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桃僵(生子 四)——千里孤陵
千里孤陵  发于:2013年12月27日

关灯
护眼

许霁份量不轻,又不肯老实,一直动来动去,却令秦疏吃力许多。等他那股兴奋劲终于过了,秦疏已经微微有些气喘,许霁犹豫了一下,却不肯下来,他伸手搂住秦疏的脖颈,把脸俯在秦疏背上,渐渐睡着了。

直到秦疏将他送到家时,许霁正睡得熟,也没有醒过来。

虽然这孩子莫名的黏自己,秦疏却不愿纠缠,将许霁交给门房,便带着梁晓离去。

这一天确实还早,虽然还下着小雨,集市上还有些做小买卖的摊贩没有收摊,秦疏记起梁晓方才的神情,不禁悄悄叹了口气,也就不忙着回去,牵着梁晓的手一路慢慢地走。

街角缓缓驶来一辆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易缜在车里远远瞧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偶尔能见到他和梁晓说话时的侧脸,那还在数年来易缜第一次看到他,而且是在那样的生死不明之后。虽然早在月前就得知他仍旧好端端的活在这世间的消息,然而等真正看见他的时候,那滋味又和心里知道远远不同,一时之间千头万绪种种不安都远去,只有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开始呯呯乱跳,仿佛一张口要飞出腔子外面去。

他能看得出来,秦疏脸上神情是一种近乎认命之后无可奈何的平静。他不知道秦疏这些年经历过什么,吃过怎样的苦,但眼下,都已经被这种近似于冷漠的平静所包容。

或者正因为这种平静,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影子,他相貌里依旧有从前的清秀,当年的年少锐气意气风发,仿佛消融沉淀在几年的时光里,轻易再看不出来,然而仅仅凭着一个背影,易缜都能从人海里把那个看似寻常却独一无二的身影认出来。

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背影,便足以使人无语凝噎,言不成声。

前面那两个人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跟着,梁晓再怎么乖巧稳重,骨子里到底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眼下看着集市上的小玩意,渐渐就有些移不动脚步,最后盯着街对面一个做面人的小摊忘了走路。

秦疏也不催促,反而往他手心里放了几枚铜钱,梁晓如梦初醒,有些不好意思。

梁晓拿着那几枚铜钱,又盯着那面人看了一会,最终却没有买,而是用那几文钱在一旁买了一包酥糖。

他把那糖递到秦疏面前,秦疏也只看了一眼,又包好塞回他手中。

离得太远,易缜也听不到他们两人说了什么。然而大致也想得出来怎么回事。

他这时才终于能够稍稍镇定一下情绪,却又觉得愤然,在他想来,秦疏不曾教梁晓习文修武,已经是十分的过分,眼下似乎连衣食零用上都有些委屈这孩子了。

但这么些年下来,他早不像从前那般冲动,听到风就是雨,稍稍一转念便觉得其中定有蹊跷,按说照他近年的收入不菲,几人的吃穿用度完全可以胜过寻常富贵人家。秦疏不喜侈华也罢,听许霁所说,秦疏家里的日子,过得可说是清贫。

“去查查他近年来的银钱,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易缜微微皱了眉,朝着车窗外低声吩咐了一句,自然有人悄然答应。

第155章

他原本的隐忧,是担心秦疏还存着什么念想,将这笔钱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派去私下调查的人都办事稳妥的手下,还特意叮嘱谨慎行事,不要声张。

那笔钱的去向却并不是十分隐秘,而结果也较为出乎他的意料。秦疏用这些钱,悄悄照顾着桐城附近近百十来号人——都是从前宫中的旧人。举国而降之后,年轻些的宫女太监被北晋官府接收,至少年老多病的则被放出宫来。

那些太监宫女,若不是家贫无依,又怎会净身为奴。如今被赶出宫来,除了少数还有几房远亲可以投奔,余下众人都是无依无靠,虽然都得了些遣散银两,但这些人年老多病,那点钱又济得了什么事,若不是秦疏暗中救济,到今日还不知有多少要沦落乞丐,饿死街头。

然而当日在城破之时,秦疏早已经叫他恶意败坏得声名狼藉,纵然是做这些事情,也只能是悄悄行事,不让这些受他泽被的人知晓。凭他一已之人,要照顾这许多人的衣食,几乎已是竭尽全力,他自己的日子难免捉襟见肘。

易缜怕不慎露出破绽,这次带来的人全都是新面孔,前去调查的这人并不十分清楚秦疏的过往。只是觉得任怎么说,这么一干老弱病残,若说是指望着他们作乱谋反实在是牵强。

这般一想,看向易缜的神色间不由得就有些迟疑,试探着道:“候爷,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不,不要动他们!”易缜皱着眉正自出神,似乎被他这问话吓了一跳,看到属下惊疑的目光,这才稍稍定一定神,叹息着轻轻摇了摇头:“不要再让他伤心了。”

那属下自然没什么说的。

易缜自知眼下的这局面多少也有自己的原故在内,心疼之余难免内疚,这许多年思念的日日夜夜,纵然秦疏不在自己身边,他却越发将那人琢磨得通透,从前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不能体会的地方,如今他却能够清清楚楚的猜出秦疏的用心。

秦疏重情重性,但照顾这些人却未必是全因念旧之故,或者亦是一种补偿的心理——那般大的一场变故,他不是会认为自己全无责任的那种人,就算他在其中才真正是那个无辜可怜的角色。

也许也是有这些需要照顾的人作为寄托,他这才不至于崩溃。然而这许多人的生活压在一个人身上,却不知是多大负担和责任,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更沉重的还是身体上的负荷。也不知道他究竟吃了多少苦。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然而光是想一想,他都替秦疏压抑得慌。

易缜想到这儿,神色都有些恍惚起来,慢慢地道:“如今桐城的都慰是谁,去给他说一声,让官府出面,多少赡养一下这些人。”

那句下属微微一愣,易缜却突然暴怒起来:“别跟我说桐城的都慰不归我管,也别说朝廷没有余钱养闲人。别人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堂堂一郡官府做不到?”

属下虽知道他这是气没处撒,迁怒到旁人头上了,只得低头答应下来,转念想想,易缜一发话,要官府稍加照应也没什么,退下去捉摸说词去了。

易缜自己怔了半晌,颓然掩面长叹口气,喃喃轻唤了一声:“小疏……”

左右却无人应他。

******

许霁隔了几天又跑来,仍旧拎得大包小包。他还笑嘻嘻地掏出个小荷包来,里头全是大大小小的银子,想必是家中给他的零花。许霁一本正经的要交他的饭钱。秦疏自然不会和他一个小孩子计较这些,推辞了不收,他便乘着没人留意,偷偷塞见了被子里。

做完了这事,许霁自觉得很有功劳,于是气定神闲地等着吃饭。

前几天的时间都不凑巧,每每没等到孟章回来许霁就已经被送回去。今天倒是都齐了。

孟章知道这小孩子总往这儿跑的事,见到许霁在这儿并不吃惊,冲着他笑了笑。许霁却似乎不大高兴,耷拉着眼皮勉强叫了声孟叔叔,一扭身躲开了孟章想要摸摸他头顶的手,拉着梁晓溜到院子里去,偷偷对着孟章的背影翻翻白眼。

孟章不经意间见了,也混然不在意。

等到饭菜上桌的时候,许霁越发的着恼了,若是自己挨着秦疏坐,那讨厌的孟叔叔便要坐到秦疏对面。若自己坐到对面,那人就坐到秦疏身旁去了,这更不行。

见许霁围着桌子已经团团的转了不止一个圈,不由得奇道:“他在坐什么。”

秦疏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当许霁胡闹,漠然道:“别管他。”

话虽然这么说,最后还是把两个孩子拉到自己左右两旁坐下。许霁把凳子拉过去紧挨着秦疏,又使劲的瞪了孟章几眼,一双眼时刻注视着孟章的一举一动,颇有些防贼似的架势。

眼前的饭菜简单清淡,却别有一番温馨的味道,纵然是平时的山珍海味也没有的。许霁隐约能分辨出这两者的不同,也因此对孟章越发的不顺眼起来。在他细小的心目当中,觉得孟章坐的那个地方,应该是自己父王的位置才对。

孟章被许霁弄得莫名其妙,给他挟了几次菜,都被挡了回来。

小家伙也索性赌气不吃菜,低着头闷闷的将一碗饭扒完,放下碗时才又对着孟章“哼”了一声。放了碗坐在一旁候着秦疏,他惦记着那天的肩背,心里盘算着怎样说词,再哄得秦疏送他回家。

这顿饭还没有吃完,前门却被人拍得啪啪直响,伴随着一个妇人的声音道:“梁小哥儿,有人在家么?”

来人是秦疏租凭的这个院子的主人,一个姓孙的妇人。房租是按年付的,这才过了数月,这房子是她家的旧宅,如今原主人合家住在县城当中,顺路来看看也顺不到这里,这一来必定是有事。

孙家的嫂子倒是爽快人,被让进院里,见了桌上的饭菜,笑道:“正吃着呢?”

几人都站起来给她让座,只有许霁不认识这人,他当然不必把旁人放在眼里,见几人客客气气说话,他便觉得气闷,径自跑到旁边树下去逗小花狗,这人瞧见许霁是个生脸孔,又生得极好的相貌。倒是好奇地问了一句这是谁家的孩子,落得许霁一个老大的白眼丢过来。

她来意不在许霁身上,倒也不在意,在原先许霁坐的位置上不客气地坐下,饭是吃过的,就要了杯白水,喝了两口,朝着院子里张望了一下,叨了几句家常,便把话扯到正题上,拉过梁晓袖口上破掉的小洞左看右看:“你说这一个家里没有一个女人,就连个缝补的人也没有……”她转眼又去瞧秦疏,一边笑道。“我瞧秦先生相貌堂堂,年纪也还正当时,怎么就不想着找个人来成个家,多少也有个照应。光现在这样,就你们两个大男人,又怎么会顾家,看看好端端的孩子,就这么跟着你们,可怜成个什么样了。”

秦疏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将还剩一半的碗轻轻放到桌子上去。

孙嫂端详着秦疏的相貌,接着道:“老婆子今天来这儿也是受人之托,如今有门极好的亲事找上门来,对方先生也认识,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那姑娘能干却是出了名的……”

她话还没说完,孟章筷子没拿稳,啪的一声掉到地上,他随即反应过来,弯腰捡了起来,勉强笑了一笑,脸色却有些变了,似乎想解释两句什么,张着嘴颤了颤,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孙嫂愣了愣,正想接着往上说,院子里咣啷一声,却是许霁将墙角里的一盆兰花踢倒了。

小家伙有一句没一句的在旁边听了这半天,总算是想明白了这老妖婆是来做什么的,这下顿时怒不可揭,花盆倒了他也不管,正睁着一双黎黑的大眼狠狠盯着孙嫂。

他也不说话,这么小小的一小孩子,威势却足,这样看人的神情竟有些说不出的凶悍,孙嫂被他盯住,那感觉就像被一条吐信的小蛇钉住,竟有些背脊发凉。

第156章

没等旁人反应过来,许霁一声尖叫,小兽一样冲了上来,将那坐在凳上的妇人一头撞倒在地。撞倒了他也不肯罢休,手脚并用的压上去,对着这妇人又抓又挠又踢又咬,嘴里一边还含糊不清的骂着什么。

孟章忙着要将他两人分开,被他往手上咬了一口,仍旧扭过头去专心对付姓孙的妇人。

直到秦疏上前去拉他,许霁看见他眼中微微不悦的神色,这才顺从的任由他将自己从孙嫂身上拉开。然而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站在那儿全无半分愧色,仍旧很不甘心的瞪着孙嫂,那凶巴巴的模样,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再咬一口。

姓孙的妇人平白地受了这无妄之灾,被梁晓从地上搀扶起来,依旧惊魂未定。战战兢兢道:“这孩子怎么突然这样,别是有病吧……”

“你才有病!”许霁大怒,眼一瞪又要扑上前来,秦疏看他神色又不对了,眼捷手快一把拉住,却把孙嫂许多腹诽吓了回去。

秦疏也弄不清楚这孩子究竟是发什么疯,虽然被自己拉在手里,却气鼓鼓的不说话,就跟斗红了眼的小牛似的。

只得苦笑着替他向孙妇赔个不是,解释了几句,却有意避过了孙嫂方才的话头不谈,隐约有拒绝之意。

眼下这场面,无论如何也不是商议的好时候,孙嫂被许霁那几乎要吃人的眼光看得十分不自在,又匆匆说了几句闲话,刚说了让秦疏再好好想想,觉得许霁眼中的凶光又暴涨了几分,只吓得忙不迭的告辞,心里只暗暗嘀咕这小孩怎生这般古怪。

这妇人一走,许霁便松了口气,神情间不再如临大敌,对着孙嫂近乎落荒而逃的身影扮了个恶狠狠的鬼脸。一转头却见秦疏正仔细地看着他,面沉若水,目光里隐隐有些责备的味道。

许霁低下头来,又不时悄悄抬眼打量下秦疏,眼圈不一会就红了,小鼻子开始一吸一吸的,酝酿着要先发制人一哭了事。

秦疏见他又要开始装可怜,顿感浑身无力,把那些将要教育他如何行事待人的话全吞了回去,也懒得再多看他一眼,转身收拾被他弄出来的一地狼籍。

许霁见没人理他,低头咬着嘴唇,泪珠子一滴滴的掉到地上。

梁晓原本小心翼翼地不知该说什么,眼下见他真哭了,便有些不忍心,悄悄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的安慰着他。

许霁得了这台阶,顺势‘哇’地哭出声来,又朝秦疏看了一眼,见那人仍旧低着头收拾,看也没朝自己这男家看一眼。许霁恨恨地跺了跺脚,一面哭着,拨腿就往外面跑。

秦疏这才朝他的背影看了看,皱眉道:“总不能就让他一个人这么回去,你去送送他吧。”

孟章坐在那儿出神,似乎没有听到,秦疏转头道:“梁晓,你去送他。”

他走上前去抽孟章紧握在手中的竹筷,孟章一惊,猛然看见是他,顿时像是被人卸了全身的力气,被他轻轻将筷子抽走。

耳边却听得秦疏口气平静:“我不会娶妻。”

孟章抬眼看去,秦疏已经转身将碗筷抱回厨房去洗。任由着孟章对着他的背影发呆。

梁晓追了一段路,就看见许霁站在路旁,正朝着这边张望。见只有梁晓一个人追来,似乎同微有些失望,“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脚步却慢慢的,等着梁晓跟上来。

梁晓已经将方才的事又回想了一遍,眼下再瞧见许霁这付气得不行的小模样,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上前拉住他的手,两人沿着小路慢慢往城里走去。梁晓轻轻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呀。”

许霁使劲甩手,梁晓却握得紧,根本甩不脱。他侧过头去看梁晓,见他对着自己弄出宠溺又无可奈何的笑意,神情安详,只觉得万分难以置信:“那坏老太婆要想要给秦叔叔说媳妇,哥哥你怎么就一定儿也不生气?”

“我……”梁晓被他理直气壮的样子弄得微微一愣,愣过之后却觉得有些好笑。“这是好事情,我为什么要生气?秦叔叔孟叔叔的年纪都不小,也该成亲了。”

“你……”许霁万万没想到他如此毫不在意,小心肝只气得生疼,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了,扯开了梁晓的手,手指头都要戳到梁晓鼻子上去:“你难道不知道秦叔叔要是娶了媳妇,那个坏女人就成了你后娘!到时候,你就是拖、油、瓶!”

梁晓一窒,讪讪笑道:“跟你说了多少次,秦叔叔不是我爹……”

许霁可不管这些,气冲冲接着道:“后娘都最坏了,到时候她欺负死你,她会打你骂你,让你整天干活,不给你饭吃不让你睡觉,把你关小屋子里。”他绞尽脑汁地又努力想了想。“等以后要是有了弟弟妹妹,你就再也没有新衣服和,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没有你的份。”

说到这儿许霁仿佛真看到那么一天,不禁有些怕了,打了个哆嗦,跺着脚把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行!后娘就是不行!”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