楚之下早已忘了粮草之事,更不在乎目前情势紧急,只想立时将流川抱到御帐中去好生安置,非要军医们说了他绝无半点危险才能安心。
可是,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身后所有将领军士异样的视线,众人见他如此紧张流川已然起疑了。现在大家都恨不得杀了洋平流川二人来发泄心中的怨恨,但做为皇帝的他不开口,众将不便发言,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反应。

樱木知道,洋平失粮,贻误军机,而且极可能让整个战斗的成果毁于一旦,如此重罪,直可致死。但他与洋平何等亲厚,在他眼里,洋平实是他总角相交的至友,岂忍斩杀。再加上洋平与他一起同守边城,共历生死,立下过无数军功,更不忍以军法制他。更何况要杀了洋平,事情也同样会牵连到流川身上来,否则厚此薄彼,难以交待。失粮之事何等之大,军中众将,谁不是气愤填膺,怒火万丈。越是知他与洋平交厚,待流川信宠,越要看他这个皇帝的处置。他登位不久,人心未服,略有一星半点错处让人拿着,必会被人于暗中耻笑不止。就算不论私利,只说公事,将士们个个舍生忘死,拼力苦战,终是不益。好不容易连战皆胜,打到如今这个地步,只要攻下江阳城,大军就可以直指陵南京城,大计却被败坏,全军面临着无功而退的结局,叫他们如何甘心。当然,他是皇帝,他硬要护住洋平与流川枫,以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以后将功补过再说来将此事轻轻带过,也无不可。但这毕竟不是普通的遭遇战,而是使整个大军前功尽弃的大事,他纵然以君主的特权护住他们。若不能以理服人,全军上下如何能服,传回朝廷,也会被朝中百官引为笑谈。如此大罪尚且不罚,全军上至将军,下至小卒,没有一个能心服,到时军心散乱,将帅离心,君臣相背,就是撤兵也难免会被陵南的轻骑追击造成后队的大损失。如果以他们往日的功劳为名,将如此死罪降低,但为求众人心服,最少,也要去职削官。这样一来误军误国的阴影罪名将一直跟随着他们,成为他们一生一世水洗不去的耻辱。洋平是候门之子,性子又较豁达,倒也罢了。流川却已得罪了满朝臣子,出了这种事,不知会有多少人急着想要折辱他。似流川这般比月高华似玉洁净傲骨如斯的人来说,身受此辱,比死犹胜。

他不但要想办法保全他们的性命,更要想办法为他们脱罪,让他们的心灵不要承受如此的重负,不要一直为此内疚伤心。但一切说来容易,要想做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樱木心头焦虑万分,此刻又找不到半个人来与他分担烦恼,助他出主意。以往凡事能与洋平商量,向流川求计,如今,面以他自己的手下自己的将军,却只能由他一人来尽力破此难关。

他心中百千念头轮转,脸上勉强维持镇定:“流川枫伤重,暂时也无法奏答任何事,野间,你先把他带到朕的御帐中去,让军医诊治。”
他虽已加倍控制自己的情绪,在众将看来,仍是待流川太厚了,别说是罪臣,就是亲贵也不该住到皇帝的御帐里去。看来京中有关皇帝与这个俊美尚书的传言不假。
樱木如此决定,固然是关心流川,忘尽礼法,还有另一层顾虑。如今大军受此大挫,全军上下无不恨透流川,如果将他安置在别处,旁人暗中动一下手脚,害他性命,事后只说是流川伤势发作,自己也无可奈何。为防万一,只能将他安排住在自己的御帐之中,外人难以随意出入,方才可以安心。

野间闻言,立时应命而去。
樱木目光一扫,已看到好几个重将不满之色溢于颜表,立时就要开言劝阻,忙先开口说:“洋平,你起来吧,到帅帐中来,给朕把所有事一一说清楚。陵南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竟能从你手中毁了粮。”

说罢,回身,返回帅帐中坐定,众将自然跟随而入。
洋平入帐拜倒,将遇袭之事,从头到尾一一讲来。
众将听在耳中,恼在心头,已有人按捺不住,骂出声来。
“水户将军,你也是沙场名将了,岂不知兵法之道,职责之守,竟然弃粮草而救流川,你心中可有轻重之别?”
“那个流川枫也是,好好一个文臣,做好他筹粮的事就行了,何以不守本份,不自量力,居然跑到战地来,连累我们整个大军。”
“我看他是恃宠生骄,有心到圣上面前来表功的。”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半是为发泄心头愤恨,半是故意刺激皇帝,有心看看他如何处置此事,看看他们的君主,到底会不会绚私护短,有没有真正的帝王之风。
樱木静坐帐中,听洋平一句句讲述,脑子飞快地转个不停,到底如何才即可以为洋平流川脱罪,保他们安然,又能平众将之怒,服全军之心。
樱木的性情直率,凡事都爱率性而为,直来直去,原不是思维周密缜重的那一类人。如今身在帅位,一举一动,都关系全军,关系国家,由不得他冲动任性,不得不身在其位,尽力以谋其政,处处从大处,从全局来看问题。

他亦非诡言能辩之士,就算自己心里的话有时也会有不知如何述说之感,若是他自己遭人误解非难,他也未必在乎。如今偏偏事关他最好的朋友最信重的爱臣的生死荣辱,也不由他不竭尽平生之智略,筹思两全之道。

 

 

 


之二十五
流川自帐中悠悠醒转,立刻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异常柔软舒适的床上,目光所及,更有不少明黄的饰物,立知身在皇帝的御帐之中,躺在皇帝的床上。心头一片迷茫,他是待罪之身,何以得此厚待。此刻他人在御帐,水户洋平却又在何等处境之中?一念及此,在床上用力一撑就起起来,胸前一阵血气翻腾,痛得他低低呻吟一声,双眉紧皱。但仍然咬牙努力自床上起身。

刚从床头站起来,只觉得天悬地转,眼看又要倒在床上。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老天,我才走开一回儿,尚书大人你怎么就起来了。虽然你受的内伤并不致命,但以你的体质,若不好好调养,极有可能后患无穷的。”

流川勉力把注意力从疼痛的身体上拉出来,集中在这个陌生的将领身上。
野间笑说:“小将野间,奉圣上之命照料尚书大人。”说着便要扶他躺回床上去。
流川却是勉力站定不肯依他:“水户将军在哪里?”
“正在帅帐陈述失粮之事,尚书大人请放心,水户一族历代勋贵,圣上必不会过于追究罪责的,对尚书你圣上也是恩宠有加,岂舍诛戮。不用多久,必有恩旨,大人还是安心养伤为好。”野间口里安慰流川,但眉宇间的郁色终难以掩去。

流川心中冷笑,无论什么功劳情义,这次的事如此之大,就算皇帝也难压下来,其他人也不会放过他们。说什么恩旨不恩旨,恩旨当然会有。君王之命,就算把你立时绑在辕门处斩,同时抄斩全家,又有谁敢说这不是恩旨?

“带我去大帐。”宁静的语声中有不可忽略的坚决。
野间皱眉:“尚书大人不可意气用事,你身上的作势不宜劳动,而且所有事情,水户将军自能应付。”
“押粮之事与我二人有关,即要追究责任我怎么能不在?”流川见野间不愿带他去,立时试图要推开他的手自己去。
野间受樱木洋平君王好友的重托要照顾他,岂肯由他胡来,微一皱眉,就待强行把流川按到床上去。
可是流川目光清冷静静望了他一眼。野间沙场争战多年,多少惨厉的场面没有见过,此刻被这身受重伤的文弱男子冷冷眸光一扫,心中竟然猛得一震。所有的秋水月华尽在他双眸之中化为寒冰,令得野间莫名得心中生寒,执枪冲杀斩将夺旗没有半点犹豫的自己竟不敢去冒犯他。心头亦生起难以拒绝他的无奈,本身确也牵念洋平之事,只得道:“我受圣上之令照顾大人,如果把重伤的大人带进大帐成为众矢之的,圣上必饶不了我。不如我把大人带到大帐后面,去听听大帐里的动静,看圣上到底如何处置,怎样?”

流川亦知也难再强他更进一步,何况以自己此刻的身体,若没有此人帮忙,只怕走不了几步就要倒下,当即点头。

 

野间扶着流川往帅帐而去,因他在军中威信甚高,又是大将军,所以绕到帅帐后面去站立不动,虽令得来往兵士侧目,倒也没人来干涉他。

 

帐内,洋平已经事情的所有经过一一说完,尽力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然后自承失职,甘受军法。
樱木脸色阴沉,默然无言。
早有其他将领按捺不住,直接奏请以军法治水户洋平和流川枫之罪。
樱木摇头道:“失粮之事,他们固然有错,但何以其罪致死?”
“如果不是因为流川枫僭越位份,不知进退,来至前线,也不会令得粮草被毁了。”
“啊,这件事啊,却是朕的错,朕因为糙粮腐菜之事下旨将他重斥,虽然洋平为他上折辩解,朕仍觉气闷,暗中下了密旨,要他亲自前来向朕说明事情的根由,万万料不到居然出了这种事,都是朕思虑不周所致。”樱木闲闲说来,莫须有的事倒是活灵活现一般。

众将都知道上次皇上发现米粮不合格之后大发雷霆的事,如今听他说来,倒也合得上,也难找什么破绽出来。真追究起来,倒是皇帝行事不知轻重,硬把个户部尚书招到前线来了,在这件事上,他们倒不好再追究。

赤木性如烈火,此事虽不好硬说皇帝不对,但气恨难平,忍不住狠狠瞪向洋平:“虽然如此,水户将军行事本末倒置轻重不分,以致粮草被毁,此罪难逃。”
他一开言,其他人也纷纷附合。
“他没有罪!”樱木决然宣布之声,换来众将愕然不服的神情。樱木虎目一扫众将,目中神光慑人:“洋平所为,都是因为朕的一再叮咛,再三要他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护流川枫的安全,他一切都是依旨行事,朕又岂能因他遵从朕的旨意而降罪?”

众将惊极望向樱木,虽然一时间尚无人大胆到责问他,但神色间皆是不平之意。
樱木忽然在帅位长身而起,雄伟的身躯自然而然对众将造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昔年,六国合纵以抗秦,而秦费尽心机,欲谋楚地。楚王因深恨张仪乃甘心将秦王非得之不能甘心的黔地尽献于秦,只交换张仪一人。秦王一心谋黔地,可对头双手奉上土地,他却绝然不舍张仪,纵然张仪自行求去,秦王仍再三不舍。在秦王心中,千里黔地不及一个张仪。而张仪也不负秦王之爱重,以文士之身三寸之舌破合纵、取楚地,不费吹灰之力,不伤一兵一卒。绝世上将,万马千军,何及一个张仪。数百年后,诸葛为得姜维费尽心机,一旦姜维来投,战场上的所有不如意,俱都付之一笑。得一姜维,如得龙凤,一二战事,何荤怀抱?江山易打,城池易得,而良才难求。秦之张仪,汉之张良,蜀之诸葛,如此良才,岂是一二城池,一场战事可以拿来相较,拿来相比的。流川之于朕,犹胜张仪之于秦王。流川之于湘北,犹胜张良之于大汉。当日朕离京之时如此交待洋平,如今朕此心犹自不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朕第一要保全的,仍是如此能臣良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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