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步之外,那人站于屋檐,广袖长袍,迎风而立,恍恍如神人降世,凌驾众生之外。
叶白的神色转为柔和了。
他看着闻人君,也确定闻人君正在看着自己。所以他虽对着长箭,面上却极难得的有了些笑意。
闻人君是在看着叶白。而在看着叶白的时候,他也看到了那差不多就在叶白面前的长箭。
闻人君可以拦下那只箭。
可是他没有动。或许是因为赤焰,或许是因为……
……其他?
闻人君想着,从心口开始泛出一丝冰寒。
长箭没入了叶白的胸口。
就那么简单的追上叶白,然后再撕开血肉,将自己深深的埋了进去。
刚刚缓下的叶白闷哼一声,却并不迟疑,散去自动反应的护体内劲,由着自己被余势未消地长箭带飞,然后提起全身功力
运于右臂,反手向后一劈!
轰隆的巨响过后,浇了铁水的城门被轰开了一个大洞,烟尘升腾之际,叶白和冰火兽已经一前一后的穿过城门,消失于远
处的黑暗之中。
○六十 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叫肠寸结(一)
灯火摇曳,闻人君坐在书桌之后,半边的面容掩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楚神色。
时间不多不少的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中,闻人君并不理会任何关于叶白的消息,只一路向飞云城急行,似乎在逃避或
追赶什么。然而有些事,避得了一时,却避不过一世。
——闻人君此时的桌案上便摊着一份悬赏令。
——是由宰相府在十几日前,公告天下的捉拿叶白的悬赏令。
悬赏令上的条件极为优厚,不止清清楚楚的许了无数银两,话里话外还露着锦绣前程……连官位都这么明白的许出来了,
这乾元的宰相府,已经一手遮天到了如此地步?
闻人君靠着椅背,一时竟有些恍惚。
片刻,他收敛了情绪,再看向悬赏令旁边搁着的一份情报。
——“廿三日,花十三娘,石老怪,瞎子神算出山,入宰相府一次。放言拿下闻人寻。”
或许是因为路途上呆得久了,纸条上已经有了些潮湿的痕迹。
闻人君拿着只写了短短一行字的纸条看了一会,方才放下,还顺带抚了抚纸上的折痕。
花十三娘,瞎子神算,都是已经退隐了的老人罢?被他这么闹了一场,宰相府怎么都要找回脸面,请一些老人出来也并不
奇怪。闻人君想着,刚要再去思量这几个人手上功夫如何,却搜不出半点记忆,一怔之后,就是默然。
是了,现在不是以前,他清清楚楚为自己和一个人记得的那些江湖宿老,老早老早就已经坟茔颓败,白骨化灰了。而现在
的,他尚且弱冠之时便视如无物了,如何会去在意?
……如何会再为什么人,去在意?
夜风忽然吹开不曾闩上的窗户,只听好大一声砰响,冷风和细雨就争先恐后地呼啦啦刮进来,一下卷灭桌上的灯盏。
屋内暗了下来。
闻人君没有再点起灯。他只是静静坐着,静静看着,然后静静回想。
回想赤焰,回想……
……回想叶白。
他对不起赤焰。闻人君知道这一点,也记住这一点。所以尽管赤焰死了,尽管他也死了,甚至尽管他知道自己再不可能见
到对方——
他还是要记住他,一遍遍的回忆,然后一遍遍的记住。哪怕这样毫无用处,只是徒添痛苦。
没有人不放过闻人君,只是闻人君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然而饶是如此,饶是闻人君一遍一遍的回忆,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甚至为了赤焰再不肯把其他任何人放在心上,他也只
觉得记忆中的景象开始渐渐模糊……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再不记得了?
闻人君自问。
或者会不会有一天,他明明记得,却再兴不起任何感觉?……
他闭了闭眼。另一个人影就浮现出来,尤为清晰。
是怎么样记住叶白的?
是因为对方像赤焰,还是仅仅因为……因为对方同赤焰一样,虽身旁众人来去,眼中却从来只有着他的影子?
闻人君笑了笑,他的喉咙轻动着,嘴巴里渐渐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苦味来。
他从来都在欺骗自己。
赤焰的事情,他那时候真的不知道会有危险?——不过是笃定对方不会不肯拒绝自己。
多么叫人得意啊?堂堂的魔君,却连这样的事情,都不肯多拒绝他一句……闻人君扯了扯唇角,想笑一笑,却发觉自己在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这一份力气。
他只好继续往下想。
他明明喜欢赤焰,却让他被人围攻至死;他明明要记住赤焰,却只是让记忆越来越模糊;他明明记住了叶白,却始终不愿
承认……
闻人君闭了眼。
如果叶白是赤焰。
如果叶白是赤焰……
轻轻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一点点自恍惚中回了神,闻人君哑然笑了,为自己方才的念头。
叶白像赤焰。
然而叶白只是叶白。
——赤焰,已经死了。
全身的力气仿佛在突然之间流失的干干净净,闻人君独自在黑暗中坐了好一会,才开口,声音低哑:“进来。”
闭合的门被推开,墨大先生带着风雨走进来了。
并未对黑暗的环境有什么表示,他走到闻人君面前,用征询的目光询问闻人君要不要点灯。
闻人君点了头。
“嗤”的一声轻响,豆大的火光亮起,黑暗如潮水般退去。
闻人君神色平静。
墨大先生袖手站在闻人君面前,照例先说了飞云城的情况,等问题一一得到指示之后,才说出另一件事:“城主,寻少爷
的事,您听不听?”
闻人君几不可察的顿了一顿。
听不听?
在心底这么问着自己,闻人君垂目片刻,方才点头:“事情如何了?”
“不算太好。”墨大先生道,“宰相府开出的条件很优厚,尤其这数日来都没有其他势力插手,所以江湖里无门无派的,
甚至一些小的门派,基本都加入了这一次的狩猎。”
闻人君的眉头因‘狩猎’二字而微微皱起。
墨大先生明白心里所想,虽不喜欢叶白,但对那两个字也有些不以为意:“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的,不过外面都把捉拿寻
少爷的事称为狩猎……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在狩猎谁。”
闻人君没有表示,只问:“有多少人缀着他?”
墨大先生脸上顿时有了些古怪。
闻人君问:“怎么了?”
“目前缀着寻少爷的人不算多,不过……”墨大先生斟酌了一下,“不过好像没到一个地方,寻少爷都会刻意现身。”
闻人君皱起眉:“他杀了多少人?”
“不算多,也就二三十个。”所以才奇怪。墨大先生道,但没有把最后一句说出口。
在被追杀还露了面的情况下,才二三十个人被杀……不是不多,是太少了。那么,他有别的想法?这么思量,闻人君问:
“他在哪些地方出现过?”
墨大先生看了看手中的情报:“从清丘开始,然后涿奚,郁章,含丹,凤……”
“……凤琅?”暗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墨大先生点头道:“没错,城主知……”后头的那个‘晓’字还没有出口,墨大先生就看见了闻人君惨白的脸色,不由吃
了一惊,连话都忘了说出口。
闻人君却没有心思再在意墨大先生的感觉。此刻,他的脑海里全部都是墨大先生方才说过的那几个地名——清丘、涿奚、
郁章,含丹,凤琅……这些地方,叶白怎么会知道?那些分明是,分明是他和赤焰……
脑海一片混乱,似乎还有些疼痛起来,闻人君不觉伸手按了按额角。
没错,他是跟叶白说过赤焰的事情,这些地方,真肯下功夫去查,也不会查不到,但是依叶白的个性,如何可能去做这些
事?只是如果,如果……
“城主?”墨大先生忧心地看着闻人君惨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指,这是他头一次看见闻人君如此失态。
闻人君根本没有听见墨大先生的话。
他按着额角,只觉得脑海越来越疼,而在这疼痛之中,一个念头也随之越来越清晰,直至无法忽略:
如果,如果从一开始就是他错了。一样的脸,甚至一样的个性,叶白为什么不会是赤焰?
如果叶白就是赤焰——
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静止下来,闻人君慢慢闭上了眼,冷汗淋漓。
……
姑且不谈闻人君。如同墨大先生所说的,远在千里之外的叶白的状况,确实不太好。
阴沉沉的天空刚刚散去了云翳,暖和的光线自天上尽情洒落下来,却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束能透过密密地层叠的树叶,落到
树叶底下,半倚着树干闭目休息的人身上。
叶白正在发热。他闭着眼,淡淡的红晕染上他苍白的脸颊,嘴唇却是青色的,长剑依旧挂在腰侧,修长的手指却没有放在
剑柄上,而是软软的垂放在落叶之上。
叶白在休息,但睡得并不安稳,眉心不时皱起,唇角也不时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的因为痛苦而想
呻吟。
远处的草丛忽然一阵骚动。
叶白没有醒来。
片刻后,冰火兽从草丛中走了出来。嘴巴里咬着一只断了脖子的兔子,它走到叶白身旁,略有担心的瞅了叶白一会,它抬
起爪子想要拍人,但就这么在半空中举了好一会,冰火兽还是没能拍下去,只得收回爪子,伸出粗粝的舌头,舔了舔叶白
的脸颊。
滚烫的热度顺着舌头传到了冰火兽的神经。
一下子被烫到了,冰火兽忙不迭的缩回舌头,装模作样的摆好端坐的姿势,等人醒来。
叶白还是没有醒来。
冰火兽等了一会,然后不死心的再舔了一舔。
叶白依旧没有醒来。只是眉头皱得更紧,脸上也渐渐露出痛苦的神色。
冰火兽焦躁起来。
来回走了几步,它忽的抬起爪子就朝着叶白拍下去!
爪子携着风雷到了叶白面前。
叶白始终闭着眼。
闭着闭着闭着闭着!——
冰火兽愤怒地将爪子拍在了地上!黄褐的土地无声无息的龟裂开来。
冰火兽越发愤怒了,而在愤怒之中,一种更让它难受的感觉也渐渐升了起来。
它记得,自己的另一个兄弟,也是这么闭了眼,然后就再睁不开来了……
冰火兽的鼻子似乎又嗅到了那股难以忍受的腐臭味道,喉咙一阵抖动,它的四足猛一下弹出利爪,深深扣入足下土地。
仰头怒吼了一声,它不再看向叶白,身子稍一紧绷,四足用力,只一转眼,就消失在了森林的远处。
森林再次安静下来。
片刻,一个人影无声无息的自草丛中站起来,悄悄摸向叶白。
淬了毒的匕首在稀疏的光线下泛着湛蓝的微光,人影足下无声,速度却不慢,转眼已经到了叶白的右后侧。
只要稍一弯腰,就能够到对方。而只要再划破对方一点皮肉,毒性就能渗透并开始发作。
人影的嘴角已经有了笑意,他弯下了腰,叶白还是没有动。他再递出了匕首,叶白……
“咔嚓。”
很轻的声音,还很脆。
人影这么想着,这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点东西。
然后,他永远闭上了眼。
微微松了手,任由手上被折断了脖子的人滑倒在地。
叶白撑着身子,慢慢的站了起来。他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伤势,他只是渐渐开始记得了一些事情,一些关于他小时候的事
情,一些……并不算太好的事情。
叶白靠着树干。
他伸手摸了摸脸颊。脸颊很烫,同记忆中一样地烫。他闭了闭眼,伸手按住贴身收藏的那块玉佩。
这个东西,他要亲自交给闻人君,然后……
然后……
叶白张开了眼。
墨色的瞳孔里,头一次翻涌出毫不掩饰的浓烈杀机。
○六一 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叫肠寸结(二)
雪下了整整一天时间,一眼望去,天地都仿佛罩上了一层雪白的冬衣。
宰相府内,叶谦静静的坐在密室之内。
玉佩已经被叶白拿走了,眼下这间密室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但叶谦还是喜欢同以前一样不时来到这里坐一坐,或者是因
为习惯,也或者是因为这里委实有太多的回忆了。
叶谦并没有多想。他依着自己的欲望在密室之内懒懒地呆了一会后,就起身离开,回到自己的书房。
书房外,宰相府的总管已经等候多时了。
叶谦坐了下来:“情况如何了?”
尽管叶谦没有明说是什么情况,但一直跟在叶谦身边服侍的总管如何会不知道对方想听的是哪种情况?只见他微微弯腰,
便开口道:“江湖上的那些人没有一个留下过叶公子,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
叶谦问:“我们的人没有动手?”
“没有,”总管真心赞扬,“叶公子的武功着实不错。”
叶谦点了头:“那就照计划进行。”
总管弯了腰,低声应是。
“另外,大人,夫人的祭日马上就要到了,是不是和往年一样安排?”直起身,总管说了另一件事。
叶谦一怔:“祭日快到了?”这么说着,他又停了半晌,才道,“……倒确实是这几日,我都忘了。”
言罢,叶谦伸手按了按额角,但还没能按两下,他就不由记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
确实很久了。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宰相,也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这许多的东西……他一无所知,一无所有,唯一值得庆幸的,好像就是
到底还能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愿意一针一线地替他缝制衣衫和生养孩子。
而后来呢?
后来,他成了人上人,也知道了很多东西,却反而失去了那个贫贱时期能一心一意对他的妻子……还有孩子。
其实也并不那么叫人意外。叶谦想着。他想要的,和她想要的,从来没有一样过。所以尽管两人都没有错,却最终不能走
到一起。
就算成了亲。
就算有了孩子。
叶谦静默了好一会了。
总管小心地开口:“大人?”
“嗯。”叶谦答应道,“夫人去了几年?”
“有十年了。”总管回答。
“十年了啊。”叶谦面上罕见的流露出几分疲惫,他道,“那就别依循往年了,大办吧。”
总管自是答应,退下不提。
叶谦则还在继续思量回忆。
尽管已经时过境迁,尽管已经失去了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但叶谦依旧从来不认为自己错了,也从来不质疑自己决定过的
事情。只是……
只是,当年还是应该多去看看她吧?
他并不知道,她会走得那么早。
又是一场瑞雪匆匆,大地是一片的银装素裹。
闻人君等在天岚山上。他在等叶白,或者说,在等赤焰。
叶白不会利用赤焰来见他。闻人君确信这一点。但光是这一点并不足够,闻人君相见的是赤焰,为了这一面,他已经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