颦笑青衣——墨衿
墨衿  发于:2013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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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道:“只怕无情种,何愁有断缘。你两人呵,把别离生死同磨炼,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觉会合寻常犹浅,偏您相逢,在这团圆宫殿。”

这便是和美的团圆结局了,二人的情经过了死生历练,终于修成正果,天终是许了这段情。可只要情深,天命真的可改?难道这世上的真情,都能有个完满的结局?

“羡你死抱痴情犹太坚,笑你生守前盟几变迁。”山盟海誓,若人们苦苦相守,是否就真的能超脱一切走到白头?

花衣辰唱到尾声处,那句“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生生咽在了喉里,幸亏“唐太宗”接他唱了下去,这场戏才是圆圆满满地落下来帷幕。

这场动人心魂的演出自是赢得了满场喝彩,人们都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为台上的角儿用力鼓掌。人们到底是为了角儿的表演,还是为了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才如此激动不已,谁又知道呢?

花衣辰对着四方观众依次鞠了一躬,那铺天盖地的笑脸让他从戏中的角色渐渐走了出来,心也不那么沉了。

他是被戏班子欢呼着拥下台去的,他们高兴,也感激这个人,不仅是为了他为他们打响的名声,更是因为他成全了这场完美的表演。一个戏人一生中有一次能参与到如此演出中,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荣耀。

就在戏班子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询问花衣辰在哪学的戏,学了几年,是哪个戏班子的时候,温如安已经走到了后台。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方才也惊艳于花衣辰的出色表演,原本他料想花衣辰既然已心智不清,连人都认不得,那无论他从前唱戏唱得多好,如今必然是难以达到从前的水准的,只怕连唱完一出戏都是个问题。却未想到那人一上了台仿佛换了个人,那股气韵是别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有一股抓人心魂的魔力。难怪这人曾风靡京城,也难过当今皇帝为他如此痴迷。

温如安搂过花衣辰,笑道:“唉,我可真舍不得。”

“舍不得?”花衣辰一头雾水。

温如安看着他的眼,道:“我当然舍不得,这出唱给我的戏倒叫那么多人白看了去,早知就该把他们全赶出去,留我一个人在这儿看才好。”

花衣辰一楞,不知如何接他的话,便低下头不语。

温如安见他这模样着实惹人喜爱,便继续戏弄他道:“衣辰,你说世上可有‘戏痴’?若有,那人必非你莫属了。”

“此话怎讲?”

“忘了一切,还忘不了戏,还不是个戏痴?”

“我……我也没忘了你啊。”

温如安心上一紧,苦笑一声道:“呵,可不是?你不仅是个戏痴,还是个情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衣辰啊衣辰,你何苦总入戏太深?”

旁人见这二人耳厮鬓摩便未上前了,只有徐亦冉走了过去,问道:“不知两位接下来如何安排?不如由我来摆宴一席,当做迟来的洗尘宴吧。”

花衣辰刚想答应下来,温如安却已开口道:“承蒙徐兄好意,在下先谢过了,可在下与辰儿恐怕不便赴宴,就,不劳徐兄破费了。”

听温如安道“不便赴宴”,徐亦冉也不好追问下去,便道:“那,就作罢吧,下次再聚也不迟。”

“既然如此,我与衣辰便告辞了。徐兄,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花衣辰随着温如安出了这戏楼,他知道,那人的目光一路跟着他,直到他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唉,这便是,有缘无分最难求。

吃了些东西,又随意逛了逛,他带他去太湖泛舟,带他去成衣店做了件衣服,甚至带他进了一处鱼龙混杂的赌市,教着他大赌了一笔,最后也无所谓输赢,只图一个痛快。这是花衣辰生下来头一回赌博,他向来是厌恶赌博的,可这回在温如安的半骗半推下竟也赌了一回。

待到他们走出了赌场,天色已晚。可这木渎是个繁荣之地,即便到了晚上,路上也不算冷清。

温如安摇着扇问花衣辰:“衣辰,我带你去一个更逍遥自在的地方,要吗?”

“逍遥自在的地方?”

温如安附耳对花衣辰暧昧地道:“别怕,我带你去了便知。”

就这么随着他走了一段路,看到那群笑得妖娆的少年时,花衣辰才惊觉他口中的“逍遥自在的地方”,他竟是要带他去相公堂子!花衣辰立即收住了脚步,要往回走。温如安搂过他,道:“害羞什么?”

“你……你怎么可以来这儿?!”花衣辰的脸都红了。

温如安笑了笑,拖着他边走边道:“每个男人都能来这儿,我又不是和尚,怎么就不能来这?况且,我也想带你享尽世间的一切欢乐,美人,佳肴,我都给你。”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花衣辰在他怀中拼命挣扎,可以他的力气怎敌得过温如安?任他苦苦挣扎,他还是被强带到了堂子门口。

正在二人纠缠之时,温如安看着堂内,忽然笑了,他缓缓松开了花衣辰,只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腰间。

花衣辰见他松了手,觉得讶异,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是个一身紫衣的男人,身上那威严气势举世无双,身后跟着三个黑衣随从,其中一个是个年近五十的仆人,另外两个是精壮的中年。在这个上百人的楼阁中,那个男人是最耀眼的一个,让人一眼望去便不由把目光留在他身上。他背对着堂门,怀中搂着一个身材纤细的男孩,男孩偎着他,显得乖巧可人。

那个男人像是忽然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回眸一望。

那一刹那,天转地旋。那对眉,那双眼,真真切切。

相思成狂,今日,终再相见。可为何他却在另一人的怀里,而他的怀里又为何抱着另一个人?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35.交织

看着那人一脸震惊的脸,花衣辰突然想笑。

四年来遭受的折磨历历在目——鄙夷,刑罚,侮辱,一次次将他的身体掏空,那死去般的躯体还能苟延残喘到今时今日,不过是因为一个念想。他想象着那人含着一抹轻笑,泡着壶茶,坐在院子里等他回家。为了这么个念想,他不顾一切地活着,丢开了一切,只为他而活着。

他以他为生,可他呢?那个男人高贵依旧,没了他一个花衣辰,他还有无数个人陪着。在他吃着馊食之时,他满桌珍馐;在他遍体鳞伤之时,他畅游江南;在他……被人狠狠压在身下时,他抱着另一个俊俏少年,共度春宵。

没了他,他会死。他死了,他照样活着。

他用最高傲的姿态,等到了一份最浅薄的爱。

人心,究竟是何物?情字,究竟是何解?世间有多少感情是真,多少是假?他的拥抱,他的笑容,他的亲吻,他的眼泪,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是不是真的转眼也能成了假的,或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真过?

肉体上的疼痛,即使撕心裂肺,他还能强撑着口气,在枯骨如山的黄泉路上挣扎着回到人间。但这口气,就在此刻飘走了。他的魂,飘走了。

温如安感受到花衣辰身体的僵硬,他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居然是清醒的。

原本只是要带他演一场戏而已,如今,他清楚地看见了花衣辰的绝望。这不是他的本意,从头到尾他从都没想伤害过这个可怜的男人。可此刻他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了。这个男人的一切都毁在了这一秒,他的信仰,他的最后的尊严,就在这一秒灰飞烟灭。

玄昱死死盯住花衣辰,那副冷得像带着面具的脸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会摧毁人内心防线的不只有苦难,太意外的幸福也会使人处于混乱状态。

当你日日夜夜想念着一个人,当你日日夜夜想念这一个几乎确认已经死了的人,却在一个回头看见他站在你的身后时,你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喜悦,庆幸,伤感,懊悔,惊讶,释然……就在一刹那统统钻进心里,来不及半点准备。他只能痴痴地看着他,身体挪动不了丝毫,他只想就这样看着他,不眨眼,留住他在眼里,不再让他消失。

他甚至,忽略了自己怀中一脸疑惑的少年。

“对不起。”温如安低声道,声音略带沙哑。

花衣辰仿佛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他,那一眼中包含着太多东西,以致让温如安一辈子都忘不掉他的这个眼神。花衣辰冷笑了一声,拍开他在腰上的手,直直地向玄昱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温如安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倏地涨起来了,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花衣辰和他相望着,径直走到他的面前。玄昱试图读出衣辰的眼神,可那是一双湖泊般的眼,平静得冰冷。

终于从巨大喜悦中挣脱出来的玄昱推开那个仍一脸茫然的男孩,一把抱住了花衣辰。

身后的高公公早就陷入了不知所措中,这时才回过神来。这是花衣辰!他回来了,他主子的心回来了!

他向那两个牛高马大的侍卫使了使眼色,那两人是聪明人,即刻明白了高公公的意思,开始逐客。

四周的躁动玄昱听不见了,他只能听见衣辰的呼吸声,这是他的衣辰,他的衣辰还活着,活在他的怀里!

“衣辰,衣辰,衣辰……”他不住地叫他的名字,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这不是梦。

花衣辰感受着男人的颤抖和力量,抑制不住地也全身颤抖起来,鼻腔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可那只是一瞬即逝的温暖,他神色一冷,又恢复了原先那般冷漠。

他将他打横抱起,不顾旁人的目光,一步一步登上了楼梯,直直地走向了二楼的厢房。他望着他的脸,他却闭着眼,像是睡着了的安静模样。

温如安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垂着眼,悄悄地走出了相公堂子。

极热的拥抱,极热的吻,极热的爱抚,他们疯狂地交缠在一起,啃噬着,撕咬着,如暴风雨般剧烈地占有着。他们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欢乐,所有的痛,所有的悔,所有的思念,揉在一起,化成肉体上的狂欢。

从门后,桌边,地上,床上,他们就像两个疯子,停止不住地交缠,交缠。他们用尽了各种姿势,那些原始的不雅的情色的姿势像一把火点在两人之间。一次次的贯穿,律动的身体,玄昱看见花衣辰跪着,向后仰着头,沙哑着声音发出几声闷重的呻吟,突然心里涌起一股不安,身体燥热着,可心却越来越凉,他好像失去了什么。

当两人停下来,赤裸地躺在凌乱的床上时,玄昱不断地吻着花衣辰的脸。

花衣辰任由他吻着,他把今晚的一切当成最后的礼物,送给他们两人逝去的岁月。

“玄昱。”

“嗯?”

花衣辰冲他笑了笑,“你知道我有多脏吗?”他眨着晶亮的眼继续道:“这个身体接受过成百上千的男人,就是这相公堂子里的人,可能都比我干净得多。最多的时候,我可以一晚伺候五个男人,是不是很厉害?”他笑得妖娆。

看着玄昱睁大了的双眼,花衣辰发现他眉目深刻了许多,四年了,他自己彻头彻尾地变了,那个男人也变了。谁不会变呢?花衣辰依然在笑。他知道玄昱有洁癖,现在知道自己和一个这么肮脏的男人做过,他心里是什么感受,会不会很崩溃呢?他看着玄昱的眼,思索着他该用怎样的方式离开这个房间。

出乎意料的是,玄昱抱紧了花衣辰,一遍一遍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一滴泪就这样滑落在花衣辰脸上,他已经好久没哭过,即使是在最残酷的男人身下,他都死咬着唇不出一声,更不容许自己流泪。可现在他居然哭了,只为了他的一声“对不起”。

“放开我。”花衣辰哽咽地道。

玄昱身体一僵,却抱他抱得更紧。

“放开我!”花衣辰嘶吼了一声,“滚!滚开!别碰我!”

玄昱压制着他挣扎着的身体,不顾一切地吻他,吻他的额头,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我不会再放开你,永远不会再放开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花衣辰,我要你,我要你一辈子!”

花衣辰流着泪,一拳狠狠打在玄昱眼角,沙哑着声音喊道:“你凭什么要我?!你凭什么要我?!”

玄昱捂了捂流血的脸颊,反扑在花衣辰身上,用力按住他的肩膀,道:“凭什么?凭我一颗真心!”他向下咬住他的唇,不停地吻他已经红肿的嘴唇。

花衣辰抽噎着,大笑了起来,道:“你要有真心,今天我怎么会在这儿碰见你?呵,好一颗真心,好一颗真心!”

玄昱僵住了身体,他放开了花衣辰,无力地倒在一旁。两人都喘着气,筋疲力尽地躺着,仿佛耗尽了此生的力气。

36.过往(上)

暮春,乍暖犹寒。无声的黑暗弥漫在喧闹过后的房间里,空气中是汗液酸涩的味道。

玄昱把手覆在眼上,深深地叹了一声。

“衣辰,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我们这一生最无奈的事,就是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对于玄昱,降生在帝王之家,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或者,是他太贪心了,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确有幸福的资格——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岁月已在脸上留下深刻痕迹的先皇捧着满身鲜血的他,老泪纵横。

那日,四皇子降生,皇后驾崩,紫气生于东方,云似蛟龙。

霎时,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位小皇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命运将看似完满的一切交托到了玄昱手上——慈父,友兄,锦衣,玉食,权势,甚至连过人的聪慧,凡人所艳羡的一切他好像都拥有了,唯一残缺的,只有母亲。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的降生是毒杀母亲的凶手,甚至连谁告诉自己的他都忘了。他对于母亲没有分毫的记忆,母亲的眉目如何,身段如何,品行如何,他都不知。可或许血缘真的是很惊人的东西,只凭着身上流淌着的一半鲜血,他对母亲的思念居然随着年岁而增。

后来想想,当时的思念,或许只是他位于寒冷高处受尽荣华时的一种躲避。他太小了,承受不起万人之上的孤寂。想念“母亲”,不过是为了一份可以憧憬的温暖。

先帝对玄昱的偏爱是赤裸裸的,他常常看着玄昱,就喃喃道:“她会欢喜的,她会欢喜的。”

而玄昱,这个从小就过分沉默的孩子,看着自己一脸惆怅的父皇,心里隐约有些难过。

他想他的父皇必是深爱着自己的母亲,父皇把他对母亲的爱给了自己。那么,他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是他斩断了他们的姻缘么?

怀着莫名的怅然,不知不觉,十六年已经过去。玄昱的眉目继承了母亲的细致,越发清秀起来。身边跟了个高公公,将近四十的年纪,世故,却不失一份忠诚。这十六年,他已经看透了身边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看见一个貌美的嫔妃莫名地死去,看见一个无辜的内侍被处以极刑,看见一个憨厚的皇兄摔马而死。若不是先皇的保护,高公公的细致,他玄昱或许也死上了千百次。

少年的心里藏了个秘密,他知道父皇的书房中的一个匣子里装了幅画,让他神往的一幅画。有一次,他去向父皇请安,不想自己的太傅正与父皇谈话。他无意多听,却恰好听得太傅道:“皇上这幅画像放在这匣子也有十六年了,如今,怎么又拿出来了?”

“君礼,朕……实在是惦记那个人了。那人走了十六年,朕到底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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