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微咬的牙缝中浅浅透出若不可闻的‘唔’声,左监立刻示意狱卒稍停片刻,而后说道:“殿下,方才那只是前奏而已,若是殿下肯就此招认,便可免去接下来的正式刑罚。殿下身份尊贵,何苦要勉强自己?”
逝水松开口——鞭笞而已,若不是外表还是久居深宫的皇子,自己方才根本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温声回道:“本皇子说过,若是左监你可以完全承担用刑的责任,本皇子安然受罚绝不抵抗,只现下左监大人如此,难道是,胆怯了么?”
左监看了看逝水渗血的长衫,心中有些焦急:原本想着可以轻而易举逼一个文弱皇子就范的,没曾想却被三番五次地讥讽,这般下去,怕是廷尉回来之前难以逼得他顺从,常妃那边又暂时还动不得,这要如何向左丞大人交代——想到这里,左监退回原处,音量拔高了几度大吼道:“继续!”
长鞭在空气中嘹亮倨傲地尖啸了一声,而后狠狠平贴在逝水身上,这次还未等鞭痕定型,下一次亲密接触便又强势地覆了上来。带着尖钩的小倒刺毫不费力地侵入肌肤中,在离开时又撕扯下宿主裹挟着自己的部分血肉,伴随着长鞭的甩动,新鲜的血腥味逐渐浓烈了起来。
与疯狂的鞭身切割空气发出的嘶鸣比起来,逝水咬唇勉强回应的呻吟声却逐渐消减了下来,看似纤弱的身体仿佛只是由着铁链的绑缚方才能够站立着,气力也似尽数被抽离了出去,俊雅的脸上被鞭尾横扫的气劲擦过,亦一并留下了血痕。
——卷一·东边日出西边雨·完——
卷二:多情总被无情恼
第一章:骤雨初歇(一)
若说是审讯室,倒不如说是兵器库,是陈列各色外表怪异的磨人武器的库房。
斑驳的墙面森然生寒,密密地搁置着在黑夜中匍匐的猛兽,斧钺的狭长切口,钻锯的泛光尖端,各类制鞭裹挟的暗刺,假意披上阴阳外皮的‘合欢杖’,如同猛兽眼底时而闪过的嗜血本性,从未掩藏过自己迫害的欲望。
门窗严实,形同虚设,牢房外明媚的秋日阳光徘徊在三丈外的地界中,半分未侵入人世的地狱。审讯室中只有昏暗的烛光伸展开猥琐的触角,低低笑着抚摸过各类刑具,而后再度归回沉寂。
左监终于开口道:“停。”
有些疲乏的狱卒将举在半空的手顺势往前一甩,而后收回了长鞭,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成流,顺着鞭尾一路跌落在墨黑的地面上,木架上逝水残存的呻吟如同泣血的残阳,又如面前鲜血滴落的声音,喑哑地几不可闻。
左监上前仰首看着逝水,说道:“殿下,现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紧跟着左监的询问,囚室中轻轻地,确又不容置疑地响起了一个声音,简短地只有一个字,似乎是回应左监般的一个字:“好。”
左监却是面色骤变,原本站立着的身子猛然回转了过去,而后双膝几乎同时重重地跪落在地面上,惶恐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不知圣上銮驾至此,故而不及见驾,请皇上恕罪!”
此刻站在审讯室门前,不知何时便悄无声息立于左监身后,轻轻道出‘好’字的,正是尽欢帝。
本该在秋日的阳光中,享受扼杀了又一场惊变的尽欢帝。
门,依然紧闭着,房内也仍旧是暧昧的昏黄,浑浊的空气中却霸道侵入了本该是绵长幽邃的龙涎香的气息,明黄色的龙袍理所当然地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原本一派肃穆的用刑氛围更是被尽欢帝唇边沁人心脾的笑容一扫而空。
而道出一个‘好’字之后,面对着诚惶诚恐跪倒在地的一干人等,尽欢帝却沉默了半晌。
无意道明自己的来意,更无意让龟缩的众人站起说话,尽欢帝只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因为众人跪下后突然清晰的视野尽头被绑缚的少年,而后吝啬地,慢慢收回了嘴边本就是虚伪的笑容。
——因为昨日廷尉连夜求见,恳请自己下令由他再次彻查后宫,便想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让本该由左氏打点妥当的直接判罪,丛生出了异样的枝节。
没想到,廷尉的离开让下面的人直接上了手,欲要强行逼供了。
虽然这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或者说,中秋那夜自己关于过继一事的决定,本就是冲着将自己的大皇儿推入权位之争的漩涡,而后代替他的生母粉身碎骨的,所以现在的形势,自己应该很高兴才是……——然,心中从未有过的不安和懊恼在不断地告诉自己,眼前所见,完全没有喜感……尽欢帝直接走过匍匐在面前的人,向着木架踱步而去,口中不急不缓地回道:“孤方才说了,爱卿做的好。虽然廷尉不在,爱卿这样是越权了,但是孤知道爱卿是想为孤分忧,故而心切了些。如此忠心的下属,孤怎么会责备呢。”
左监提着的心稍稍安了下来,膝盖顺着尽欢帝移动的方向转了转,马不停蹄地带上谄媚的笑容,抬头却看见尽欢帝驻足在脱力的逝水身边,刚定下的心便又骤然提了起来:糟了,虽然大皇子不受待见,但终归是皇族中人,自己非但越权,而且用刑……未等左监主动告罪,尽欢帝便回过头,将食指微微贴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回身细细打量起来:
眼前的少年仍然是假作恭谨地低垂着眉眼,清秀,尚未完全脱去年少气息的面庞上浅浅地覆了几道血痕,衬得原本便无血色的薄唇愈发隐没。
精铁的链条勒进少年的手臂,而后缠绕着抱定在结实的横木上,铁链尽头原本一尘不染的手握起拳,将苍白的关节紧紧抵在铁链的环扣上。
浅色锦衣已经碎裂,胸前参差交错着鞭痕,已经凝固的,或是刚渗出来的血洒落在少年强自支撑的身体上,低低絮语着方才疾风骤雨的笞刑。
即便如此,自己这个皇儿仍是面色若水,毫无波澜,没有向自己讨饶分毫,亦没有阶下囚的颓唐失落。
这样的情景,却让自己,于不安之余,更生出了史无前例的无名怒火……“儿臣参见,父皇。”未等尽欢帝理清思绪,逝水却微微抬头,轻轻地依着礼数唤了一声,而后又低垂下了眼帘。
而左监被尽欢帝无意识中散发的,愈发暴戾的威压震得有些发慌,不顾方才尽欢帝的手势便惶恐地说道:“皇上,殿下方才诡辩纷出,拒不招认,微臣念及皇上的懿旨,这才用的刑。不过皇上放心,微臣下手有分寸。”
“爱卿无过,天子犯法尚与庶人同罪,而皇儿确有嫌疑。”尽欢帝仍是背对着左监,将所有阴晴不定尽数隐藏在君临天下的背影中。
审讯室中再度归于寂静,然不过片刻,尽欢帝的沉默便在逝水逐渐拢起的眉心前轰然坍塌,抱着来看看热闹的心情来的至尊突然没有章法地问道:“爱卿可有审出来些什么了?”
左监的头埋得更低,语调更惶恐:“回禀圣上,暂时还没有。”
“那就不要审了。”听到左监犹犹疑疑的回答,尽欢帝像是事先知道般毫不拖沓地接下话来,而后恍觉有些疏忽,便为自己圆话般说道:“孤的意思是,不用爱卿审了,廷尉彻查后宫也已渐近尾声,回头让廷尉继续审便好。”
第二章:骤雨初歇(二)
左监愕然:若是让廷尉接手,那这事可就非得水落石出不可!到时候指不定入冷宫的是那个阵营的人,双方相较之下,不管谁输谁赢,死伤的总是自己这样的走卒。
但是,这说也奇怪,左丞大人完全没有提及皇上会涉足此事的可能,那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想着如此,左监便失却了立刻顺从接话的时机。房内的半晌沉默让尽欢帝有些莫名地心焦,而仍然被绑缚在木架之上,已经血迹斑斑神色疲乏的少年更让自己不安,于是不由自主的,尽欢帝便冷冷地说道:“孤说的话,左监你是没有听清,亦或是,想要抗旨?”
“微臣绝无此意!”左监听闻‘抗旨’二字,一个激灵便从臆测中挣了出来,一叠声应承道:“微臣遵旨!此案本便是由廷尉大人全权负责的,微臣方才的审讯实属逾矩,皇上不怪罪微臣便是开了大恩,微臣又岂敢再有违拗圣意。”
左监话音刚落,便有宦官行入室内,走到尽欢帝身边恭谨地道:“启禀皇上,廷尉大人来了。”
尽欢帝瞥了一眼表情不明的左监,摆了摆手,说道:“正好,让他进来。”
片刻便见廷尉微微躬着身子走进了审讯室,而后双膝跪地叩了一地,口呼:“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必多礼,爱卿现在来,可是有所收获了?”尽欢帝慢慢挪到墙边,伸手拈了拈墙上悬挂的各式刑具,压下心中的焦躁,慢条斯理地问道。
“启禀皇上,微臣奉命再查后宫,于常妃娘娘所居的穗实宫又发现了一个小木人,经微臣对比参照,此物与当日皇上呈与微臣的证物一致,所以微臣推测,此物与暗害菀妃娘娘的木人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哦——真是有趣,那小木人上,可有写了什么?”尽欢帝将手放在一把长刀的手柄上,继续问道。
“辛未年,丙申月,丙寅日,庚子时。”廷尉一问一答地有板有眼,半字不多。
尽欢帝闻言突然手腕一沉,颇有些分量的长刀便轻轻从墙上垂落了下来,刀身温驯地直立在尽欢帝熨帖的衣襟边,锋利的刀刃便向外朝向了跪倒一地的群臣方向。
轻曲手肘,手腕连动,至尊的龙袍仍自严谨地维持着傲世的静默,刀刃似碎帛一样划过空气,沉重的长刀便如华丽的佩剑般在空中旋出了圆润的弧度。
嘴角溢出一丝轻笑,尽欢帝感慨般说道:“好刀。”
群臣面面相觑,还未及有所揣测,便听得尽欢帝说道:“那是何人的生辰?”
廷尉偷偷看了看木架上的逝水,而后回道:“回禀皇上,乃是大皇子殿下的生辰。”
左监闻言面色突变,苍白的脸上惊疑不定,紧咬着下唇方才咽回就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此案有疑,孤收回方才对左监所说的话。皇儿有无罪责,都由孤亲自审问。”尽欢帝眼中闪过诧异的神色,而后提起了手中的长刀。
空气中划过令人窒息的‘咻’声,只半瞬的时光,便是‘锵’的一声,长刀刀锋斩在逝水手臂缠绕的铁链上,精铁的链条在材质相当,却是薄上了许多的长刀前竟似半点没有抵抗力,群臣闻声抬头只见碎裂的链条四散着从木架上掉落下来,未及反应便又听得‘锵’的一声,另一边的链条便应声碎裂。
两处绑缚着,同时亦是支撑着逝水的链条毫无征兆地断裂,逝水的身体便随之慢慢滑了下来,然而未等双膝着地,逝水握成拳状的手便倏然张开竭力抓住了横木,将下落的趋势一缓,而后将身体更紧地斜靠在木架上,唇边方才溢出了浓重的喘息声。
尽欢帝丢下手中的长刀,将身子往逝水身边挪了挪,而后背对着廷尉,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只有一个木人么?”
廷尉眼见着地上散落的链条环扣,心中不由有些发憷,却还是强自镇定地说道:“微臣确定,只有一个。”
“是——么。”尽欢帝的语气愈发低沉:只有一个啊——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亦没有派遣暗卫盯着穗实宫,但自己确定,那个木人便是眼前被鞭笞了许久的皇儿所为。
既然如此,为何只放一个呢?
为了撇清他自己的嫌疑,让常妃独自承担罪责的话,应该也放上自己,或是二皇儿的木人才对啊,那样的话便显而易见的是常氏一族欲要犯上作乱,改朝换代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嫌疑半撇不撇,关系藕断丝连,常妃一人所为的动机模糊不清,难以服众了。
既然他能放一个木人,那么两个三个定然不在话下,而且定然是知道放上三个才是上策。
因此,为何呢?
看着眼前强自维持着站立姿势的逝水,尽欢帝突然伸手环住了逝水的腰,而后轻轻地,渐渐地,却是不容违拗地将他往自己怀里揽。
逝水方才已经被突来的变故惊了半晌,现下感觉到腰际霸道的力道正逐步将自己带到眼前那人的怀里,鼻间龙涎香的气息愈发浓烈,那人的温度已经触手可及,慌乱间便不由得微微挣了挣身子,将手中的横木拽地更紧。
如此一来,逝水僵直的身子便来小幅度地开始了几个来回,遍布的鞭痕经此拖拉便开始裂了开来,更新鲜的血从伤口慢慢渗出来,轻轻地拉动了逝水纤秀的眉头。
察觉到逝水的抗拒,从未对人有过分外关切,且从未被人拒绝的尽欢帝心中闪过几丝懊恼和忿忿,环在逝水腰际的手本想直接大力将不识抬举的皇儿拽入怀中,却终是没有付诸实践。
只将头轻轻移到他耳边,安抚受惊的小兽般温声道:“逝水乖,先让父皇带你回去,好么?”
第三章:骤雨初歇(三)
逝水本就是慌乱之下的抗拒在尽欢帝看似宠溺般的安抚下轰然瓦解,来不及抬眼看看那人眼中的柔光,身子便直接倒进了那人宽广的怀中。
顺势将头依靠在那人肩窝里,逝水不明所以地微微闭上了疲惫的双眸:虽说疼痛可以忍受,但毕竟是血肉之躯,累了是难免的。
尽欢帝拦腰抱起逝水,而后走过战战兢兢的群臣,扬长而去。
待到尽欢帝最后的衣角消失在视野中,左监方才呼出一口气,惶恐地向着廷尉问道:“大人,那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
廷尉斜过眼看着左监,嘲讽般说道:“做什么?左监大人不是一个人便能将所有事打理地井井有条么,何须问本官接下来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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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坐御辇,逝水只假作镇定地窝在尽欢帝怀中休养生息,血腥味和龙涎香相互缠绕着,两种同样占有欲很强的气味交融了半晌,车上的氛围便愈发诡谲了起来。
尽欢帝抽了抽鼻子,又瞅了瞅靠在肩上的逝水,而后将视线移到别处,幽深的眼眸中喜忧交替,复杂万千。
好在永溺殿终于出现,尽欢帝不由自主地小心抱着逝水从车上走下来,顶着一路太监宫人战战兢兢的诧异眼神,淡淡道了句:“送纱布进来。”而后亲自将逝水带到了卧房。
将逝水缓缓安置在榻上,尽欢帝不觉拢起了眉心:现在,果然还是先疗伤比较好吧?至少也不能在他这般神志不清的时候,大肆询问吧?
“父皇若要亲自审问,不妨立刻开始。”逝水睁开眼眸,看着半晌未有动作的尽欢帝,恭恭敬敬地说道。
“逝水如此期待么。”尽欢帝拢起的眉心更加紧颦,自己这个皇儿为什么无论何时,都不忘用虚做的恭谨刺激自己呢。
“儿臣只是不想浪费父皇的时间。”逝水眼中闪过退避的神色,口中却是半分不饶地答言。
“逝水这样有气无力的身子,可应付不来接下来的审问。”尽欢帝舒开眉心,伸手捻起逝水胸前碎裂的锦帛,而后小心翼翼地将粘附在伤口上的衣服向旁褪开来。
逝水一惊,身体下意识地往榻内一缩,而后说道:“儿臣无妨,父皇若有疑窦直说便是,逝水知无不言。”
话音刚落便听得‘撕拉’一声,半边衣料带着血色的半凝固液体飘落到一边,逝水被突如其来的疼痛牵动了伤口,不由自主地往尽欢帝手上一看,却见他马不停蹄地又拽住一块紧紧贴合在伤口上的衣料,而后大力将其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