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风舒出一口气,而后扶着宫人,让她斜斜依靠在门边,转而起身叩门。
里面一片静默。
腥风想了一下,也不再叩门,转而直接推门而入。
尽欢帝这些时日心灰意冷,不仅是汤药不进,甚至连门口的禁卫,不时在暗处守护的暗卫都一并驱逐殆尽,是故腥风毫无障碍地便踏进了寝房。
腥风没有放轻脚步,转角缓缓绕过屏风,看见龙榻之上,尽欢帝阖眼,高枕而卧,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
但是腥风知道,尽欢帝不曾入睡,而且也听到了她进来的动静。
“皇上。”
腥风将木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放柔了声音,轻轻唤了一声。
说实话,听说这几天尽欢帝汤药不进的状况,看见眼前尽欢帝毫无生机,命门大开,半点不设防的样子,腥风真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感。
但是腥风此次前来,不是来看尽欢帝颓唐的样子的。
尽欢帝没有应声。
腥风便沿着床坐下来,咬了咬牙,唤道:“十三叔叔。”
尽欢帝终于睁开眼睛,有些涣散地看了看床头的腥风,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惊诧,便立刻说道:“你,是墨妃的同胞姊妹吧。”
“是。”
“刚才那声‘十三叔叔’,比墨妃叫得要情真意切些了,但是也挺不情不愿的,既然你不耐烦,就不要叫了。”
尽欢帝闲散地说着,仿佛面前不是多番相扰,现下还可能夺他性命的仇人,而是个与他少许有些亲近的宫人。
腥风有些惊讶于尽欢帝的反应,便问道:“你,你不问问,我是来做什么的?”
“来看看,当年弑杀你所有亲人的仇人,现在落得什么境地了啊。”
尽欢帝说着居然还扯起嘴角,回了腥风一个浅浅的笑容。
腥风心中陡起波澜。
竟然……
看来,这个皇帝的心伤,远比自己想象得要严重。
“有这个原因,但不仅是这个原因。”
腥风顿了顿,瞥见尽欢帝毫无兴趣,便直接下了XX,“大皇子在寿宴那日所为,都不是他的本意。”
“什么?!”
尽欢帝猛然撑起了身子,急切之下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喘着气问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腥风似乎很满意尽欢帝的动作,面具样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得意。
“我说,大皇子那日与墨雨在藏书阁相见,与墨雨缠绵不体,又声称他与墨雨两情相悦,都不是他的本意。”
“你,你怎么知道?”
尽欢帝倚靠在床拦上,双手紧紧握成拳状,紧张兮兮地等待着腥风的回答。
“因为那日,是我亲自送墨雨出殿,看着他们二人先在设宴处的偏殿相会,而后又徒步丢了藏书阁,期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腥风忽然声音低沉,面色悲戚。
——清清楚楚。
墨雨对南天竹的爱意,对南天竹的执念,对南天竹半点不留情面的回绝的再四退让,自己都看得,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三年而已,血雨为何会如此钟情于一个人。
不过三年,三年啊……
“那当时的情况,便,便不是皇儿与墨妃,私会了?”
尽欢帝觉得心头狂跳,看着腥风便像是在波涛汹涌,巨浪翻腾的大海里找到了一叶扁舟,一叶虽然不稳固,却是可以救命的扁丹。
“私会,是必然的,只不是两情相悦而已。”
狠狠压出‘两情相悦’四个字,腥风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丝笑靥,清冷,深情,却如沉寂的死火山般绝望透顶。
“他们并非你看来的你依我依,是之前墨雨威胁大皇子,方才会出现你后来看到的那一幕。”
为了与心爱的人厮守终身,血雨居然愿意这般卑躬屈膝,落泪满面,最终又丢下所有的尊严,不惜让南天竹对她恨之入骨,也要用如此决绝的手段强带走人。
与墨而而言,这已经不是一场复仇。
与墨雨而言,目的不是让南天竹离开这个皇帝,而是让南天竹,转而到她的身边。
与墨雨而言,与她生死与共,风雨飘摇,互相扶持整整十四年的自己,也早已不是最重要的人。
——“小雨是姐姐的!”
——“胡说,女孩子家家,虽然身入了罗网,但是姐姐以后向网主求情,让血雨脱离罗网,血雨还是可以嫁人的,到时候,血雨就是夫君的了。”
——“不嘛不嘛,小雨不嫁人,这辈子都不嫁人,小雨就是姐姐的,是姐姐一个人的!”
——“好好好,是就是,血雨不要抱那么紧啊。”
——“就是要抱这么紧!”
……
儿时发生过无数次的对话,如潮水般袭上心头,腥风忽然觉得左胸处,有个东西裂开了一个口子,灼热,疼痛,又无比空虚。
你,早已忘了当时的话了吧。
我,却仍然念念不忘,念念难忘。
可笑至极,可怜至极,可悲至极,将你童言童语当真的我,也可憎至极。
但是,仍然,仍然决定,如你那般,不择手段,不惜让你恨之入骨,也要让你兑现当时的诺言。
“威胁,你,你说,是墨妃威胁皇儿?”
尽欢帝声音颤抖。
“是。”
腥风伸手一捞,将方才搁置在床头的药碗拿了过来,一边用小瓷勺慢慢拌着,一边说道:“而且,是以你的性命相威胁。”
“我,我的性命?!”
尽欢帝震惊之下,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
能得知皇儿所为并非自愿,已是从天而降的大喜,现下居然得知,皇儿之所以携墨妃之手而去,竟是因为被以自己的性命相威胁。
这,究竟是真,是假,是梦,是醒?
“我,腥风,对天发誓,大皇子之所以离开皇宫,是因为墨雨一纸信笺,以尽欢帝的性命相威胁,若我所言有假,粉身碎骨,祸及三代。”
腥风见尽欢帝难以置信的神色,便伸直了右手,大拇拈扣住了食指,三指竖直并列,发下了重誓。
罗网中人,拿发誓都当儿戏,但腥风不然,腥风情真意切。
“你,你这重誓,当真?”
“信不信都由你,我看到的,是大皇子从未喜欢过墨雨,口口声声说着要与她相伴终身,亦不过是骗你,让你怒极,好斩杀他们二人的幌子而已,如此,你便安全了。”
尽欢帝微张了下嘴,丝毫没念及是何人,竟让逝水相信了自己的性命岌岌可危,甘愿束手听从墨雨的要求。
尽欢帝只是错愕,只是张皇,只是迷惘。
为何,皇儿,竟然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重要,甚至如这道童所说的,做足了戏码,编出了与自己的妃嫔情根深种这样的,‘怒极斩杀他们二人的幌子’。
若是自己一念之差,怒火攻心,当真便会斩杀了皇儿的啊。
如此看来,皇儿居然,居然愿意,为自己舍命?!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尽欢帝呆滞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一个根本的问题。
——这个道童,应当是乐见自己茶饭不思的,为何肯倾言相告?
“放线,丢诱饵,钓大鱼。”
腥风努力使自己的目的看起来,只与复仇有关。
将南天竹的苦衷说出来,这个皇帝定然会借此契机,相问与南天竹,虽然自己没法保证他们能否坦诚心意,但至少,南天竹会离开墨雨的身边。
会离开,墨雨的身边……
“钓大鱼?我现在如此落魄,居然还能得你青眼,配上‘大鱼’二字?”
尽欢帝挑了挑眉,被一剂逝水可能愿为他舍命的亢奋药一打,前时的洞若观火之态登时慢慢参透了出来。
腥风看着尽欢帝凤目中浮观的精光,心中一喜,而后说道:“当今圣上不是大鱼,谁还是大鱼。”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定然是清楚的,我不像墨雨,我在意的只有报仇而已,所以我想的,不是要你如何凄凉,如何艰辛,而是我能否泄愤,我的家人能否昭雪。”
腥风用手中的小瓷勺轻轻舀起汤药来,看着沉凝苦涩的液体,又转眼看着有了些许兴致的尽欢帝,缓缓说道:“你与大皇子会如何,我不会管,我也不是非要拆散你们不可,他对你重要,对墨雨重要,但是对我,一文不值,所以你想要,要回去便是。”
尽欢帝静静地看着腥风,而后伸手,主动从她手里接过了药碗。
“你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但是,你并不是你所说的那般,‘在意的只有报仇而已’,大概还另有隐情,另有在意之事。”
“我……”腥风被戳中伤处,略微有些心惊。
“不必解释,那隐情我没兴趣知道,你继续说。”尽欢帝单手示意腥风继续,而后将小瓷勺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口气,拂开了上面已经很少的热气。
腥风抿了抿唇。
这个皇帝,即便是如此虚弱,三言两语间居然还是瞧出了端倪,看穿了自己翻腾的异样目的。
不过无妨,这点歪心思与南天竹的事儿比起来,于自己,于这个皇帝,都不值一提。
“我此行,是想让你养好了身子,好好儿考虑考虑,怎么样能让我满意,若是我餍足了,我便主动去说服墨雨收回威胁,让大皇子不再受制于墨雨。”
“让你满意?”
尽欢帝一声冷哼,却是没有拒绝,只是说道:“让你满意,我知道如何做,但是皇儿是否是受到威胁方才离开皇宫,如此一来,我让你满意了之后,皇儿又是否能回到我身边,我可还不确定。
“不急。”
腥风看着尽欢帝含入了一口汤药,拢眉扬脖咽了下去,便说道:“我有的是时间,你可以好好儿考虑。”
让自己满意之事,这个皇帝定然是了然于胸的。
接下来,只需让南天竹回来一趟了。
第四十五章:不以血脉之亲
墨雨死死扯着逝水的袖子,嘴里嚷嚷着:“南天竹你不许走!”
逝水立定在原地,别过了不耐与焦躁并存的脸,紧紧抿着唇。
一品红闲散地坐在凳子上,好整以暇看着两人的拉锯战,时不时端起一边的茶杯来浅浅酌进一口,而后舒适地叹口气。
腥风翻窗进‘香飘千里’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如此情景。
待到她轻巧落地,微微咳了一声,墨雨便即刻扭头,冲着她招了招手,急切地说道:“姐姐快来帮忙,南天竹又要进宫去找那个皇帝!”
“又?”
腥风顿了一下,而后瞥向了仍然心平气和的一品红。
看来,上次自己告诉一品红墨雨的去处后,他便已经放行过一次,允许南天竹入宫与那个皇帝相见了。
果然是来捣乱的。
腥风心中偷笑。
“对!这个死老头子前儿个忽然就出现在这里,说南天竹入宫是不违背委托的,现在南天竹还要去一次,他又要放行,姐姐你说,这个死老头子是不是太偏心了!”
墨雨狠狠瞪了一品红一眼。
腥风心中叹气,慢慢走过去,拿手,一根根掰开了墨雨紧紧攥住逝水衣角的手指,说道:“一品红做得对,既然南天竹去了,又能回来,便不算是违背了委托上的条件。”
“姐姐怎么也这样!”
墨雨桃高了眉,难以置信地看着腥风,有些生气地说道:“一而再,再而三,南天竹待在那儿的时间越来越多,哪天他一去了,再过个三年五载的才回来,姐姐也觉得可以吗?”
当然可以!
腥风心里狠狠地点头认同,嘴里却仍然装作为难地道:“墨雨太偏激了,南天竹怎么可能去那么久。”
“就是有可能!上回他白日里去的,大清早的才回,大半天的时间啊,整整十几个时辰啊,说说话吃吃饭,散散步聊聊天,连孩子都可以生一个出来了!”
墨雨忿忿地口不择言,逝水那边冷不防听到墨雨没遮没拦的‘孩子都可以生一个出来了’,虽然知道不可能,下意识地却还是红了下脸。
腥风与一品红对视了一眼,一品红却只递过来一个无可奈何的神色。
这次,倒是真有些拗不过雨丫头了。
腥风见状,思量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嗓子,甚是庄严地说道:“既然有了分歧,那便照着罗网的规矩,墨雨,一品红,和我,少主长老网主三人,各自写下意见,结果少数服从多数。”
“不公平!”
墨雨大嚷。
看样子,明显是姐姐和那个死老头子意见一致嘛,那自己无论说什么,还不轻轻松松地被废了啊!
“不公平?墨雨是在质疑罗网建立以来,便约定好的规矩么?”
腥风冷冷地看着墨雨,直盯得她手心冒汗。
“我,我没有……”
“那就好,纸笔,开始写吧。”
“但是……”
“背过身去,我要开始写了。”
腥风无视墨雨的吵吵嚷嚷,拈着笔管,手腕一抖便开始龙飞凤舞。
二人同意,一人反对。
——结果,还是放行了啊。
逝水缘着永溺殿尽欢帝寝房的墙头,嘴角笑意一现,又立刻湮灭。
逝水想的,不是腥风为何会同意他回宫,而是昨日里,他将从丝帕中拧出的汤药给罗网的医师看时,那个医师所说的估。
——“这是治疗什么的?”
——“蒲黄散,患者大约是过度劳累,忧虑或是悲伤,病症不是伤血,便是已经伤及肺腑了。”
——“那便是,内伤?!”
——“是,但是这药有蹊跷。”
——“蒲黄散治内伤,没错啊。”
——“错不在方子,在汤药中本不该加入的东西,化功散,带毒,与常人无害,但可废学武之人的内力,而且武功越高,伤害越重,敢问这药,是用来对付南天竹你的么?”
——“这个,也不算是,怎么了么?”
——“以你的武功,喝了此药,哪怕只是稍稍润口,便会内力散尽,三日之内不能动弹,就算日后善加调理,也再难恢复功力。”
逝水狠狠拢起了眉。
父皇前日里,反常地小孩子气,甚至提出要自己尝药,难道便是想让自己浑身瘫软么?
既然如此,为何寿宴那日又肯放过自己,更为何,前日里非但没有再出言逼迫自己喝药,而是放弃抵抗地,臣服在了自己身下?
逝水不及细想,推门便闪身入屋,迎面而来一股熟悉的苦涩药味。
蒲黄散,是前日里的方子。
逝水挪步走到床边,看见尽欢帝一口一口抿着汤药,见自己来了,略微惊诧,略微欣喜,而后立刻展颜:“你来了。”
“父皇总算愿意喝药了。”
“嗯,真的很苦。”
尽欢帝眉眼半弯,而后伸手拍了拍床沿,示意逝水坐下。
逝水有些气咻咻地坐下来,阴阳怪气地说道:“父皇这次,还要不要儿臣尝药了?”
不管如何,若是自己那时当真尝了,便回不了‘香飘千里’了,继而便给了墨雨自己违约的口实,师傅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那纸信笺,可是白纸黑字半点不留情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