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卷一、二 FZ)——欠扁之包子
欠扁之包子  发于:2012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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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钺眨巴了一下眼睛,而后伸手戳了戳安静地躺在锦帛间的九连环,抬头问道:“父皇,这个,这个天钺不认识。”

尽欢帝含笑,看了看对面若有所思的逝水,问道:“逝水应该知道吧?”

逝水回过神,眼神蜻蜓点水般跃过托盘,有些抑郁地道:“儿臣也不认识。”

时年九岁,垂髫已过,一剑下去,小环铜柄尽数滚落在地上,让自己恼恨许久的铜圈集体四散,那感觉却是挺好。

但快感一过,失望便顿生袭上了心头,只能呆呆地看着支离破碎的九连环发愣,追忆自己圆满完成所有师傅嘱托任务的记录,就此逝去……当晚师傅回来,看见分散各地的铜环,赤色的眼眸似乎闪过某些别样的情绪,而后迅速地,有些勉强地转换回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大大咧咧地道:“哎呀哎呀,小竹竹大有为师当年快刀斩乱麻的气魄嘛,为师相信,假以时日,小竹竹定然会在为师的培养下成为一代……”

“一代……什么?”

自己当时是这么问的,但是师傅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垂落脸侧的银发在月辉的映衬下有冰封千年的孤寂,原本熠熠生辉的赤色眼眸亦是晦暗沉寂。

那个能不顾皇城威严,在自己小宫殿毫无顾忌放肆大笑的师傅,那个妖娆魅惑,艳丽的双眸总是勾人魂魄的师傅,那个口无遮拦,时时让人大跌眼镜的师傅,在那一刻安静沉凝,浑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又敛藏着楚楚动人的悲戚。

那一刻短暂地转瞬即逝,却又长久得永留于心。

罗网的人,都背负着或轻或重的过往,因而大多被赐予了两个名字:一个延续自父母,有因人而异的牵绊,另一个则为代号,只是为了方便行事。

如自己,在光天化日中,便是空逝水,空姓王朝的皇子,当朝尽欢帝的大儿子;在血雨淋涮下,则为南天竹,罗网的金牌杀手之一,赦字辈长老的唯一弟子。

而师傅呢,自己只知他代号‘一品红’,罗网三大长老之首,除却鲜有人知的致命缺陷外内外功均入化境,司刑戮,却从不管事。

第二十二章:心悦君兮(六)

“九连环。”尽欢帝修长的手指划过素银的圆环,而后轻抚在圆润饱满的玛瑙坠上,仿佛想起来什么遥远的往事一般扬起了嘴角。

天钺一脸好奇地从各个角度看了看九连环,而后仰脸道:“真的是九个环呢,但是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啊?”

尽欢帝执起尾端,漂亮的球形坠子相互敲击着发出细碎的‘叮叮’声,美好地像是世外桃源清澈见底的溪流,而渐次变化的深红色,更是在阳光的照耀下流转出了惑人的光华。

轻轻握住一个小环,尽欢帝温和的声音像是从云端缭绕而出,飘忽绵长地让人抓不住声源,吐字却又分外清晰明了:“看,就像这样,把九个环依次从柄上取下来。”

“取下来,然后做什么?”

“然后?”尽欢帝微楞,两指间拈的坠子倏然地滑落,幽深的瞳仁像是失了焦一般,瞬息变得飘忽不定。

良久,尽欢帝圆润的指尖摩挲过细腻凉薄的石桌,原本就不再尊华迫人的声调陡然落寞起来:“然后,再依次套回去啊,如此反复着,取下来,套回去,再取下来……”

如此反复,经二百五十六次将环渐次取下来,而后再经九九八十一次将环套入一柱——起初确实大费脑筋,到了后来,便只是机械而重复的动作了。

像这般静静地拿起九连环的感觉,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初偌大的宫殿,争宠而去的母后亦步亦趋着父皇的脚步;耽于炼药的父皇日夜沉溺于特地建造的丹药房;惊自己为天人的学士弃书而去,惭言所学尽授,无言再为人师;逐年被驱出京师的皇兄,再无一人奉旨回朝。

训练有素又被母后调教的宫人,只默默侍立在殿内,无一人上前答言,无一人开口笑谈,纵然自己主动问询,得到的回复不过是谦卑的‘奴婢不知’而已。

书上成行的文章,尽是圣人的治世之道,但是母后很早便让自己知道,‘为政以德’不过是异想天开的言论,‘民不议政’亦是白日做梦的世道。‘载舟覆舟’之说,只是盖落在蚕丝云锦上的推脱,对于那些直言不讳的人,所要做的便是利用完他,而后找个借口诛灭九族。

现实的帝王哲学,远比儒家暴虐,比法家彻底,比百家争鸣更为纷繁复杂,转瞬而变。

便像这样罢,窗边枝叶繁茂的松树,年复一年地盖过了华丽的飞檐,穿堂而过的和风,吹拂的都是清浅压抑的味道。

这样的气氛中,渐渐地便明白过来,只有手里忙着,心里才不会那么空虚,才不会被幽若裂谷的寂寞步步蚕食。

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套环,又解下来,温文尔雅地做那被母后放心,父皇宠爱的少年十三皇子,将干净素雅的背影留给窗外的阳光,将温如冠玉的浅笑脸庞留给时时看着自己以向母后回禀的宫人。

——九连环,有妙用啊。

“套上去再解下来,反反复复,那有什么好玩的啊。”天钺撅起嘴,有些兴味索然地看着叮当作响的环扣,无聊地又拾起了碟中吃到一半的糕点。

尽欢帝凝眸,狭长的凤目有转瞬即逝的寥落:“天钺没有玩过,自然不知道,第一次解环的人,可以兴致勃勃地琢磨上好几个月呢。”

“好几个月那么长啊?”天钺眨了眨眼睛,而后有些不相信地在素银环上来回扫荡了几眼。

尽欢帝笑靥陡生,而后将九连环放在天钺手边,转眸对着一言不发的逝水道:“天钺看来不相信呢,逝水怎么看?”

逝水细细描摹着尽欢帝拿起九连环之后的表情,微微拢了拢眉,反丢过去一个疑问:“那父皇初次玩九连环的时候,琢磨了多久呢?”

尽欢帝有些惊讶,而后有些模糊地道:“大约,半天吧。”

时年九岁,垂髫已过,丢下堆积成山却毫无用处的四书五经,跌坐在地,赤足乱袍,眼神散漫着挑弄手里铿锵作响的环扣。

半天尽解九连环,而后才使重复无聊的动作。

天钺嘟起嘴,大声道:“父皇骗人!父皇方才说是第一次玩的人要好几个月的!”

逝水却是沉默,而后伸手拈起手柄来贴在手心,仿佛在想什么似的慢慢阖了阖眼,再睁眼时已是满面笑容:“父皇,儿臣想到了,这个环解下来之后还可以套成其他形状呢。”

尽欢帝尚未答言,天钺至此却是提起了半途而废的兴致,拍着手笑道:“对哦对哦,套成好多好多形状,这个比较好玩呢。”

逝水亦是回以浅笑,而后定定地看着尽欢帝若有所思的脸,温文地道:“花篮锦簇,绣球妖娆,宫灯清雅,串联成趣,世像万千,环环交叠便可一一呈现,如此想来,九连环应该不只是考量耐心聪慧的玩具吧?”

尽欢帝看着逝水摊开的掌心中安然而眠的九连环,抬眸便是少年干净澄澈的笑容,不予伪装,不设防备,亦没有对自己的阿谀谄媚。

散漫斜坐,凉润如云锦的发丝妥帖地垂落在肩侧,纤秀双眉下盈盈半弯的眼眸舀起了一勺细细碎碎的微光,在亭前太阳的照耀下,皇儿俊脸稍偏,启唇浅笑,温暖美好地如同谪仙一般。

尽欢帝敛眉,越过面前的杯盘,将九连环连同逝水的手一起握住,而后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收紧,再轻轻阖眼,恍然便觉数十年前穿堂而过的和风,再次轻轻拂到了面上:

嗅得到清浅的松针气息,感觉得到压抑的宫殿锁人,但是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东西吧?

其他,不那么高处不胜寒的,不那么兢兢业业的,不那么单调如一的,却一直被满怀戒备的自己无视了的东西。

——比如,赠自己九连环的人,是否真切怀了安慰自己的心,而自己,是否忽略了那份皇城中少之又少的真情?

即使那个人,是宿尾……

第二十三章:心悦君兮(七)

“父皇!”天钺屏气凝神了许久,终于耐不住撅起嘴,大声嚷嚷着提醒执手相看的两人自己的存在。

逝水一惊,而后倏然缩回手,顺道将素银的九连环留在了尽欢帝掌心。

尽欢帝觉得手心微凉,而后百无聊赖地看向了天钺,道:“你皇兄说得这么有趣,那天钺现在想不想要这个小玩意儿啊?”

天钺咧开嘴,而后慢慢仰起头,唇形大张,出口的那个字便拖出长长的尾音来:“要——”

尽欢帝无意般抬眼看了看对面的逝水,而后笑着将九连环放在天钺摊开的小手上,和煦地道:“那天钺可要好好玩哦,不许中途嫌麻烦就扔到一边。”

天钺喜笑颜开,一边把玩着叮当作响的九个银环一边一叠声应承道:“谢谢父皇!天钺一定好好玩!”

逝水安静地看着天钺随意拨弄,而后好笑地见证了小小孩童一系列起承转折的表情:从兴致盎然,到满脸困惑,再到哭笑不得,最后鼓起腮帮大力猛拽。

九连环的解法错综复杂,未了其意之人即使练上数天也难入其道,更何况现在天钺不过是凭着一时意气顺心地移动银环。

环扣的鸣响一直未停,粉妆玉琢人见人爱的孩童,和同样精致的九连环之间的斗争逐渐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简而言之,便是比拼力气和坚固程度的状态。

如是,待到石桌上的菜肴一一撤下,穿苑而过的秋风逐渐寒气逼人,斜射入亭的光芒从白色转而昏黄了,逝水方才恍觉有误,便出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立刻便有宫人回禀:“回殿下,日昳了。”

拢了拢眉心,逝水微觑了一眼懒懒散散坐在石凳上,单手撑着下颌,另一手轻点在石桌上,却不知是看着自己还是看着天钺,亦或只是不想有所动作的尽欢帝,又看了看玩心正浓的天钺,有些疑惑地问道:“天钺,今儿下午不用习书么?”

天钺呲了呲牙,而后抬头看着逝水,口无遮拦地道:“当然不用啦,母后派人去上书房请过假了。”

尽欢帝继续慵懒地在石桌上划着圈,嘴角却不觉牵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请过假了,么?

先祖有规矩,皇子读书期间,除却春节,端午,万寿,中秋,自寿外均无放假,夏日过热时方能歇息半日,因而前几日即使是自己让禄全亲自出面请了逝水的病假,仍然招来董辞的再四询问。

这病假请了才几日了,昨儿个御书房的桌子上便摆上了董大学士的奏折,不断问询着大皇子的近况,大有气势汹汹地追来永溺殿将逝水捉去上书房的架势。

如此咄咄逼人的气势,若是自己说出欲要亲自教授逝水功课的话来,还不得被董大学士唠叨上三天三夜,最后再搬出‘微臣无能,告请还乡’的威胁啊?

于是乎自己嫌麻烦,便索性让伤势痊愈的逝水继续顶了身子不爽利的借口,好免去那个书呆子的唇枪舌剑——在没有找到好的借口前,暂时免去。

相较之下,倒显得古妃好利落的手段,只是不知编派出了什么谎言,竟让董大学士准了半日的假。

想着如此,尽欢帝却只是看了看还没有意识到说了多余话的天钺,而后瞥向对面又浮上忧切神情的逝水,将唇边讥讽的笑意,连同着已经到了喉咙的调侃话语,一同渐渐湮没了下去。

若是自己开口纠缠于请假话题的话,受伤的不只是天钺吧?

半晌,尽欢帝出声道:“天钺,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先玩到这里。”

声调温和,选词轻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不带一点让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天钺郁郁地停止手中的动作,而后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逝水,便慢慢缩下石凳来,刚要躬身跪安了,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问道:“啊对了,母后说让天钺问问,哥哥身子骨大好了吗?”

说着天钺歪了歪头,自己回话道:“天钺问董老师的时候董老师总说哥哥还没有好,但是哥哥看起来已经很好了呢,什么时候才能和天钺一起去上书房啊?”

逝水未及答言,便听得尽欢帝说道:“哥哥虽然看起来好了,但是身子还虚着呢,太医也说调养着方才好,所以去上书房的事情,大概还要等上些许日子。”

天钺嘟了嘟嘴,而后带着问询的目光看向了逝水,换来后者无可奈何的浅笑,便只能低低道了声:“儿臣告退。”

尽欢帝看着孤单的小身影消失在洞门转角,方才回过了眼,轻轻呼出一口气,而后展开手脚来毫无顾忌地伸了个懒腰,半眯的眼眸带着斜阳余晖的暖暖色调,纤柔的睫毛如同初生雏鸟的稚羽,拂过了逝水亦是浅笑着的面庞,带出了后者真心诚意的一句话:

“今日,真是谢谢父皇了。”

尽欢帝收回手脚,看了看逝水诚挚的笑容,突然别过脸去,别扭地道:“何故?”

逝水的笑意逐渐袭上瞳眸,撩起下摆,站起身,而后从容地坐到尽欢帝左侧,直视着他似乎是因为受不了自己的夸赞而害羞起来的俊脸,继续诚恳地道:“能原谅古妃娘娘的打探,不追究上书房的请假,和言善色地陪着天钺玩耍了一个下午,儿臣需要感谢父皇的实在太多。”

尽欢帝不自在地又将脸转了一个方向,却换来逝水更真切的赞扬:

“父皇是全天下最好的父皇,天钺定是如此想的,于逝水,亦然。”

“逝水误会了。”连番的炮轰已然在至尊邪肆的凤目中镀上了一层晕红,却没有将口是心非给扳了过来,尽欢帝扭回脸来强自镇定地道:“家事未定,国事难平,父皇如此不过是尽一个明君的责任而已。

逝水脸上的笑容顿了一顿,正欲再说什么,便被尽欢帝打断:“天色不早了,今日晚膳,父皇让人送去西间。”

血日西沉,这个暖色调下午的最后落幕,便是尽欢帝安排完晚膳后的,率先拂袖而去。

第二十四章:往事,交错(一)

离开千秋亭后,尽欢帝背负着手,在赤红的砖墙间徐徐徜徉,抬眼凝眸看着敛去光芒的斜阳,面上早已没有了不自在的表情。

夕阳无限好啊,只可惜没有与自己携手共享之人。

拢了拢眉心,尽欢帝想起了今早用膳时逝水面上的表情:

八珍汤,福满堂,岭江青青杨柳畔,于他明明该是似曾相识,且至今仍难忘却的东西,何故却要有意隐瞒,巧笑掩过?

若是简单道句‘儿臣曾听宫人闲话提及’,倒也不会让自己耿耿于怀;而现下的避而不谈,却让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既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又担忧他所涉之事太过复杂。

所以,是查,还是不查?

“皇上,晚膳时分了。”身边的随侍太监恭声提醒,低垂的眉眼不曾抬起来半分,亦不曾期许过尽欢帝和颜悦色的回答。

“孤知道,今日晚膳延迟。”尽欢帝的语调轻描淡写。

随侍太监低低应了一声,而后转头叮嘱跟着的小太监,程序行进地自然而然,什么用膳时间对尽欢帝来说不过是随性而定的意外,若不是今早有意调侃逝水,尽欢帝决计不会乖乖等着祖宗安排的早膳时刻。

“你们退下。”尽欢帝说着迈开步子来,将平头靴不急不缓地覆在青石路阶上,绵延垂帘的水浪下摆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刻钟后,尽欢帝阖上御书房的门,而后走进内里,在贴墙的书柜上轻轻叩击了四下。

这次的等待不漫长,尽欢帝撑着下颌的左手还未换了姿势,宿尾恍若琴瑟合奏的声音便萦绕了出来:“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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