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等等!”
逝水闻言连忙冲上去,怕尽欢帝当真离开一般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撸直了舌头说道:“父皇近日内可是要离开京师?”
“逝水说什么?”尽欢帝低头看着逝水的表情,面色一紧。
“父皇是否,是否要,要离开京师?”
“住嘴,回去再说。”
尽欢帝面色一寒,觑着身边的宫人已经惊诧地微微抬了抬头,连忙反手握住逝水的手,拉起他就往殿门走,匆忙之下只向那宫人丢了一句:“回去告诉爱妃,说孤今晚便回永溺殿了,也没什么大事,让爱妃不必挂心。”
第三十二章:出征前夕(二)
夜幕已经盖了下来,赤红的城墙间一道明黄色修长的身影牵着一个另一个白色的身影,快速地在黑漆漆的路上穿梭。
握紧了掌心有些沁出汗来的手,尽欢帝狠狠地拢起了眉。
此番皇儿不顾时间不顾地点的匆匆来找自己,必然是心中的忧切到了不容忽视的程度,现下又石破天惊地问出‘是否要离开京师’的话,那皇儿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是有了八成的把握的。
那皇儿是怎么知道,自己近日要离开京师的?
皇儿又知不知道,自己离开京师要去做什么?
“父皇,天色黑了,小心脚下。”逝水有些仓皇地跟着尽欢帝过于急促的步子,有些担忧地提醒道。
“孤知道。”
尽欢帝说着一脚踏进殿门,侍立着的宫人慌张地欠身行了个礼,很恭敬地想要请安,尽欢帝连瞥都没瞥她一眼,继续拉着逝水就往寝房走。
自己要离开京师的事情,连古妃都只是雾里看花,唯一知情的不过宿尾一人,自己断然不会怀疑宿尾会透露讯息,即便透露了,也不会传达给皇儿,那皇儿是从何得知自己的动向的?
难道皇儿,一直在刺探自己的消息?
想到这里,尽欢帝一阵酸楚,回头看了看紧紧相随的逝水,见他有些气喘地迈着步子,因为一手被自己攥在掌心,快速的奔跑中分外重心不稳,踉踉跄跄地随时像会跌上一跤,但仍然努力跟着自己的脚步,没有一丝要挣开手的意思。
“父皇,慢着点。”
“孤知道。”
尽欢帝说着走进寝房,利落地关上身后的门,而后贴着门沿盯住了逝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逝水有没有告诉其他人孤要离开京师的事情?”
以皇儿的性子,既然问了,就是心中有数了,自己既然搪塞不过去,不如据实相告,只隐瞒部分便好。
“不曾。”
“那便好,逝水是从何得知孤要离开京师的事儿的?”
“若是儿臣说,猜的呢?”
“逝水自然是猜的,否则也不会以问句相告了,孤想知道的是,逝水有何凭据,猜得孤还未昭告天下的事情的。”
“这个……”
逝水语塞,若是告诉父皇,是墨雨给的凭据,那墨雨就要受牵连了,若是一个不小心再牵扯出罗网的有的没的的事儿来,那自己也定然难逃一劫。
说到底,自己还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啊。
“逝水到底知道多少了?”
“儿臣没知道多少。”
“那逝水可知孤离京要做什么?”
“剿灭羊谷反贼。”
逝水这一问回答地倒利落,却是生生将尽欢帝吓了一跳:“逝水竟然知道羊谷要反?”
居然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已经知晓,那皇儿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太多了。
虽然自己在赐给皇儿‘倾觞’之时,便已经有些明白,皇儿这些年并非仅仅寡居深宫一无所知,一无所识,身无长处,也已经说服了自己,皇儿的过去并不重要,正如宿尾所言,在暗卫诸人等中自己惟独对宿尾的过去不知晓,却仍然最信赖宿尾,不仅仅是因为宿尾相伴自己已近三十年,更有直觉宿尾是一心辅助自己,全意忠心于自己。
对皇儿,自己也已经选择了让他融入生活,无论他的过去与什么人纠缠不休。
那么现在,自己是否仍然要选择,相信,不相问?
“儿臣自知疑点颇多,已是欺君之罪,儿臣愿受惩处,若是父皇不相问,儿臣叩谢圣恩,而若是父皇执意要知道原委,乃至严刑相迫,请恕儿臣无法据实相告,父皇直接降罪便是。”
逝水说着便双膝跪地伏下身来,弯了脖颈低垂了眉眼,有些不敢抬头地盯着眼前尽欢帝的平头靴尖。
尽欢帝低头看着逝水,沉默了半晌,以皇儿的性子,当初监狱里鞭笞成那样都不曾招认半点,现下自己又舍不得用刑,所以决计是套不出皇儿的话来的。
既然如此,那便‘不相问’好了,既然已经选择了信赖,不妨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再回头,也不甚迟了。
想着如此,尽欢帝终于释然,便浅浅地笑起来,弓下腰双手搀住逝水的手肘,微微用力就把他带了起来,而后把脸凑过去,说道:“好好好,父皇不问就是了,逝水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说‘父皇恕罪’什么的,逝水好好儿的哪有那么多罪可以让父皇恕啊。”
“父皇?”逝水讶然,父皇当真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这个话题了么?
“大晚上的做什么把眼睛瞪那么大呢。”
尽欢帝伸手拂过逝水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倏然便红了脸缩回脑袋去,便笑言:“这下子好了,父皇和牵凤宫的宫人说了今晚不回去的了,君无戏言,今晚当真是不能回去的了。”
“是儿臣的错。”
“逝水又来了,可不是刚说过的么,往后不用老是‘恕罪’‘知错’的了,眨眼的功夫就把父皇的话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儿臣知错,啊不是。”逝水才习惯性地说了个‘知错’,便在尽欢帝凤目横扫的攻势下改了口:“儿臣知道了,天色也不早了,父皇休息,儿臣先告退了。”
逝水说着就走到门边,背对着尽欢帝想开门,突然腰际被一双手揽住,还没维持住平衡就往后倒了回去。
“嗯,父皇要休息了,逝水也早点休息吧。”
“是,所以儿臣先告退了。”
“是,所以逝水不能告退了,天儿可冷呢,逝水还记得父皇当初教二十四孝的时候说过什么不?”
“儿臣不,不记得了。”
“逝水真是把父皇的话丢到九霄云外了呢,父皇曾经说过啊,二十四孝中父皇最喜欢的,是‘戏彩娱亲’,但实际上,父皇最喜欢的是‘扇枕温衾’呢,而且,重在温衾,这天儿太适合‘温衾’这个事了,逝水也想当孝子的不是?”
“啊,父皇——”
第三十三章:出征前夕(三)
终是个阴天了,早上的时候虽然有了几分光亮,但是太阳一直没有露面,大概是被铺天盖地的乌云挡了个严实吧。
尽欢帝先醒了,餍足地打了个哈欠,而后偏过脸去看着躺在身侧的逝水。
仰面躺着,微闭眼,轻抿唇,一如既往的安稳睡姿,也终于学会不皱眉头了。
但是,昨晚不过就是心血来潮让皇儿暖个床而已嘛,皇儿用得着这么害羞么,自己再三劝说,最终连外袍都不敢脱掉,就那么的和衣睡了一晚,其实皇儿浑身上下,自己都已经在那晚仔仔细细地用眼神描摹过了嘛,也不在意再看一回啊。
呃,糟了。
尽欢帝看着看着便想歪了,想着想着便突然感觉下身一阵激动,尴尬之余连忙扭头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念念叨叨屏气凝神清心寡欲,企图把脱离了轨道的心思拨正回来。
“咕——”
“嗯?”
尽欢帝突然听见肚子打鼓的声音,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发现一片安然,转眼再看看逝水,冷不丁有一阵‘咕——’声响了起来。
这么大清早的,皇儿就饿了?
尽欢帝在锦被下伸长了手,小心翼翼地摸到了逝水的肚子上,恶作剧地压了压,耳畔立刻传来了逝水有些不好意思的声音:“父皇醒了啊。”
“嗯,逝水很饿吗?”
“还,还好。”
逝水动作小小地把尽欢帝的手拨到一边,然后挪了挪身子慢慢地想靠着床栏坐起来。
怎么会不饿,昨晚急匆匆地就跑去了牵凤宫,可什么都没来得及吃啊。
“听逝水肚子那动静,可不是‘还好’了呢,起来罢,时辰也差不多了,洗漱的宫人也该进来了。”
“啊?宫人?”
逝水一听有宫人要进来,手一撑就坐了起来,把身上的被子一掀,光脚就站在了地上,左右打量着似乎是在寻思着要离开呢,还是暂时找个地方藏起来。
大皇子已经十六岁,夜宿自家父皇的寝房,更重要的是,这个‘夜宿’是建立在大皇子晚膳时分奔入牵凤宫,从古妃娘娘那里将父皇‘抢’回来的前提之下的。
众说纷纭,人多口杂,后宫中还可能有用心险恶之人,所以这事儿还是不要让宫人知道为妙吧?
“逝水在做什么?”尽欢帝侧着身子,用手枕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逝水在床边团团转的样子。
“……”逝水瞥见尽欢帝一脸的满不在乎,心中有些诧异,难道父皇一点都不介意,宫人会知道的问题么?
“哦,父皇知道了,逝水不要躲了,昨晚上父皇那么风风火火地回来,逝水与父皇同睡一宿的事儿,永溺殿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都看到了,现在才藏着掖着反而让人生疑,来,逝水不要瞎转悠了,先坐过来,待会儿要是父皇的宫人梳妆不合宜的话,父皇再让人把万竹叫过来,可好?”
“……”
“过来啊,宫人快进门了,逝水待会儿是想让她们看到和蔼可亲端庄凝重的大皇子殿下六神无主的样子呢,还是看到他坐在父皇床沿,平静如常温文闲话的样子呢?”
“……”
逝水看了看门口,依稀听到了长廊上传来的细碎脚步声,连忙扭头坐回到床沿上。
父皇说的对,现在出门一定会和宫人迎面撞上,而且是披头散发衣衫散乱地撞上,若是如父皇前时所言,‘永溺殿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都看到了’,现下再加上自己仓皇离开的画面,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等等——洗不清,什么?
“逝水在想什么呢?从方才到现在就一直心不在焉的,早上起来也不给父皇请个安啊?”
尽欢帝笑言,伸手稍稍理了理逝水脸颊边的碎发,突然听到门外清脆的叩门声,便朗声道:“进来罢,已经起了,再叫个人,大皇子殿下也要洗漱。”
“是。”
才进得房来的宫人拐过屏风来,站定了身子垂眉应承,逝水局促之间上看下看,那宫人倒是面色平静,仿佛自己的夜宿是再合理不过的事儿一般。
照理说,她应该吃惊的吧,却表现地如此镇定。
果然做父皇的贴身宫人,喜怒不行于色是个基本的条件呢。
逝水漫无边际的想着,冷不防那宫人已经走到了近前,恭谨地欠了欠身,依着规矩请了安,出口便说道:“殿下请。”
大半个时辰后,尽欢帝觑着宫人前后脚离开了,方才偏头看着一直臭着一张脸的逝水,偷偷笑了。
皇儿看来,是半点都不习惯被人伺候着洗漱梳头的呢,从宫人进来到现在,自己看见镜子里的皇儿都是僵直了身子坐在椅子上,一脸的阴云密布,看情形若不是自己在这里,那个宫人早就被打发走了吧。
“逝水,来来,过来让父皇看看。”尽欢帝招手。
“……”逝水很努力地缓和了一下表情,慢慢走了过去。
“嗯,不错呢,今天的发冠不偏不斜,似乎比往日里还要好上几分呢。”
“是。”
逝水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臭脸顿时又还原了,父皇这话,是贬自己呢吧?
父皇也知道的啊,以前自己都是亲自束发,不用旁人插手的,这两厢比较之下,是贬自己的技术不好吧。
不不不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父皇过不多久便要出征了,待会儿还要回牵凤宫,自己还在这里,因为父皇一句调笑的戏言,生的哪门子闷气啊?
想到这里逝水有些沮丧,不知父皇能否应允,让自己随行同去羊谷呢。
第三十四章:出征前夕(四)
“父皇。”
“嗯,来,一小勺糯玉茯苓汤,父皇听宫人说了,逝水昨晚还指名了要这个汤的,但是最后也没有喝,所以今早御膳房又特地上了一次。”尽欢帝点头算是应答了一声,而后兴致盎然地对着侍食太监做了个手势,后者赶紧的舀起了一勺子鲜亮的汤盛进了逝水碗里。
“父,皇,这。”
“逝水有事么?”尽欢帝一脸疑惑,临上菜的时候才知道,皇儿昨晚没有用膳,那该是很饿了才对,怎么现在只是扒拉着筷子,反倒一副什么都不想吃的样子。
“没,没事。”
逝水放下筷子,拈起小勺子在碗里搅动了一下,小小舀了汤,往嘴里送。
父皇可能很快便需得回牵凤宫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到永溺殿来,若是时间紧迫,父皇也许直接就去了羊谷,那自己可决计没有机会央求父皇带着自己一起去了。
但是现在这么多人看着,自己怎么开口求父皇呢。
想到这里,逝水复又抬了眼,放下碗和勺子,有些凝重地唤了一声:“父皇。”
“嗯?”
尽欢帝更为诧异,这才不是说了没事的么,怎么转眼间便又叫上了。
再看了看逝水欲言又止的神情,眼睛还时不时地瞥向身侧宫人太监,尽欢帝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嫌人多不方便呢,便挥了挥手道:“你们先退下罢,孤有事要和大皇子单独说。”
“是。”
逝水看着一干人等躬身倒退而出,方才送了口气,大了胆子问道:“父皇什么时候动身?”
“怪不得从刚刚开始就一副食之无味的样子,原来逝水在想这个啊。”尽欢帝恍然,咀嚼了一下咽下嘴里的腊鸭,说道:“不过,父皇才说了对逝水不相问,不降罪,逝水也需得收敛些,这等要事不能探听地太多了啊。”
“儿臣知……”逝水正欲说‘知错’,突然想起来昨晚尽欢帝半嗔半笑地提点过自己,不许再随便说‘知错’‘认罪’什么的,便改口道:“儿臣知道了,儿臣不问了。”
“那可以继续吃了么,逝水可是饿了很久了。”尽欢帝瞥了一眼逝水的碗。
“是。”
逝水叹了口气举起勺子,才喝了口汤便又停下,索性侧过身子来面向着尽欢帝,问道:“那父皇到时候,能否带儿臣一同前往?”
“不行!”
尽欢帝登时揣下筷子,几乎是吼着作了答。
运筹帷幄是一码事,战场上单对单打是另一回事,而且这兵荒马乱的,皇儿去了实在太危险,到时候自己心有旁骛,束手束脚,这仗还打是不打了。
“带逝水一同前往,逝水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还是过年过节时的游街盛会?”
“不,儿臣知道此事重大,不容马虎,父皇可是担心儿臣添乱?儿臣绝对不会的,到时候儿臣只做个普通小兵,绝不张扬,服从军令,只望能辅助父皇杀敌劝降,儿臣求求父皇,带儿臣一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