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迟疑都被这一句话给打消干净了。眉梢轻动,厉书微有怒气:“就算始终无法给叶白报仇?”
傅长天神色瞬间转厉。垂眸看着面前快速冰凉下去的茶水,他笑了起来,微带阴郁:“二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自知犯了对方的忌讳,厉书倒是有些后悔,却也不愿意为叶白而向对方道歉,只是沉默的僵持着。
傅长天站了起来:“二师兄闲暇时候想来坐坐没问题。但我的事情……”他稍停了停,神色冷淡,“师兄还是别管了吧,
这样对你我都好。”
傅长天已经表现出了再明显不过的送客之意,厉书当然不可能再坐下去。同样站起身子,他跟着傅长天走到院子里,却忽
然看见左侧虚掩着门的书房桌上有两个茶杯。
脚下刚刚停了停,厉书正向再看清楚些,就听见傅长天的声音自前头传来:
“二师兄?”
厉书顺着声音收回了目光。刚想问话,就见傅长天正看着他,一对紫黑色眼眸里,是毫无掩饰的冰冷。
于是厉书喉咙里的那句‘昨夜有客人?’在喉咙口转了两转,终于也没能吐露出来。
此时,自早间回到了宰相府的叶白在自己的院子中练了一回剑后,带着自天光大亮就开始不住烦他的冰火兽,准备去城外
的山上打猎。
叶白的院子被安排在宰相府的最里边,往外没有几步,便是叶谦休息的朝夕阁。
叶白在朝夕阁外停了脚步。
彼时,厉书早已离开宰相府;彼时,叶谦正往上朝的路上走去;彼时,叶白透过一截围墙,一树花木,一片砖瓦……
恍惚,看见了什么。
○五七 争执
又是一日。
叶白正在帝都外的一座山上陪着冰火兽狩猎——说是陪,实际当然是冰火兽自个狩猎,而他则在一旁练剑或参透功法。
枫叶开得正好,火红的林子里,陪着叶白而来的几个侍卫愁眉苦脸的站在旁边,一时注意叶白,一时又要防范冰火兽,就
怕对方突然从哪个旮旯角跳出来,咬掉了自己的脑袋。
一直盘膝坐着的叶白忽然张开了眼。
侍卫中一个比较机灵的看见了,刚要张口,就听叶白道:“呆在这里。”
一旁无所事事的侍卫统统回过了神。侍卫首领上前一步,赔笑道:“少爷是打算去哪儿?要不要小的们……”
话还没有说完,叶白就对咬着一只公鹿,慢悠悠踱回来的冰火兽道:“看着,他们要跟来就直接吃了。”
侍卫遍体生凉。
吃了?冰火兽睁着猩红的大眼睛,看了看旁边聚得越发紧了的几个侍卫,可有可无的点了头。
侍卫冷汗刷的下来了。
叶白不再理会,只径自向前走去。
而那几个被冰火兽守着的侍卫相互对看一眼,咬咬牙就——
……就纷纷扭过头,当没看见叶白在干什么了。
叶白向着树林深处走去。
水声随着他进入的深度而越发明显,涓涓潺潺,空灵清透。
路途并不算远。很快,叶白就在一色火红黄绿中看到了一条银白,以及银白旁边,穿着紫衣的人。
叶白站在了闻人君身后。
分别的时间并不是太久,一个多月而已,然而自到了宰相府,他却只觉得两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久到,他已经
不太耐烦再多等待。
“你来了。”闻人君转过身,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而淡漠。
看着对方,叶白其实有很多想说的,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微微点了头。
“最近如何?”闻人君简单而寻常的寒暄着。
“不错。”叶白回道。
点了点头,闻人君问:“我听这里的人说,你不准备和飞云城联系……是不是有自己的打算?”
“他找回我,是因为……”叶白本想说‘是因为你’,但想到这么说可能让闻人君心中不舒服,便又做了罢。
叶白说的,闻人君愿意听;叶白不说的,闻人君也不会特地去追问。所以见叶白说到了一半没有说下去,闻人君也不太在
意,只道:“现在距离叶谦给你的期限不足五天,你打算怎么做?”
这么说着,闻人君又建议:“由我同对方谈,如何?”
叶白没有回答闻人君的问题,只问:“宰相府向飞云城下手了?”
没有避讳,然而也不准备多说,闻人君只简单的点头,道:“这些事我处理得了。”
一句‘我处理得了’,再让叶白略微烦躁的皱起了眉。
叶白明白闻人君不告诉他详细情况的出发点和他不曾告诉闻人君叶谦是为了他才把自己带回来的出发点一样,都只是不愿
意让对方太过费心。
然而这‘不愿意让对方太过费心’,更直接一点讲,也不过是因为两人关系平平,所以彼此客气而已。
这很普通。闻人君对他的态度一直是这样,突然变了才会奇怪……
叶白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却无法阻止不知从何而来却越来越鲜明激烈的烦躁。
眉心紧紧的皱着,叶白轻轻甩了头。
闻人君注意到了:“怎么,累了?”
尽力压下脑海里那莫名的烦躁,叶白微微摇头:“五天后我有打算。我不会认什么父亲。我这几天一直呆在宰相府里,是
想……”
叶白呆在宰相府里,其实一开头,不过是因为对方用飞云城来威胁。然而现在面对着闻人君,他回忆着这几日的情景,却
不知不觉的说道:“是想……找一个东西?”
闻人君微微皱了眉。伸出手,他本来想抚上叶白紧皱的眉心,然而就在左手稍稍抬起几分的时候,他就突然醒悟过来,反
射性的就再放下了。
没有注意到闻人君的小动作,但已经理清楚自己感觉的叶白再次开口,语气较之前肯定得多了:“我想找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闻人君问。
“不知道。”叶白摇了摇头,“只是有这个感觉而已。”
闻人君点头:“小心些。还有几天后的宴会,你多注意些,既然你不打算认亲,那依叶谦的个性,只怕无法善了了。”
请柬早早发下去了,虽然请柬上没有真正写明为了什么,但稍微有心的想来也打探得差不多了。而那时候他再说不认,无
疑是当着外人的面打叶谦的脸。这样的事,就是再好脾气的人也要动怒,何况是叶谦?自然是无法善了了。
叶白当然知道这一点:“嗯。你那一日……”
“我会去。”闻人君道。
刚刚压下去的烦躁突然又升起来了,叶白再皱起眉——因为对自己不受控制的情绪感到了不耐烦。他摇了摇头:“到时候
,他可能会迁怒飞云城。”
闻人君笑了笑:“乾元的宰相固然尊贵,飞云城也并不弱势到哪里去。何况,我不去,他就会不打飞云城的主意了?”
叶白当然知道这一点。既然拥有一个不算小的势力,很多时候肯定无法避免某些东西。但他记得,他记得……
记得这个人,并不喜欢这些。
叶白有些茫然的想着,也说了。
他说:“你不喜欢。”
叶白说的很肯定,几乎是在断言。
闻人君一怔,一时竟不知道该接什么。
叶白不觉伸手按了按额角,尽力平伏混乱的思绪:“你不喜欢,就不要勉强了……到时候,他应该顾不上你。”
短暂的沉默之后,闻人君开口,拒绝得委婉但坚决:“飞云城的事,我会处理。”
“就算不喜欢?”叶白问。
闻人君算是笑了:“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
叶白没有开口。
闻人君也不想多说,只道一句‘有不方便的就和飞云城的人联络’,便准备离开。
但叶白再开口了,向着闻人君的背影。这一刻,混乱的思绪彻底侵占了叶白的脑海,然而他的声音语气,却忽然平静下来
:
“没有人怪你。”
闻人君的脚步停了下来。
“没有人怪过你,”叶白有些困难的眨着眼睛,一片混乱脑海让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自然,也就更不会察觉到自己语
气里虽是不觉流露出的,却怎么也无法错认地温柔。他看着那站在面前的背影,只觉得周围忽然变成了黑白,更像画面一
样静止住了,随之好像又被覆上了什么图画,变得扭曲怪异。
叶白再眨了眨眼,淡淡的深红悄然蔓上漆黑。他慢慢道:
“……赤焰……”我……“不会,怪……”你……
“嗤!”
极细微极短暂的一声,却仿佛惊雷在耳旁炸响,让陷入浑噩的叶白一下子惊醒过来。
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东西,叶白下意识的侧了侧头。
一缕冰凉擦过脸颊,紧接着的就是刺痛和黏腻。
叶白伸手擦了擦脸,不意外的摸出了一手深红。
他抬眼看着闻人君。
闻人君的神色很平静,死水一般的平静。
“我不希望再听到这样的话。下一次……”闻人君的视线扫过叶白的脸颊,再掠过对方的咽喉,没有多说什么,只径自离
去。
一瞬间产生的危险感让叶白捏紧了拳头,却到底没有碰腰间的剑,只是等闻人君离开后,走到溪水边,就着溪水擦洗脸颊
和左手的血迹。
山里的水很清,更因为天气近了冬而显得冰寒。
淡淡的红色晕入了澄澈的溪水,叶白看见了水底的时候和水中的鱼,也看见了倒映在水中的,那染了色的瞳孔。
叶白闭了闭眼。
体内的真气自经脉中流出,缓缓淌过周身,再流入经脉。
叶白重新睁开了眼,倒映在溪水中的瞳孔的颜色,已经恢复了寻常的深黑。
另一头,被叶白叫着看管几个侍卫的冰火兽已经咔吧咔吧的吃完了先前叼回来的公鹿。百无聊赖的来回转了一圈,没找到
猎物的冰火兽就把目光放在了那围成一团的侍卫身上。
唔……那几个,也不知道味道如何……这么想着,冰火兽的眼珠狡诈的转了两圈,嗯,如果伪装其中一个不知死活的准备
逃跑……唔!不对不对,一个好像没什么肉,那应该是一群合伙了想要逃跑,然后……
想着想着,冰火兽咧开嘴,笑了,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和顺着尖牙往下流的口水。
那几个时不时就担忧的偷瞧着冰火兽的侍卫看见冰火兽这副模样,魂都吓没了,哆哆嗦嗦的连话都说不全。
字典里没有犹豫这个词,想干就干的冰火兽当即悠悠的踱着步,向那挤在一起的几个侍卫走去。
那几个侍卫哆嗦得更厉害了。忽的,其中一个脸色惨青惨青的侍卫突然激动起来,猛地就把手举起来死命挥动,甚至还露
出了一脸感动的笑意。
紧接着,其他呆在的人也纷纷露出了感激惊喜的笑意,甚至有一两个特别激动的眼里还泛出了点滴泪光。
冰火兽顿时一奇:莫非这些人也知道进了它的肚子是一种荣耀?
这么琢磨着,越琢磨越觉得事实就是这样的冰火兽刚刚满意得准备给予对方大大的荣耀的时候,就听一个熟悉的嗓音在背
后响起:
“好了,回去。”
正准备享用早餐的冰火兽一呆,再看那几个激动得情不自禁蹦蹦跳跳的早点,顿时就悟了。
感情是……冰火兽咬着牙,恼羞成怒的吼了半声,就见一袭青色衣衫已经毫不留恋的同它擦身而过。
帝都,宰相府。
带着冰火兽和饱受惊吓的几个侍卫回到宰相府的叶白,刚刚踏进自己的院子就被房先生给拦住了。
跟着叶白走进了厅堂,房先生微笑的递上了手中的一叠东西,道:“这些东西少爷不妨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好玩的。”
叶白看了一眼,认出面前的俱是合该由朝臣直接递交给皇帝批阅的奏折。
他翻了最上面的两份奏章。
一份是对飞云城歌功颂德,提议大力发展的;一份却是对飞云城痛陈怒斥,要求‘拔除毒瘤’的。
叶白沉默着,站在他对面的房先生,或者说房先生背后的叶谦,给出了两种结果……
——让他选择。
○五八 何当共剪西窗烛
房先生给的选择题,叶白没有选出来。
他只简单的叫人离开后,就在宰相府的院子里开始闭关。则交给上次跟他上山的侍卫带着每天出去觅食。
如此一来,虽然叶白什么都没说,但明眼人一眼,就知道对方是妥协了。自觉了却心头的一块大石的房先生一面开始重点
关注只剩三天了的宴会,一面为以防万一,依旧着人看着叶白。
月朗星稀。
盘坐在蒲团上的叶白缓缓睁开了眼,红芒自他眸中一掠而过。
外头传来下来战战兢兢却坚持不懈的叫唤:“少爷,时候差不多了,该换衣服了。”
叶白站起了身:“进来。”
似乎对突然响起的回应没有准备,外头静了好一会,才响起忙乱的脚步和压低了的各种声音。
片刻之后,一排侍女捧着各种衣服饰品鱼贯而入。
没有说什么,叶白直接示意她们动手。
进来的侍女明显都是熟练了的,刚刚飞快地除下叶白身上本来的那件简单衣物后,一件件一层层样式华贵的新衣衫就已经
套到了叶白的身上。
为衣服的复杂皱了皱眉,但叶白依旧没有说什么。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进来的侍女为叶白最后系上镶玉的腰带,这才恭敬的退到一旁。
宰相府内府的总管上前一步:“还请少爷先至中厅等候。”
叶白就走出了房间。
懒散的趴在庭院里,用鞭子似的尾巴一甩一甩的打着空气的冰火兽听见了响动,撩开眼皮瞅了叶白一眼,复又合上,继续
百无聊赖的用尾巴甩出一朵一朵的鞭花。
叶白跟着内府的总管向外走去,在路过主院的时候,他停了一停,道:“我去里面一会。”
内府总管有些奇怪:“相爷已经去外头了。”
“他有东西给我看。”叶白平静道。
既然是在宰相府里,那就没有什么大关系,也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得罪日后的主人。内府总管也没什么说的,点头道:“
小人就在此地等着少爷。”
叶白进了主院。并不多看周围,他凭着感觉走进叶谦的卧室,然后合了门,扫视一遍屋内后,就久久的盯了一个地方。
酉时已到,与宴的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作为乾元的宰相,叶谦的面子无疑够大,乾元的官员自不消说,就是武林中的几
大势力,也都纷纷派人来了,其中东海是独孤惊飞来,曲府是曲峥云过来,而天下宫和飞云城,则是由其主人亲自赴宴,
虽说其中有一些旁的原因,但也足见叶谦势力之大,人脉之强。
端坐在主位上,叶谦微微笑着,听着不断走过来地各种身份的人的恭维,目光却落于呆在旁边角落的房先生身上,并且隐
含凌厉。
房先生额头见了汗。他当然明白叶谦的意思,他也同样着急——甚至更着急。如果此时出了问题,叶谦固然是丢了脸,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