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见他半夜被管教叫走,肯定是去……”,弄得M区的人看见他就不怀好意地笑,或嫉妒或鄙夷。
苏远捏了捏拳,他现在发现,监狱里最烦人的不是管教的管教棒,而是这些堵不住的嘴。他也搞不明白,究竟是自己看上去像变态还
是郁辰看上去像变态,还是说这些人的欲求不满已经积累到要靠流言来填充的地步。
忍着一肚子窝火,他跟着苦力组的人来到服刑地点,让他吃惊的是,他们居然一直走到了监狱的几里之外,这里是一片建设工地,已
经不属于监狱内部,但仍在郁辰的管辖中。
苏远仰头看着没有遮挡的天空,呼吸着广阔空间的空气,几乎要错以为他自由了,如果附近的看守不那么凶神恶煞的话。
相对自由的代价就是,工地围栏外都是极其严格的看守,有的如雕塑般杵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动分毫,有的到处巡逻监视着他们的一举
一动。他们跟监狱内部的管教有着本质的区别,这些人都装备着枪械,如果有囚犯妄动,他们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舒展开筋骨,苏远准备接受苦力的任务,他想,再怎样也不会比粘老虎须更困难了,累就累点,总不至于太过无聊,就不知道苦力组
是哪个管教负责。
出乎他的意料,苦力组的面子非常大,居然是郁辰亲自给他们交代任务。当郁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的时候,下面有一些细小的议论
,不过很快被压下去。想来郁辰也没有闲心发表什么长篇大论,只听他简单地说:“今天重新分队,A到G区不变,HIJ三区合并,KLM
三区合并,各队的任务去队长那里领。”
人群刚要动作,郁辰又开口了:“我强调一遍,没有我的指令,谁都不允许提前下工,违者重罚。就这样,解散吧。”
这句话别人听了没什么动静,周凡听了是一身冷汗,他清楚得很,这是郁辰给他下警告。去队长那里领了任务后他不禁哀嚎,当真给
了他双倍的工作量!
苏远拿到自己的任务后,熟悉了一下干活的区域和内容,确实都是体力活:运砖运钢筋,搅拌混凝土什么的。可能是这边的任务不太
重,他所在的那块区域人不多,算上他有五个人,看胸牌其中有三个是K区的,还有一个是L区的。
顶着太阳埋头干活,苏远运了三车砖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本来以为是错觉,可他故意停下来擦汗的时候,注意到那另外四个人似
乎有意无意地往他这里看。
在墙根处码砖砌砖的是一个瘦高的青年,不时回头对他笑得无比荡漾;拖着钢筋的那家伙个头不高但身材壮实,他的眼睛小,瞟过来
的视线很飘渺;搅拌混凝土的是个小个子年轻人,大概嫌太远了看不真切,撩起额前一撮毛伸着头往他这儿张望;最让苏远在意的是
阴凉处的那道视线,那个人的皮肤很白皙,眼睛出奇地亮,他什么活也不做,只是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光明正大地观察他。
苏远心里没底,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于是擦完了汗继续埋头运他的砖。顶着诸多灼热的视线又运了一趟,苏远快忍不住爆发了,就
在这时听见一阵嘈杂声,他下意识往那边看去……虽然离得远,但他还是从人群中辨认出了一个出挑的身影——周凡。
照理说周凡跟他的交情不深,出什么事也不关他的事,然而大概是周凡给他的印象比较磊落豪爽,加上他是第一个向他示好、不用有
色眼光评价他的人,苏远多少有点担心。一时没控制住,他丢下自己的运砖车往那边走去。
没走上两步,面前横过来一只胳膊,还连带着一个糊满了泥灰的铲子,正是那个砌砖的瘦高老兄。
苏远抬头看向他,那人却对着他身后唤道:“逸清,看来这小子很爱管闲事啊!”
苏远心思电转:这人也是K区的,怎么见自家大哥出了事一点都不关心?还有,逸清……李逸清?那个传闻中郁辰的……呃……床伴
?不过话说回来,从他自身的那些流言来看,他并不相信李逸清和郁辰真有那么暧昧纠缠。
顺着那人的目光往后看,就见阴凉处那个白皙的青年正向他走来。直至近前,青年对他说:“苏远,你想去做什么?你认识周凡?”
他的声音算不上友善也算不上疏离,但低沉和缓,很让人宁神。面对如此直白如此不见外的问话,苏远愣了两秒才想起来回答:“我
跟周凡算不上认识,有过两次照面,嗯……想看个热闹而已。”
连苏远自己都难以置信,他居然这么老实地回答了李逸清的问话,好像平时那些惯用的嘲讽在这人面前都莫名不见了。
李逸清点了点头,看了眼那边的情况,细白的指节抵在下颌略作思考,忽然瞅着苏远笑了一下。李逸清的相貌本没有多么出色,可是
他一笑牵起那双眼里的无数神采,让苏远毫无文学细胞的脑子里抽筋般地掠过“风华”二字。
那砌砖兄也是一愣,随后笑道:“逸清你笑什么呢,怪瘆人的,也就老大爱看你这么笑。”
李逸清淡淡瞥了他一眼:“阿飞,你别瞎搅和。”他这话一出砌砖兄立刻闭嘴。
苏远眼见周凡那边的纷争已经被制止住,转过身对李逸清说:“能帮忙解释一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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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不喜欢站在太阳底下,李逸清示意狄飞继续干活,然后带着苏远来到阴凉处:“你想要听什么解释?”
苏远想了想:“我有三个疑问求解。”
见李逸清颔首,苏远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周凡那边出了什么事。你刚刚笑,应该是知道什么的吧。”
“你还真是爱管闲事。”李逸清感慨道,“进来这么久你应该明白,在这监狱里明哲保身最重要。不过说起来这次动乱可能也跟你有
点关系。”
说到这里他看着苏远似笑非笑:“因为你的原因,周凡被多加了一倍的工作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得罪了狱长,他本身又是K区的
大哥,所谓树大招风,想推翻他的人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苏远心里暗暗吃惊,他明明记得自己跟这人从未有过交集,可是李逸清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清,就连周凡受罚的原因也都明
了。这要么就是他跟郁辰关系甚密,要么就是他实在聪敏绝顶。
定下心神,苏远四下张望,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个疑问,为什么我们这么光明正大地偷懒,那些个看守全当没看见?”
说来确实奇怪,别的区域的人稍有懈怠就有看守上前训斥,惟独他们这里,他都跟李逸清闲聊半天了,不远处负责监视他们的看守就
跟瞎了眼似的纹丝不动。
“这个么……”李逸清眸光闪烁,“原因你早晚会懂,这不是我能跟你说清楚的。”
他这句话里看似什么也没说,但苏远心里立刻有数了。特权中的特权,这样的东西能在此存在,必然合理,而李逸清不敢擅自解释,
更证实了苏远关于特权主人的想法。
“原来是这样,那好,第三个疑问。”苏远竖起第三根手指,“郁辰把我跟你们放在一起,什么意思?”
“……”
苏远意思明确,问得直接,李逸清也知他悟出了些头绪,可他还是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深深望着苏远,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抱
歉,他的意思我不敢猜,也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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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时分,苦力组下工。
苏远扔下最后一车砖块,这才发现自己的两条胳膊已经酸得抬不起来了,肌肉轻微地颤着,抗议它们的过度劳累。淋漓的汗水从皮肤
上滑落,苏远连喝了三瓶水才缓过来。
拖着疲累的步伐正要回去,他瞥见角落处还有一个人在忙碌。那人显然体力透支了,喘着气,身上的囚服被汗湿成深蓝色。苏远停下
脚步,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到那人的身边:“……要帮忙么?”
周凡一边拖着钢筋一边骂着狱长,猛然间被拦住去路,抬头一看,乐了:“得了吧,就你这小身板,你想帮我周凡还拉不下脸呢。”
苏远满脸黑线,甩开他的手说:“别看不起人。”
周凡忙解释:“不是我看不起你,谁知道那变态狱长怎么想,万一把你牵连进来就赔大发了!”
无视他,苏远撸起袖口就帮起忙来:“你可以用这些说辞打发你的手下,不过不好意思,我不是你手下,不用听你的话,而且,我也
不想欠你人情。”
周凡愣了几秒,哈哈大笑起来,一巴掌拍上苏远的后背:“好兄弟!”
第14章:甘拜下风
与手工组相比,苦力组的伙食明显优越许多。手工组是一菜一汤寡淡得要死,苦力组却是一荤两素米饭无限,苏远认为,这是他转到
苦力组之后最宽心的一件事。
苦力组享有的福利还有,在每一天下工后,超额完成工作的人可以得到一定的物质奖励,例如两根烟,或者多于别人两小时的放风时
间。郁辰恩威并施,把这么一群壮汉收得服服帖帖。可惜苏远自知没有这样的能力,他紧赶慢赶才能刚好做完份内的任务,想要超额
是万万没可能的。
第二天再去上工的时候苏远才知道,郁辰并不直辖苦力组的事务,他们的具体工作安排都是由一个叫赵秃子的管教负责的,那天郁辰
只是偶然出现,交代一下重新分组的事宜。说起来他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那天才引起了一阵小议论。
苏远领到自己的任务,老老实实地去兑水泥。他已经对这片区域里那些好奇又疑惑的目光有了免疫,由他们看去,反正他又不会少块
肉。
他现在知道了,与他同队的这些人里面,不用干活只需纳凉的是K区李逸清,瘦高精干笑得荡漾的是K区狄飞,强壮结实眼睛很小的是
K区钟承志,额前翘毛各种偷懒的是L区阮辉,除了李逸清之外,都不是怎么出名的人物,可是苏远的直觉告诉他,他们很不一般。
在监狱里头,出名的囚犯有三类,一类是雷厉风行以力取胜的组织者,通常是一个区的大哥什么的,跟管教打好了关系,过得游刃有
余,例如周凡;一类是所有反面教材的典型,被管教们称作不良分子,一点小事就会落人口舌,无论本人意愿怎样,身边总是祸事不
断,例如苏远自己;还有一类,不强大也不反动,可是没人敢惹他,因为狱长毫不遮掩地宠信他,例如李逸清。
而不怎么出名、可又被郁辰安放在李逸清身边享受特权中的特权的人……苏远不是傻子,他当然不会把这些人当做路人甲。郁辰几次
三番找他单独谈话,威逼利诱把他抓进苦力组,用肚脐眼想也知道他别有居心,现在这些人又总是试探地看他,想必都在做着某种考
量。
苏远当时不知道,在他给这些人下评语的时候,这些人也同样给他下了评语。
狄飞说:这小子细皮嫩肉的,皮相不错。
钟承志说:嘁,这样的人来了有什么用!跟个小鸡崽儿似的,真不知道老大怎么想的!
阮辉说:他太犟了,挨鞭子那会儿,要是我的话早就服软了,这娃子偏要死扛着活受罪。
李逸清笑,做了总结陈词:命比天高,福比纸薄,悲催的苏少爷。
事实无数次证明,他一语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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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混了几日,郁辰没再出现,这反倒让苏远有点不安,不过越来越重的工作负担让他无暇顾及那么多。
这些天下来,同队的那几个人也没什么动作,他们跟苏远有些交流但并不深入。
狄飞有时候会来跟他搭话,说几个穷极无聊的冷笑话让他解暑。钟承志是个直性子,每次见苏远拖了全队进度的后腿都会一阵骂,可
骂完了就会帮他搭把手。阮辉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在那些“硬的”看守跟前极度老实,稍微一出看守的视线,立刻把自己手上的活丢
给“软的”苏远,还总能丢的神不知鬼不觉,等苏远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替他干完了。
至于李逸清,不得不承认,苏远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很不服气,自己累得跟条狗似的,可那人总是凉凉地站在荫蔽处旁观,或者四处走
动着无所事事,最令人费解的是竟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质疑!
这天苏远搅和完了三袋水泥,一抬眼发现李逸清又不知晃悠到哪儿去了,心中不忿,边擦汗边不由得多张望了几眼,旁边的钟承志嫌
他磨叽,胳膊肘拐了他一下:“你小子发什么呆呢!干活!”
苏远被催得心烦,说了句没经过大脑的话:“催蛋啊催!有本事你催李逸清去,他什么都不干,凭什么这么逍遥!”话刚出口,他就
认识到是多么幼稚。
钟承志听后足足愣了五秒,小眼睛竭尽所能地瞪大了,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教训他:“你丫是傻逼么!逸清那是干活的身子骨么,
人家是脑力劳动!”说着他还用手戳戳苏远的脑门,“呐,我们正在建的这两座建筑的构架都是他设计的,你跟他比?你跟他比?”
苏远被戳得哑口无言。
放眼望去,苦力组的主工程队正在建的是一幢快要封顶的大楼。虽只是初具规模,但从外观结构上看,具有十分震慑的气势。而他们
这几个小队建设的这座三层小楼,气势上自然比不过那幢高楼,却胜在精致。苏远不懂建筑,可他从自己包干的这些活里也看出了一
些门道,这座小楼的结构不同于一般建筑的中规中矩,有些地方的设计近乎诡异。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建的这两幢楼是做什么的,他们只是按照狱长的要求来做。苏远一开始没想那么多,如今钟承志提起是李逸清设计
的,他不免心惊:这样的大工程全权交给这么一个阶下囚来设计,郁辰对李逸清的信任程度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苏远心里忽然漫上一层难以名状的感受。就好像他才是一个旁观者,被单独晾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姐姐的生死相搏,看着
李逸清的运筹帷幄。他猛然想起郁辰的那句话:你比不过的人太多了。
郁辰的那双眼,状若宽容实则戏谑,总能轻而易举地撩起他的愤恨。有那么小小的一刹那,苏远的脑海里窜过一个疯狂的想法,吓得
他差点掀翻整袋的水泥粉——
我能比得过,他们凭什么!
清醒过来,苏远的目光停在那辆高高的吊车上,只见李逸清从车舱中钻了出来,看样子他是去给那个吊车驾驶员作指导建议的。
正巧李逸清也在向他们这里看,两人的目光对上,李逸清冲他微微颔首,苏远望着他,突然咧嘴笑起来。他这一笑倒把李逸清笑愣了
,看他的眼神略带不解。
笑什么呢?
笑我甘拜下风……
惊讶于自己昭然若揭的嫉妒,很久以后苏远才懂得,这是另外两种对立感情的萌芽。
******
下工的时间快要到了,李逸清正往这边走来。
苏远心神不宁地搅拌着最后几份水泥,突然听见一阵喧闹,随意地瞟去,没想到看见李逸清被人揪着衣领拎了起来。他心里一惊,回
神时已经丢掉手里的工作往那里跑去。
那名囚犯的拳头重重打上李逸清的脸颊,李逸清的头瞬间偏向一边。周围的人群淡漠地看热闹,看守在围栏外,离得太远来不及阻止
,眼看着又是一拳打上去,苏远骤然感觉身旁擦过三道身影。
“住手!”
“你他妈找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