颦笑青衣——墨衿
墨衿  发于:2013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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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衣辰向来都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如今,他便只等着心上那把刀掉下来。不过一刀,他想,他还是撑得住的。

怕是老天不忍他等得太久,不过三日,那刀子就掉了下来,把他的心狠狠砍成两半。

花衣辰刚洗漱好,侍女才拿着盥具退下。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隐隐传来,且越发清晰,花衣辰理了理衣衫,心道“该来的终是来了”。

来人径直入了殿内,是高公公和几个小内侍。花衣辰见着高公公的那刻心里就明白了,既然来的是内侍总管,那这个劫怕是躲不过。

“花供奉,皇上宣您上朝,您随老奴去吧。”

“好。”

一路上,一行人走得很快,高公公拿眼角瞥了花衣辰几次,见他什么都不问,反而自己有些耐不住,便问他:“花供奉,您知道今日殿上的事吗?”

“不知道,高公公知道?”花衣辰的眼睛看着前面,也不回过头去看他。

“哟,老奴看您这模样还以为您知道了呢,唉,老奴实话跟您说吧,这回您可得小心着些,殿上的阵仗大着呢!”高公公神色颇为急切。

花衣辰见他这般,便说:“公公,您既然知道,又何必告诉我,不怕被连累了?”

高公公眉目一舒,笑了笑,道:“连累不了,皇上对您是怎样只怕您都没老奴我清楚,谁要是想害你,皇上准立马让他人头落地。”

花衣辰也笑了笑,也不再说话,只心中暗暗想这高公公却不知那要害他的人是皇帝的亲生母亲,这个人,玄昱怎么下得了手?

到了大殿,那场面着实是花衣辰没料想到的。只见玄昱高坐在龙椅上,一侧坐着的是太后,另一侧坐的是岚皇后,众大臣分站两侧,中间跪着的竟然是自己的画春婶婶。

画春是花衣辰母亲的闺蜜,两人同沦落到烟花之地,年纪相仿,便义结金兰。花衣辰当日还差些做了画春的干儿子,可惜八字不合便做罢了。

可她为何会在这?

花衣辰走到画春旁跪下,道:“吾皇万岁。”画春见到花衣辰,一脸的惊慌,从前那份爱怜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帝见到花衣辰,缓缓地问了句:“花衣辰,你父亲是谁?”

花衣辰抬起头,不出所料地看见了玄昱紧皱的眉。他知道这个问题不但伤自己很深,要玄昱亲口问出来,他也必定是难受的。“回皇上,臣不知。”

身后两侧的大臣有些躁动开了,交头接耳,尽管声音不大,可“弃子”“杂种”之类的词还是清清楚楚传入了花衣辰耳中。

皇帝未发话,太后却已开口,道:“花衣辰,你就认了吧,你父亲根本就是回民!”

这话如晴天霹雳传入耳中,若是其他时候便也罢了,可如今正当与回民大战,这身份便实在尴尬。花衣辰几乎脱口而出:“不,不是!”

太后怒道:“放肆!大胆狂徒还敢狡辩,哀家可是有人证的。”

花衣辰猛地转过头看着回春,只见她浑身颤抖,眼睛死死盯着地下,立刻就明白了一切。他不再看她,抬起头看着高坐在上的三个人,玄昱,太后,皇后,好一副阖家画面,而自己呢,跪在着被剥开来看,以不入流的身份被他们冷眼观看,状似丑角。身后的那些人便是看戏的,看皇帝这一家子怎么把一个妖孽打回原形,再鼓鼓掌附和几句,真是妙。

他一生从未演过丑角,他向来想演一次的,没想到头一回就演了这么场大戏。

皇帝忽然发话了,道:“回春,你抬起头来。”

回春战战兢兢抬起头,眼光躲闪地避着皇帝锐利的眼神。

皇帝狠狠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最好说实话,花衣辰到底是不是回人?”

这时候,整个大殿都静了下了,连空气也似凝住了一般,大臣们一言不发,看皇帝这阵势也知道他要护着花衣辰,只是不是那妇人到底会怎么说。

回春急得心都要跳出来,泪已经流了满面,她一介妇人不懂皇帝的心思,一边叩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绢,用嘶哑的声音叫喊道:“是!是!这就是证据!这就是证据!”

高公公已经有些发懵了,却还是利索地把手绢呈了上去,只见上头绣着一对鸳鸯,鸳鸯上是一行汉字和一行回文,汉字写的是花川礼和楚怜儿。

殿上回春低着头,哀切地说:“这绢子是衣辰他娘怜儿死前交给我的,本来是要给衣辰的,可他那时还小,怕他没收好丢了,怜儿就让我在他十八岁时再给他,花川礼是那男人的名字,那行回文说什么我不知道,可还是能证明那男人是回人。”她忽然转过头,对衣辰说:“衣辰,你恨我也好,可婶婶也没法子了,群芳居的人的命都捏在婶婶手里,婶婶真的没办法……”

太后瞧了瞧帕子,道:“皇后懂回文,皇后,你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皇后接过帕子,瞧了皇帝一眼,看见了他黑沉沉的脸色,这一个月来的不痛快一下子全涌了上来,也再无包庇的心,便看了看帕子,道:“太后,上头只写着两个字,‘不忘’。”

花衣辰闭上眼,笑了起来,接着缓缓低身扣了一个头,道:“谢皇上。”

玄昱,我是真感谢你,让我知道我双亲曾这般相爱过。

大臣们看不懂花衣辰在做什么,太后和皇后也看不懂花衣辰在做什么,只有皇帝懂,看着他跪在地上的身影,他只觉一股酸楚涌上心头,便喝道:“他是回民又如何?他害不了朕,害不了你们!”

太后见龙颜大怒也是一惊,却立刻正色道:“皇上,如今我大清正与苗疆开战,我们打的就是回人,皇上身边还留着这样一个祸患,实在可怕。”

臣子们见太后发了话,本来就不满花衣辰“以色媚主”的人就站了出来。

“皇上,太后说的有理,此人实在危险,若他有异心真是防不慎防。”

“皇上,我大清将士被回民杀了成百上千,皇上请体恤我大清将士!”

“皇上,此人不除,难安士心。”

“皇上,此人以色媚主多时,请皇上万不可为沉沦色欲,摈弃天下苍生。”

再到后来,只见群臣下跪,俯首高呼:“请皇上赐死花衣辰!请皇上赐死花衣辰!”

花衣辰听着这些臣子们声如雷鸣的呼喊,不禁想发笑。如今太后规劝,众臣进言,好,好一场大戏!他花衣辰何德何能,让大清满朝文武演这一场好戏?他又如何受得起?他抬头看着玄昱,见他双唇紧抿,眉头紧锁,为难得……叫他心疼。

那么,你下不了的决定,我来帮你,如何?

“皇上,”他弯下身,把身子贴近地上,“臣知罪。”

大殿肃然寂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锁在皇帝身上,等着他们主上的一个回答。

花衣辰也在等,他忽然想起了太后说过的那个眉目精致的女子,她当年是哭着喊着求前皇救她的是么?那么,幸好,他没像她那样狼狈地求皇帝。

他希望他的玄昱在点头前,不用听见他的哭声。

26.将行

寂静的大殿气氛诡秘,皇帝冷冷地环视这底下的众人,这些就是他的左膀右臂,这些好奴才竟要挖走自己的心。他忽然冷笑了一声,群臣惶恐,冷汗生背,连身旁两位凤仪天下的女人都把心提了起来,毕竟,她们是在和皇帝斗。

“胡温,你是刑部尚书,你说说,该不该处死花衣辰?”皇帝一指指向了跪在地上的身着仙鹤青蓝色官服的从一品尚书胡温。

胡温只觉浑身一僵,暗暗抱怨自己的倒霉,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这招的确够狠,当一群人抱在一起时,胆小的也变得胆大了,但若是各个击破,胜算就大得多。胡温内心挣扎了许久,若说是,这把皇帝得罪了以后哪有好日子过?若说不是,这太后和皇后他也得罪不起。暗暗计量了片刻,想这天下到底是皇帝最大,他才战战兢兢开口道:“臣以为,花衣辰确实该予以惩处,但……罪不至死。”

这短短一句话他也是掂量了好久才说出来的,果然此话一出,朝上的气氛立即有所松动,皇帝略颔首,又一指,指向了领侍卫内大臣多拉尔·图索,道:“图索,你是紫禁城的护兵之首,你说,这样一个男子可伤得了朕?”

图索毕竟是武夫,也不像胡温那般惶恐,听见皇帝如此问话,几乎脱口而出道:“不可能!臣定当全力护卫皇上的安全。”

太后眼看着一场精心策划的好戏就这样被皇帝搅乱,心里很不是滋味,便冲着胡温道:“胡温,那你说该如何惩处?”

胡温本以为自己已逃过一劫,未想太后又发问,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又思忖了许久,才道:“此乃后宫之事,臣不敢妄言。”

太后仍欲开口,皇帝已断了她的话,沉声道:“母后,朕自有主张。”太后只得把一腔怒气压在心头。

皇帝转过头看着皇后,道:“胡爱卿既然说是后宫之事,那么,皇后,你是后宫之主,依你看,这事该如何了结?”

皇后转过头,目光波澜不惊,安然地看着皇帝。许久,她才转向百官,道:“花衣辰身份不明,恐存异心,应流放至边疆,永不能靠近京城一步。”

百官哗然,皇后这道惩处果真惊人,可谓不给皇帝留丝毫面子。他们重新看看这皇后,发现此女子既不是望族之后,也无过人姿色,本是全无可能当这一国之母,可如今她却安安稳稳坐在后位上,必是有过人之处的,今日他们便见识到了,这个女人身上有着一股绝决的霸气,只是平日里内敛着罢了。

太后嘴角勾起个笑,当日她就看准了岑岚身上的聪慧和坚毅,才一路护着她。当时苏贵安还掌着大权的时候,若不是有她在背后撑着岑岚,这小丫头早就死不知几回了。

皇帝并未盛怒,只轻轻对岑岚说了句:“朕以为你能聪明些。”岑岚也仍是神色不惊,正襟安坐着。

皇帝转过头,对着殿下众人道:“皇后既有放逐花衣辰至边疆之意,那朕就放逐花衣辰明日起到苗疆战场,由白桦看管,若我军能凯旋而归,那便是天意让他回来,若是我军覆败,那便……让他留在苗疆。”

这样的决定看似公平,可谁人不知大清正值鼎盛之期,而苗疆区区弹丸之地,回民便如以卵击石,如何敌得过八旗军马?但皇帝既然已经偏袒这戏子到了这个程度,他们也不敢再逆着皇帝的意思,直呼:“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当夜,他放下了所有朝政,直冲冲地赶到他的寝殿,叫退了所有下人,见到花衣辰便紧紧拥住他,一个劲地抚着他的乌发,沙哑着喉咙道:“对不起。”

花衣辰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缓缓顺着他的背,道:“我懂。”

是,他怎能不懂?他从来都懂抱着自己的人是这天下的主人,他从来就不会也不能只属于他自己。他有他的子民,有他的社稷,有他的江山要守护,那是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不可逃避的血统。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块肉都是这块大地的,从来,从来就不属于他花衣辰一个人。

他们永没有可能只是爱新觉罗·玄昱和花衣辰,他们永没有可能只为彼此活着。

他不能在心疼他浑身疲惫时问他能不能不要这么拼命,他不能在满池莲花盛开时问他可否同游,他不能在练了一曲新戏的时候头一个唱给他听,他不能告诉他自己有多恨这皇宫的死气沉沉,他不能告诉他一个人对着影子说话让他多崩溃……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不能再去烦他的心。他是男人,不能学女子那套千娇百媚你侬我侬。他很累,他不能让他更累。

“玄昱,我真感激他们,至少,今晚你是我的,对吗?”他笑着说。

玄昱的身子一僵,抱他抱得更紧。

“衣辰,我已经给白桦下了密召,让他势必保护好你。”

花衣辰点点头,笑道:“你今天不也说是看天意。天要亡我,谁又保全得了?天要活我,谁又害得了我?”

玄昱摇摇头,道:“朕是天子,朕要你活着,你便能活着。”

花衣辰看着他那副认真凝重的模样,莞尔一笑,道:“那我矫情些问你个问题,若我死了,你会如何?”

皇帝将头压在他的肩上,道:“不如你来带朕走,如何?”

花衣辰推开他的头,心道:“我怕是舍不得的”。也不说什么,任由玄昱吹了蜡烛,将自己抱上了床。

花衣辰本以为今夜他该会很疯狂地索要自己,却不料他只是赤身裸体地抱着赤身裸体的他,两人肌肤贴着肌肤窝在一袭大红棉被中,十指相扣。

他一遍一遍地细细吻着他的额头,温热的气息涂在睫毛上,让花衣辰心里都暖暖的。

渐渐地,他停下了吻,将花衣辰的头按在胸口,一下一下地拍着花衣辰的背,低声唱到——

“堂堂天了贵,不及莫愁家。”

花衣辰只听得耳畔传来玄昱暗哑的声音,声带哭腔,他能感受到玄昱起伏的胸膛略微颤抖。这《长生殿》中唐明皇唱给杨贵妃的词,让他心中猛地一颤,霎时千百般滋味儿涌上心间,不禁跟着玄昱掉下泪来。

堂堂天了贵,不及莫愁家!

27.暗潮

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几声惊雁嘶哑,透着不祥的气息。雾气浓重的京城像是笼着灰纱,颇有冷美人的模样。而紫禁城便是那美人的眸子,里面藏了什么谁也看不见。

冷落清秋节,便该是这番景象。

紫檀窗前,立着个单薄的人。明明身长七尺,却像枝柳条似的,让人生怕他折断了去。他听着雁叫惊寒,微微仰着头,神游在这方天地中。

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紧接着便入了那人的怀抱中。他半回头笑笑,道:“还早,不再睡会?”

玄昱不答他,反佯怒道:“穿得这么少,站在这儿招病受么?”

花衣辰心头一热又一冷——热的是现如今,能这样处处替他着想的人,世上还有几个?冷的是自己在他眼里居然弱到这种地步,吹吹风都怕着了病。

“没那么厉害,我身体虽不强健,可也不至于吹吹风就受了凉。”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玄昱毕竟是为他好才这么说,自己这番话真有些不知好歹。

玄昱见他那微皱的眉,对他的心思也猜到了七八分,便道:“衣辰,朕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朕只是想好好护着你。”

听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情话,花衣辰有些不自在,却又不知怎么就想笑,便道:“我又不是姑娘家,你哄个什么劲?”

玄昱收紧了臂膀,直挠花衣辰痒痒,笑着道:“谁说朕哄你了,朕有那个必要么?”

花衣辰一僵,推开他的怀抱,脸色一黑,沉声道:“是没必要。”

玄昱见他这样,知道他是钻了牛角尖,顿时不知怎么接话,干脆就不接了。

空气温度骤降了似的,两人无言。

最后,玄昱叹了口气,扳过花衣辰的肩膀,轻声道:“你这是生哪门子闷气?是朕不好,你今天要走了还惹你不开心,朕向你赔罪,行么?”

花衣辰抬头,道:“玄昱,你……觉得我无理取闹吧?”

“你这话才是无理取闹。”玄昱刮了刮衣辰的鼻,暗暗思忖这人儿究竟是怎么了。他发觉花衣辰近来脾气越发大了,虽说自己最近忙于兵事有些冷落了他,但他还是日日询问高公公花衣辰吃了什么,穿了什么,看了什么书,发呆了多久,有没有见什么人……只是这些,那个人都不知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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