颦笑青衣——墨衿
墨衿  发于:2013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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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把全部交给他。”

头发细细地发麻,心上像千百只蚂蚁啃噬,他抬眼望了望昏黑的天,恍惚间,像是看见了上天那只嘲弄的眼。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宁寿宫的,他坐在空荡荡的殿堂内,看见铜镜中自己的脸被烛火映得歪斜。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就好像他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让人窒息的,孤独。

玄昱踏进永寿宫的时候,看见花衣辰站在那个小戏台上,身上是他当年赐他的那件蝶衣,仰着脸,张开双臂长衿乱舞,生似一只翻腾的粉蝶,在狂风中翩跹。

他舞得痴痴,他看得痴痴。那一刹,他们都醉了,醉在这狂舞的幻梦中。

像是风停蝶止,他猛地收回衿袖,匐身蹲下,喘息不止。

玄昱迎上前去,从身后紧紧环抱住他,仿佛他一松手,怀中这人真的会化蝶而去。

他渐渐止了喘息,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对他道:“宴席要开始了,我去换件外衣。”

“嗯。”

百官依品阶坐在长席边,席上珍馐琳琅满目,美酒佳肴数不胜数,台上貌美的舞姬摇着水蛇腰,脉脉盈盈。管弦大奏,声如裂帛,一派热闹。

忽然,只听得一声“皇上驾到”,席上顿时肃静下来,众人起身跪下,恭恭敬敬地朝着銮驾处俯首齐声道:“吾皇万岁!”

他们的君主旁跟着一个男人,两人齐身走向大位。听得一声“免礼,奏乐”,众人方抬起头来,琴师们才又开始吹奏。一切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时,众臣才看见,那个戏子坐在了后位上。

今日赴宴的目的,这些官吏们也一清二楚。只是权势压人倒,无论他们欢喜不欢喜,满意不满意,君要臣如此,臣必须如此。雷霆雨露,俱是圣恩。人们活在一个时局中,必有他无可奈何之处,换了哪朝哪代,皆是如此。

良久,声乐停下,便到了上呈寿礼之时。

“江西总督林善德,玉如意一对。”

“江苏巡抚律卫,曹寅画作一幅。”

“太常寺卿袁晖,金佛一尊。”

……

花衣辰听着高常口中不断念出的珍宝,忽然很想发笑。此般富贵,怪不得要折煞了他。这些东西上又究竟沾了多少血泪呢?

作孽。

“玄昱,如果阎王判我下九层地狱,便是你害的。”

玄昱转过头,见他一脸淡漠,不悲不喜,便在他耳侧笑道:“朕会先你一步去见阎王,告诉他,把你的罪都算在我的头上。反正,朕这辈子作恶不算少,多了你这一笔也不吃亏。不过,你这就算欠了朕一个大人情了,下辈子,来朕身边来报答朕吧。”

他听他说得离谱,却长情至厮,只有一笑,道:“下辈子你若是哑巴,我便娶你。”

玄昱一愣,握住他的手,正色道:“好。”

46.嗟呀

意外,突如其来。

花衣辰看着那个缓步走向他的素衣青年,那张白如瓷的脸上挂着一抹浅笑,眼神中却满是寒意。他骤然握紧了双拳,心脏难以抑制地狂跳起来。

“云贵总督木念笙,玉观音一座。”

木念笙把右手轻轻贴在左胸口上,微微颔首,眼睛抬了起来包含笑意地望着座上一脸煞白的花衣辰,露出个隐隐的微笑,道:“臣祝花大人,寿比南山。”

是他的声音,绝对是他!花衣辰背上冷汗涔涔,双目大大地睁着,顿时如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沼泽之中——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忽然间历历在目,如走马灯般闪现在眼前。他永远忘不掉自己当初如何被眼前这个青年羞辱至生不如死。他记得他粗鲁的进入,记得他打在他赤裸身上的鞭子,记得他在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上泼的辣椒水,记得他的剃刀滑过他下腹时的冰冷触感。他颤抖起来,狠狠咬紧了牙齿,才没叫出声来。

此后的宴会,无论在哪一刻,他似乎都能感受到木念笙的视线——那戏谑的,鄙薄的,充满厌恶的视线。

这就像是场没有尽头的晚宴,他恨不得找个偏僻的角落,一个谁都没有的角落躲起来,把自己埋藏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之中。可他什么都不能说,今夜他不能说错任何一句话,因为今天他不只是花衣辰,更是他们君王的男人。他从未受过册封,可却在不知不觉间坐在了这凤椅上,不知不觉间,背负了许多。这就是他的代价。

挨过了这一场宴席,他终于等来了玄昱那一句“回宫”。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宁寿宫的,也不不清玄昱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只觉得一阵恍然,仿佛今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而已。无论他伪装得多不在乎,有些伤痕是命运送给他的信物,叫他永世记得自己的不堪。他以为自己看得开,可等到面对现实时才发现,自己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回忆淹没了自己的心。

然后,他感受到了唇上一阵温热,一双手如蛇般游离在他的腰间,他紧紧闭着眼睛,抑制不住地感到胃里一阵恶心。他拼命告诉自己这是玄昱,这是玄昱,可等他睁开眼睛,眼前的玄昱却忽然幻化成了木念笙的模样,他尖叫了一声,用力推开玄昱,只往床上一滚,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被推得踉跄几步的玄昱不知所措,他虽察觉到了花衣辰在席上的异常,却以为他不过是紧张过度罢了,可如今这又闹的是哪一出?

他有些讶异地走到床边,轻轻拍了拍被子里的花衣辰,“你,你怎么了?”

里面的人儿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仿佛死物一般。

玄昱忍不住去掀他的被子,可刚刚掀起一个角,又被花衣辰猛地扯了回去。被子里传来花衣辰低沉的哀求的声音:“别碰我,求你了,别碰我。”

玄昱只觉得一盆冷水浇在头上,心凉了半截。见他这模样,玄昱只当他是受了刺激——这人一向接受不了将“男宠”的身份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中的,他面子薄,难免听了那些个奴才的浑话就敏感起来。

玄昱有些自责,怪自己只想着昭告天下自己同衣辰的关系,哪知又伤了他一回。他便轻轻坐在床侧,抱住被中缩成一团的人,企图让他安心。

温存之际,玄昱从未想过会发生接下来的这一幕。他的衣辰,他掏心挖肺生死相许的衣辰,居然会从被子里突然窜出来,五指掐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就这样茫然地诧异地看着花衣辰,感觉脖子上他有力的手指在不断收缩,让他难以呼吸。其实,他也根本忘记了呼吸,他只是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一种酸楚忽然涌上眼睛。

他,恨我吧?恨我毁了他一生名节。

当你以为这个世上你只与他好,你的人你的心你的全部的全部都只是他一人的,可他却扼住了你的喉咙,你便想,好吧,杀了我吧,我给你。

花衣辰眉头一展,忽然惊讶地放开了毫不反抗的玄昱,盯着自己的双手,又盯着玄昱那双浸满泪水的眼,他想大声嘶吼,却发现自己发不了一点声音。

然后,他就看着玄昱缓缓站起身来,缓缓向门口走去。

他心想,追上来,追上来,只要你追上来抱住我,我便忘记方才的一切。一步,两步,三步……直到走到门口,身后那人都未有一点动静。就在这一刻,他笑了。

他打开门,看见高常惊讶地抬起头望着他。他木着脸,走出房门,关上,向高常道:“朕,今日回书房。”

高常没有说话,默默跟在了玄昱的身后。

玄昱坐在藤椅上,若无其事地玩弄着笼里的画眉,直到高常进来,跪道:“皇上,苏贵人求见。”

“不见。”他淡淡道。

不及高常退下,苏甄已然闯入了门内,一见到玄昱便大叫:“皇上,你不能这样,皇上,你不能这样!”

玄昱把视线移到苏甄身上,看着她气急败坏地跪在地上,那一脸哀切忽然刺痛了他的神经,他自然知道她所言何事,但她凭什么来为那人出面?

他冷笑了一声,道:“苏甄,别忘了,你是我的女人。”

苏甄脸色惨淡,“皇上,您不能这样,他在这世上只信您一个人,您不能这样对他。”

“哦?”皇帝坐下,道:“我怎么对他了?”

“您把他绑在宁寿宫了不是么?皇上,他受不了的。”她已经哭出了声。

玄昱吸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他绑起来。只是自己那天的确被伤透了,可即使如此他还是放不下那人。他不断地问他为什么,他却只是一语不发。他可以杀了他的,但他下不了手,要他就此放开他,他却更是做不到。他害怕他会忽然不见,他只能将他绑起来,像这画眉一样养着,养着,养到自己放得开为止。

忽然,底下的苏甄没了动静,再一看,却是呆坐在了那里,忽然笑了起来,指着玄昱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你哪有真心,我就知道的……”

他一愣,说不出一句话。

47.风起

苏甄在底下痴狂般大笑起来,双肩剧烈地耸动,眼中却分明是泪。她缓缓站了起来,摇晃着,望着座上的君王,四目相对许久,她看着他的脸,那张淡如山水的脸,从来都陌生如许。她不发一言,转身,踏出了他的大殿。

待苏甄走了许久,玄昱不可自制地咳嗽起来,声声如撕裂般。高常惊得忙走到玄昱身旁,放轻了声音道:“皇上,可要传太医”

玄昱摆摆手,深深吸了几口气,靠在了椅背上。他的目光飘忽了一会,而后眯起眼,望着高常,沉默了许久,问道:“朕,不是真心么”

高常看着他主子一脸悲戚,不由得也感伤起来,跪道:“主子的真心,旁人看不清楚,奴才还能看不清楚么?主子对花主子是把心肝都掏给了他,天下谁有主子的情深意重呢?”

皇帝闭着眼听着,叹了口气,道:“可他为什么想杀死朕呢?他口口声声说过喜欢朕,为什么又对朕如此狠心?你知道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朕都不可能伤害他分毫,若是伤他,朕宁可自行了断,可他为什么下得了手呢?他心里,真的有朕么”

高常听着,心中又是一阵酸涩。作为一个内侍,他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玄昱,因此玄昱要的,他帮他要,玄昱爱的,他也去爱,玄昱的一切就是他的一切,他就像他的影子,自始至终只为他存在。如今听得这番心里话,他甚至有落泪的冲动——忍气吞声了大半辈子,得来主子的一份信任,已经是他莫大的欣慰。

“主子,我见花主子也未必不是真心,主子忘了么,花主子在回人那忍辱负重待了四年,一心只想回到主子身边。按说老奴没资格说这话,但实在是看不下两位主子这般辛苦,主子不如去看看他?”

玄昱想了想,问道:“他,近日如何?可受了苦”

“花主子这几日只是睡着,按您的吩咐,不敢绑太紧了,让太医用滋补汤药养着,可就是精神不见好,恍恍惚惚的,嘴里也念叨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

“说什么了?”

“这……奴才们实在听不明白,听上去倒像梦话……”

“他可曾,提到朕?”

“这,老奴差人留心了,怕是底下人没听仔细,没听见有提到主子的。大约,是说了,那些人没听出来罢了……”

玄昱扬起手示意高常别说了,又挥挥手叫他退下。他闭上眼,仰坐着,头痛欲裂。

子夜,无月,微凉。

房里的烛火摇摇曳曳,临窗的男人把玩着手中的小刀,不过三寸七分,锋刃却锐利无比,浑身通透,名曰夺雪。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黄衫男子进来,头发用银带扎作马尾,利索干净。他径直走到男人面前,怒目瞪着他波澜不惊的脸。

男人擦拭着小刀,未抬头,“过来做什么,隔壁睡得不安稳?”

“温如安,你以为你很厉害就能只身将他从紫禁城带出来?你清醒点好吗!”他一扬手去夺温如安手里的小刀,不料尚未接近,手已被钳制。

温如安放开他的手,道:“若不是你,我又怎需出此下策?”

木念笙抱手看他,道:“这么说,你怪我?”

温如安笑笑,摇摇头,“我不怪你,但看在多年情分上,望你收手。”

“多年情分?”他大笑,“哈,你我有什么情分可言?我养你跟养狗似的,就为了让你替我去咬人。温如安你听着,我今天能把姓花的吓傻,明天就能取了他的命。”

温如安眸光一凛,他抬起头打量着这白瓷般的少年,一张脸清秀得如观音的座下童子,让人不住忆起江南柳色。五年前,他动容于他这纯净容貌,可五年里,他看见了太多他这幅皮囊下的丑恶。可木念笙就像一杯毒药,喝下去就深入肺腑,化为血肉,难以割舍。直到遇见了花衣辰,他才如解救般从梦魇中醒来。花衣辰,是颗解药。他不爱他,但他需要这颗解药来摆脱对木念笙的迷恋。

“念笙,我欠你的已经还清,往后,你我两不相欠。我只劝你收敛戾气,莫要再耍阴毒心计,害人终害己。”

木念笙哑然,只觉胸腔内有股出不了的气,压得他心疼。一股酸楚涌上双眼,他硬是压了下去,扬起脸,翘起个完美的微笑,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对我说教?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马尾少年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出了门,烛火依旧摇摇曳曳,烛泪已滴落得狼狈。

丑时,深宫,小霜。

“衣辰,衣辰,醒醒!”白漠青拍了拍花衣辰的脸,神色紧张。

花衣辰睁开眼,发现身上的绳子已被解开,自己躺在了白漠青的怀里,白漠青却是一身内侍打扮。

“你……”

“我带你走。”

他替花衣辰换上内侍的衣物,却发现花衣辰虚得站都站不稳,便一把背起了他,匆匆越过已被迷香熏倒的侍卫。背着花衣辰他难以施展武术,飞檐走壁更是不可能,思来想去,白漠青直直地向宫门走去。

“放我下来。”背上的人有气无力地道。

他不理他,收紧了手,加步向宫门走去。

“站住!”一声呵斥,一命身着铁甲的侍卫走了过来,喝道:“做什么的?”

白漠青的额上已滴下了汗,却强作镇静道:“大哥,我兄弟染上风寒,就要死了,我带他去外面看病。”

“混账!”侍卫一个怒喝,“宫人是能随随便便出宫的么?懂不懂规矩,哪房的?”

白漠青顿时无措,惊慌之际方要出手,却听见背上的花衣辰道:“官爷,我们是花大人那的,这事是花大人准了的,我怀里有他给的信物。漠青,你拿给官爷看。”

白漠青把花衣辰放下,在他怀里一掏,果然掏出了一块青玉,底下刻了个“花”字。这玉是皇帝特意命人造的,为了就是给花衣辰一个身份的象征,皇家人,都把这些东西看得重,玄昱给不了他玉玺,便给了他个玉印,吩咐他好生收着。他当时觉得好笑,便随意带着,不料今日真的派上了用场。

那侍卫仔细看了看玉印,有些眼力的人都看得出这玉的金贵,想他是花衣辰的房里人,误了事难免得惹上祸,便道:“二位公公早些说明便是,宫门有些远,不如我来背这位小公公,也走得快些。”

白漠青自然乐见其成,便应了,三人往着宫门跑去。

48.终章

高常正立在玄昱边伺候着他批阅奏折,忽然小内侍急急忙忙进来,轻声快步走到高常身边,耳语道:“花大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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