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只要轻香净业缘
第一章:寿宴
月皎洁,群星隐没,夜渐行渐深。
尽欢帝的寿辰,从始至终都打着普天同庆的旗号,自是连监狱中犯人都难得能吃顿好的的日子。
——民乐,官乐,众乐,庆贺的前十四年间,独尽欢帝一人不乐。
如是,久而久之,赴宴的官员大都知尽欢帝似乎不喜提前到场,似乎亦是不喜长久停留,故而相互拱手之后便主动落座,相互嘘寒问暖几句,然后便要开始自斟自饮开始等待。
等待尽欢帝心情好上些许了,就会例行公事一般赴宴,然后随便找个借口离开。
于是,当今次,官员们尚未落座,尽欢帝便已经出现在正殿的龙椅上时,所有人的眼里都盛满了惊讶,和若堕五里雾中的困惑。
——到底出了何事,让尽欢帝转而热衷于自己的寿辰了?
百官脑里千回百折,面上却仍然恭谦无比,齐齐拱手向上,垂头,声如洪钟地贺起寿来:
“微臣祝皇上寿比天齐,福运无疆!”
“赐座,今日百官齐乐,饮好酒,享美食,不要拘礼。”
尽欢帝亦是和煦笑应,大袖一展就坐了下来,然后对着身边代替病怏怏不能到场的皇后,此刻花枝招展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古妃和颜悦色地说了声:“爱妃,今日大概要不醉无归了。”
古妃浅笑,繁复的发式间低垂的翠翘略微颤了颤:“皇上高兴便好。”
尽欢帝看着下面宽敞的地毯上已经伴和着礼乐舞动起来的美人,偏头就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朝底下群臣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怎么皇儿好像没有来呢?
尽欢帝四下里张望了半晌,延年,天钺和小小的菱儿正凑在一堆,由各自乳母和宫人簇拥着看歌舞,细细一看,每个的姿势还有些耐人寻味:
延年正襟危坐,小小的已经有了长公主端庄从容的气势,她的乳母坐在身后稍稍偏后的位置,眼帘低垂有些谦卑,自始至终不曾插言,而延年自己似乎不仅着眼在大殿中央的地毯上,眼波流转间偶尔还看着喝酒的百官中的某一个方向。
——呵,看来延年的宫人被管束地挺好,决计是不会仗势欺人的了。只是小丫头长大了,难道有心上人了?
再看天钺,乳母坐得更远,身边伴的竟然不是宫人,而是前次在殿中见的那个贴身侍卫,天钺紧紧依偎在人身边,时时巧笑,伸手指点,连眼神都是闪闪发光的。
——怎么回事?
尽欢帝回首,问道:“爱妃,天钺怎的有些不合礼数?”
古妃有些疑惑地顺着天钺的方向看了看,脸上温婉的笑容顿时隐没了下去,低低喃了一声:“奇怪,不是说了不能让那个侍卫坐那儿的么?”
尽欢帝看古妃作势就要站起来走过去,就伸手拦住了她:“爱妃不要急,天钺还小,孤的寿辰上就不要做规矩了,也让他高兴一些。”
“皇上,这……”
“爱妃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皇上说的对,天钺高兴就随他玩上一会子吧。”
尽欢帝眯起眼眸看着欲言又止的古妃,待到她抿了抿唇收回了看向天钺的目光,方才轻轻说了一句:“爱妃,孤想起来一件事儿,多谢爱妃向董辞告了逝水的假。”
古妃面上还未转好,听到尽欢帝这一声登时脸色惨白:“皇上,臣妾没有……”
“爱妃不必谦虚了,董辞那边,似乎爱妃的面子比孤还大上了几分呢,孤让禄全去,好说歹说了许久也没让董辞放过逝水,爱妃这么一去,董辞这两个月就再也没有来唠叨了。”
尽欢帝甚是欣慰地看着脸色愈发难看的古妃,看来,自己猜对了,古妃能让董辞无缘无故批了天钺半天的假,就能让董辞不来纠缠着逝水何时去上书房的问题。
嗯,也不想管古妃为何有这般能耐了,也不用管她这样做欲图什么了,只要董辞不再天天上书烦扰,自己耳根子也清净,逝水也可以安心待在永溺殿。
想着尽欢帝又举起了酒杯,转而看向了空菱。
冬日里严寒,菱儿穿得肉球一般,两边梳着小髻,挥舞着小手,紧紧抓着一个果子,很愉悦地坐在乳母的怀里,可能还在咿咿呀呀地说些什么。
——过了年关也才四岁,这个丫头上次见的时候就觉着不伶俐,容易忘规矩,还挺黏人,太过性情了,大概,也不会像延年一般,长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吧。
鉴定了一遍之后尽欢帝恍然发现,三个皇嗣的位置安排地妥帖,前后左右竟然没有空位了。
皇儿的位置呢?
尽欢帝拢了拢眉,难道因为前些年皇儿从未入席,所以依着惯例,略去了皇儿的位置?
宫里的人怎么如此不懂规矩,皇儿明明是大皇子,怎的自家父皇寿辰上居然会没有他的位置?
皇儿也真是的,怎的寿辰开始前他都不曾向自己提及?!
尽欢帝想着想着就捏紧了杯子,陡然想起了自己的差错,难道是自己在前些年寿辰时,对着为逝水准备的位置横眉冷眼相对,还在席上命人免去了呈递到那席上的糕点,而皇儿所居的小宫殿,自己也从未差人去通知过要赴宴,才导致了无人敢单独再辟出大皇子的位置么?
真是没眼力劲儿!
永溺殿前些日子里都有宫人开始议论起皇儿近日在殿里的情况了,这设宴的人也太愚钝了,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转过弯来,傻乎乎地依照前些年的旧例排位置,太没眼力劲儿了!
这帮人,以前讨好自己的时候怪伶俐的,现在对皇儿的事情这么愚钝呢?
眼见着漫天的烟火也逐渐鼎盛了起来,尽欢帝开始有些担心。
皇儿怎么还不来?
这些时日里也没见皇儿再来问询自己想要什么了,不会,不会受挫了之后就,就不打算来了吧?
这么想着,尽欢帝觉得有些兴致缺缺,看着眼前的热闹情景,震耳欲聋的烟火声有些烦人,开始寻思着是不是又要找个理由先离开算了。
第二章:水舞帝乐
尽欢帝微拢着眉,百无聊赖地往正前方载歌载舞的人那厢看了一眼。
穿红戴绿,薄如蝉翼,浓妆的脸上似喜非喜的笑靥,柔韧的肢体时而舒展时而收紧,尽数依着不知排演了多久的舞步。
突然,尽欢帝睁大了眼睛。
红地毯上蓦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周遭的女子时聚时散,簇拥着那个身影若隐若现,尽欢帝手里的酒杯抖了抖。
——是皇儿么?
这时伴和的礼乐突然转缓,宛如清秋风起,黄叶落,打着转儿慢慢往地上飘,这个转折的突兀,跳着舞的女子仿若听到了号令一般齐齐转身,面向着中心的那个人,敛回了笑容,双手背负,迈着小小的碎步,向后向外退散了开去。
白衣人这才抬起头,远远望着尽欢帝,浅笑,俊秀的脸上因着周遭的热闹拢上了一层红晕。
——真是皇儿!
尽欢帝有些惊喜,突然又有些生气。
皇儿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光顾着喝闷酒了,也没细看那些跳舞的女子,她们在皇儿身侧跳了多久了?
还有,不会还趁着靠近的时候,对皇儿动手动脚的吧?
想到这里尽欢帝有些懊恼,定定望着逝水的眼神也偏移了分毫,转而扫过那些已经退出地毯的女子,凌厉地眯起了眼眸。
逝水有些局促地立在当地,见尽欢帝一喜,突又错开了眼去,就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太过出格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贺寿的节目也不能半途而废了。
逝水将身后的长剑‘倾觞’掉转了方向,剑锋直指向地,而后双手抱拳在胸前作了一揖。
“儿臣请以剑舞,为父皇贺寿!”
尽欢帝听着清越有加的声音扭回脸来,也顾不得和那些女子使狠厉的眼色了,放下酒杯,看着逝水手中的长剑,应和似的道了一声:“好。”
方才绵长柔和还有些凄清的乐声一直未停,逝水收回有些紧张的笑容,放松了身体,原本抱拳的左手挪开来垂到身侧,而后挺拔的身形一弯,右手趁势向前逼出,长剑偏锋一寒,上手就来了一招‘月落中天’。
周遭还有些未清醒过来的官员面面相觑,而后雷霆般爆吼出一声:“大皇子殿下舞得好!”
逝水仿若未闻,弓下的身子顺着长剑游走,往前往下继续倾倒,险险地,又缓缓地几乎要落到地上。
那过分柔和轻快的乐仍在奏着,逝水又在身子已经毫无依附,几乎要坠落,旁人看着根本没有可能再起身的刹那剑尖点地,借着反弹之力,惊鸿跃起,连挥着手腕,在半空中旋开了几个剑花。
百官见状正要叫好,突然尽欢帝不容违拗的声音横插进来。
“停!”
百官错愕,逝水更是紧张地连忙收回了长剑,立在地毯上看着尽欢帝站起身来,而后一步,一步地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奏乐的人有些迷惑,也似乎有些事不关己,故而还颤着尾音绵延着。
尽欢帝走入地毯,好玩地琢磨了一下逝水的表情,而后偏头看着鼓弄琴瑟的人:“孤是说,乐停。”
笑起来,尽欢帝又对着战战兢兢的琴师招了招手:“是七弦椅桐琴么,拿过来吧,孤来给皇儿伴奏。”
“父皇!”逝水愕然。
“怎么了?”尽欢帝眼神儿撇过一大帮子都震撼在场,连嘴里的东西都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官员,一个问话说的风轻云淡,仿佛为自家皇儿伴奏乃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儿臣怕,担待不起。”逝水垂了剑,嗫嚅道。
“呵,这琴非父皇弹奏不可,逝水那是倾觞剑,父皇要奏之乐名为情殇,宫廷乐师大概是不会的。”
尽欢帝看着宫人们忙不迭挪过来的几案和琴,从容不迫地坐下来,左手按上了弦贴至琴面,而后右手开始弹弦,侧耳听了下余音,旁若无人地轻声念了一声:“还可以凑合。”
言毕尽欢帝便兀自弹了起来,不似方才乐师的绵长,此次乐刚出就扣人心弦,仿若清冷无情的月下情人生死相别,一人已逝,另一人跌坐在地,双手伸出欲要挽留爱人,奈何死生有命,不由人定,只能掩面哭泣,颓败着慢慢俯下了身子去。
陡然,琴音又突变,似是留人悲极生怒,仰面,横眉怒视苍天,眼角虽仍挂着泪,俯下的身子却挺了起来,紧抿着的唇也大张,开始怒骂带走爱人的老天。
尽欢帝敛眉,修长白皙的十指在琴弦上翻飞,百官尽皆安静了下来。
察觉到逝水没有动作,尽欢帝右手按琴暂时停了下来,偏头假作困惑地说道:“逝水不觉得父皇所奏情殇,和逝水刚才的剑舞很是合拍吗?”
——从当先一式的‘月落中天’,到后来的‘如影随形’,及至‘触底反弹’,还有最后那几道‘剑走偏锋’。
很是合拍啊。
逝水支着剑,微觑了一下周遭百官的表情,然后很诚实地说道:“确实合拍。”
“那逝水为何不继续舞剑呢?今日父皇寿辰,理应看到完美的表演才是,刚才乐师所奏之乐父皇不喜呢。”
尽欢帝很认真地看着逝水,半晌,见他终于提起了长剑,再也不去看官员们的反应,凝眸浅笑了起来:“父皇所言,甚是。”
既然父皇喜欢,就这样也无妨。
连父皇都不介意官员们想东想西了,自己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只是,倾觞,情殇。
自己怎么会在父皇的寿宴上,舞出这样的东西呢?
第三章:酒不醉人人自醉
“父皇,这样,好吗?”
逝水把手窝在尽欢帝的掌心,看着乐得几乎要哼起小曲儿来的尽欢帝,觉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愉悦和陶然。
方才一曲舞毕,群臣还错愕在当场,自家父皇就起身,走过来,抓着自己的手,而后万分威仪认真地说了一声:“大家不要拘礼,自斟自饮,孤酒过半巡,有些熏熏然,先行回殿休息了。”
而后,缓步走出正殿,毫无顾忌!
“当然好啊,父皇前些年都是这么离开的啊,而且这次有理由呢,当着有些熏熏然了。”
尽欢帝说得流利,另一只手还风度翩翩地轻轻抚着额头。
“父皇明明是千杯不醉啊,怎会醉酒熏然呢?”
逝水莫名,小时候由师父抱着看了父皇的寿宴,喝了那么多都不见面色改变,怎的今日会找这么个理由。
“嗯?逝水怎么知道,”尽欢帝回身看着逝水,抚着额头的手溜下来,很轻易地就滑上了逝水还微红着的脸颊,然后很是慈爱地掐了一把:“父皇千,杯,不,醉?”
逝水只觉心里狂跳起来,忙不迭地移开脸去:“儿臣是,是听,听宫人说,说的,父皇若是酒醉了,还是快些回殿歇息吧。”
“父皇没有说是因醉酒才熏熏然的啊。”
尽欢帝锲而不舍地伸着手去追逐自家皇儿的脸,而后戳了戳他不知为何而拢起的眉:“父皇可是因为今日气氛太好,心里高兴,所以才有些头晕的呢,还是在外面散散步比较好,逝水急着回殿啊?”
嗯,皇儿真是太可爱了。
奇怪啊,明明没喝什么酒,怎么脸这么热,身子这么疲软,心跳这么快呢?
还有,怎么感觉皇儿好像在躲闪呢?
在躲闪什么呢?自己吗?还是真急着回殿呢?
尽欢帝甩了甩头,黑漆漆的眼睛晶亮亮地盯着逝水,身子靠过去,莫名其妙地跟了一句:“逝水急着回,回哪个殿啊?”
“父皇真是,有些醉了。”
“没,没醉,那些宫人说得对,父皇是千杯不醉。”
尽欢帝把头垂下来,因为逝水比他低一个头,所以他费了很久才把脑袋枕到了逝水的肩上,放松地喘了一口气,然后问道:“父皇问了,逝水,急着回哪个殿啊?”
“但是,父皇都快站不住了啊。”
逝水伸手想推开压过来的人,奈何这个人浑身热乎乎的让人难舍,而且一抬头就是让人陷进去的眼神,微微张口喷出来的气息,竟还是带着清冽却厚醇的百年好酒让人迷醉的味道。
不知怎么的,逝水本想阻挠的手,一转方向就勾住了尽欢帝的衣带,主动让这个浑身散发着蛊惑气息的身体,贴得更近了几分。
“嗯,站得住,很稳呢,唔,逝水还没回答父皇的问题呢,逝水这么急着,是想回哪个殿啊?”
尽欢帝很执着,很喋喋不休地记着。
这么着靠着还挺舒服的,是不是血缘的关系呢,皇儿身上有很亲近的味道,虽然头太低了脖子有些发酸,嗯,皇儿什么时候能长高一些呢?
啊呀,长高了之后还能不能随便抱着坐在腿上呢,长高了之后还会不会抬头看着自己呢,长高了之后,还……啊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应该回答永溺殿,快些回答永溺殿。
不要说那个小宫殿了,也不要提那个叫什么‘墨雨’的小丫头了,那个残破的地方已经不打算修了,皇儿还是陪着自己,住在永溺殿比较好。
“这还有的选么。”
逝水只觉得浑身发颤,不知怎么的就违心地说了句话,好似回哪个殿,是没的选择之下的无奈之举。
谁知尽欢帝听了这话猛然清醒,直起身子来看着面色酡红的逝水,口齿清晰面无表情地问道:“什么叫‘这还有的选么’,逝水随时可以回那个小宫殿,只是它还在修葺中而已。”
“父皇的意思,是儿臣的宫殿修葺完了,儿臣随时就可以回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