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谦再度点起新的烟猛吸。他好像想得太简单了,原本是预计不拖不拉一拍两散的,为什么如愿后,却感觉如此痛不欲生?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此刻听来更是格外刺耳。心里虽烦,又无法克制期待展克翔来电的可能,他看也不看按下了接听键。
「喂?」
「请问是余先生吗?」这么温柔可人的女声,当然不可能是展克翔。
「我是,哪里找?」他的声音难掩失望。「咦,我妈怎么了?」
来自急诊室的一通电话,成功把余子谦的人生由山沟推进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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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外,神色憔悴的男子正与医师对话。
目送医师离开后,余子谦终于撑不住,滑坐到椅子上。
自从接获母亲车祸的消息赶到高雄,直到她断气,余子谦已经数日未曾阖眼。
明明体力已达极限,却还没有休息的馀裕,接着要处理的事还很多,肇事者是哪方也还没厘清……
走出医院大楼深呼吸,他需要喘口气。
摸出手机望着它略一停顿,余子谦犹豫着按下一串半个多月来都不敢拨打的号码。那个「暂住的人」已经从通讯录里删去,可数字却早熟记于心。
铃声响了许久无人接听,终于进入语音信箱。
风水轮流转啊。
余子谦虚弱地笑了笑,将手机收回口袋,走回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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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母亲分开住后,两人便少有往来,母亲突然的去世对余子谦来说,打击还不算太大,但那堆繁杂的后事仍压得人喘不过气。父母各自再婚后早已不闻不问,毕竟事不关己,生父那头对丧葬事宜、遗产法条等一概漠不关心,余子谦只得自行硬着头皮扛上,一面要和继父的家庭协商,还得抽空与车祸肇事方进行调解,大学毕业才刚退伍,他实在不怎么懂法律,只能四处奔走,忙得要死不活。
联络亲友、整理遗物、安排法事,忙碌填满了余子谦的日间作息,而到了夜深人静时,难以言说的恐慌不断挤压他的神经,睡在继父家的客房里,实质意义上的举目无亲令他无所适从,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有一晚忍到受不了,试着又拨了展克翔的号码,但响没几声就被切断,显然是对方不愿意接。他试过留言,然而对着手机支唔几声,终是说不出口就按下挂断。
听了十几回语音信箱的「哔——」声后,余子谦终于决定忘记这串号码。
关于倾诉这回事,余子谦也反省过,为什么总是下意识非找展克翔不可。明明齐哥、学长和当兵时的那挂朋友也都是乐于助人的热心份子。
大概是小时候被从教室拉进球场开始,就养成了坏习惯,他不喜欢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别人,唯独展克翔,所有伤心难过经他一笑都变得云淡风轻。
然而一切都过去了,余子谦心想。是我拒绝他的爱,是我放弃这个权利,是我不信他,也不相信自己值得。
于是失眠时,他就买烟、买酒,有时候喝到吐光一整天吃下的东西,醉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居然也睡得着了,一夜无梦。
母亲公祭的日子一天天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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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克翔下班走出店外,边捶了捶肩膀。今天大概是他工作以来最忙的一天——不过至少一切都结束了,半个月前就提了辞职,到今天总算补足上班天数,等下个月领完最后一次薪水,该算是正式和这里告别了吧。
展克翔搬回家住了。原本就是为了赖在余子谦家里才就近找的工作,不知不觉耗了这么久,工作内容和环境都已经得心应手,要不是离自家有点距离,他还真想继续待下去……
想到那个公寓、就想到那的主人。前阵子余子谦还断断续续打过电话来,每通都响得很久,甚至有过进入语音留言的纪录,只不过语音信箱里只有一堆杂音和半句听似没说完的话。
不接电话当然是故意的。
凭什么那家伙可以说要就要说断就断,老子就得一直像个备胎随传随到?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反悔,是男人就坚持到底啊!
所以就算余子谦之后以行李没拿什么东西忘了带走之类理由找他,他也绝不会再踏进那栋公寓一步!展克翔边想边觉得自己超MAN,超有GUTS.「唉,不过,之前下班都只要走段路就到家了……」还是忍不住发了句牢骚,展克翔转动机车钥匙,车才刚发动,就从后照镜里瞥见一个眼熟的人影自街角穿过。
「……齐哥?」
看齐哥行进的方向显然是余子谦的公寓,明明和那人已经没有关系,基于好奇,展克翔还是忍不住熄了火,悄悄跟了过去。
远远尾随齐哥到余子谦家巷口,便见他在信箱里掏了半天,找出一串钥匙,然后转身上楼。
展克翔只觉得胸口冰凉。那是什么钥匙根本想都不必想,亏他那天那么认真听了齐哥一连串鬼话、为余子谦多难过多心疼,根本是多馀的!只怕就是这两人有一腿吧!
也罢,不如趁现在把话都讲开吧,省得他们还得再编一堆故事,瞒着人过日子不累吗?
悄悄跟到楼上,只见齐哥站在门口,虽然拿着钥匙却还是猛按门铃,展克翔一阵奇怪。他干嘛不直接开门进去,难道自己又想错了?
「嘿,你在干嘛?」
齐哥一回头见是展克翔,立刻露出松了口气的笑容:「啊,还好你回来了,我正担心你不在家怎么办,怕又被当成私闯民宅……」
「呃,你在说什么?」展克翔听得一头雾水。
「呃……就,我可能还有东西忘在这,啊哈哈,子谦说钥匙在老地方叫我自己开门……钥匙我是找到了,但毕竟这里现在是你们家,我不好意思直接进来,还好你刚好到了……」齐哥干笑,不好意思说他连毕业证书都能搞丢。
展克翔为自己的疑心一时失笑,伴着淡淡的酸苦,他拉起嘴角,略带自嘲:「放心,没人会当你是可疑人物了,现在这只剩子谦,我已经搬出去了。」
「欸?」齐哥明显大大吃了一惊,「那你……啊、难怪,所以他才没联络你替我开门……不对啊,那你怎么又出现在这?」
「咳,」展克翔面色不自然地随口编道:「就……有点怀念以前的事,过来走走,结果就看到你了……」
齐哥没发现他闪躲的眼神,语气中带着惋惜:「呃,我本来觉得你们挺配的……
感觉还不错。那、所以你也没听说他家——」
「呵,大概我还是配不上他吧!」展克翔故作潇洒打断了谈话,这事他不想聊。
「那东西你慢慢找罗,我现在也没立场招呼你进去了,掰。」
「那个……」
「嗯?」
「没事,你慢走……」齐哥想了想,还是莫管他人家务事,于是收起犹豫,挥手道别。展克翔下楼的同时却听见齐哥的手机响起。
「喂……小余,嗯,我有找到钥匙……不会啦,我才不好意思,每次都这么麻烦你……对,我知道东西都搬到仓库那间了。嗯,等我下个月回国再寄……」
明明是不想再关心的消息了,可一听到余子谦的来电,展克翔还是不觉停下脚步,站在梯间竖起耳朵。
「是啊,我过几天就出国了,抱歉没空过去帮忙……你的事才重要好不好,不必来送我啦……」齐哥的回话里断断续续透着不放心。
「欸,你真的没事吗?不要硬撑,阿晋他们不是也在高雄?是说我机票已经订了,不然……厚唷你啦,出这么大的事都没在讲——干,啥都不说才让人担心好不好!好啦你去忙,记得要休息,不要又像那次搞到差点住院……好,保重,掰。」
挂了电话,齐哥才发现展克翔不知何时已站回身后。
「咦,你不是回去了?」
「他怎么了?」
「蛤?」
「告诉我,子谦出了什么事?」想起之前几十通来电,展克翔这才发觉事态严重。若只是区区小事,以他的个性怎可能那么频繁地打来?
「欸,我本来想问你知不知道的……但看你好像急着走……」
「到底怎么了?」
「就他妈前阵子车祸过世的样子,他好像都没告诉别人,我也是Call他时才不小心听说……」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半个多月前吧!」
展克翔想起分开后余子谦第一通来电的时间,正是那时候。之后某次语音留言里,余子谦含糊的声音也忽然清晰了起来,他心头一紧。「喂,是我……」
当时他连听完的耐性都没有。
第二十一章
「喂,你去哪!」才一个闪神,展克翔已经火速冲进屋里,齐哥在门边大叫:「你傻啦?小余现在在高雄啦!」
对喔,他不在家里……展克翔呆立玄关,齐哥见他一脸茫然,叹了口气进屋拍拍他的肩:「别慌,小余的声音听起来还好,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之后再说吧!要是担心,就打个电话去怎样?」
对了,还有手机这种东西,齐哥的话有如当头棒喝,展克翔立刻掏出手机,按下一串已被从通讯录删除的号码,等待接通。
「你慢慢打,我先去找东西……」齐哥看他冷静了下来,便转身前往仓库。
时间分秒过去,话筒中的来电答铃已经唱了第三遍,余子谦仍旧没接电话,展克翔不死心又挂断重拨,却直接听见对方关机的讯息。
余子谦,都这种时候就别闹脾气了好不好!展克翔简直急想到大叫,齐哥正好灰头土脸地拿了个文件夹走出玄关:「怎么样?」
「……他关机了。」
「大概他现在不方便接吧!刚他也说要开始忙了,我挂电话前听到他那边有点吵……」
「但愿只是这样……」展克翔担心的是余子谦气自己之前不接电话,现在要反过来以牙还牙。余子谦拗起来有多难搞定展克翔早就深深体会过了,其他小事也就罢了,但此时赌这种气只会让他心里更不好过啊!
齐哥同情地看了展克翔一眼,把钥匙丢给他:「晚上再拨一次看看吧,他那里事情多,白天都在忙。保重,我先走罗。钥匙你就留着吧!用完丢信箱里,或自己还他。」
展克翔也不客套,留了齐哥的手机号码备用,两人匆匆作别。
他余子谦家里待了一天,用尽办法想找出余子谦人在哪,翻遍了电话簿、信封袋,始终找不到任何有关高雄的地址,从电话簿里可能是亲戚的人那也问不出什么消息,夜里,他丧气地趴在沙发上,又试探性拨了一遍余子谦的手机。
一会儿,一股听来熟悉却无力的声音传来:「喂……」
展克翔猛地坐起,急道:「你在哪里?」
「我?我在家啊。」
「最好是,我就在你家,怎么没看到你……」
「啊?」余子谦的声音飘渺,很显然的心不在焉。
「余子谦!!」
「呃,怎么了?」吓了一跳,稍稍回过神,余子谦有些不稳地抓着手机,一面拨开桌上的空啤酒罐,寻找烟盒和打火机。
「我问你现在人在哪?」
「……问这干嘛?我在我妈……嗝,继父家……」糟糕,喝太多了,有点想吐。
「你人还好吗?」
「什么好不好?」余子谦皱起眉,愰神状态下,他已经失去思考能力。「呃——」
不行,忍不住了……
「谦?」
「抱歉,我现在不太方便讲话,晚点再打给你……」一阵反胃,余子谦丢开手机,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间冲去,埋头就吐。
「喂喂?谦?你在哪?给我住址,我过去找你……」展克翔对着手机大吼,却只听见几声碰撞和咒骂愈来愈远,显然另一头已经没人了,只得无奈挂断,等余子谦自己打来。
然而他从半夜等到天亮,手机都没再响过,再回拨也只有「对方通话中,已为您插拨」的忙音。
当展克翔找到余子谦时,是在他母亲公祭的现场。
余子谦非常干脆地再度放了展克翔鸽子,不但没有打电话来,甚至播电话去也没再接过。
走投无路之下,他只得打给齐哥求救,问问别的门路。
「算你运气好,再晚一天我就出国关机了……小余的继父家在哪我不知道,不过为了送罐头塔,他有给我公祭的时间和地点,当天他一定会在现场……」
就算提前下高雄,找不到人也没用。展克翔只得在公祭前晚住到附近旅舍,隔天再前往殡仪馆。
清晨起了床,前往公祭途中,展克翔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找不找得到人。
余子谦,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就是没办法放着你不管啊。
到会场时仪式刚刚结束,冷冷清清只剩几个人,正在等待火化。
余子谦在几位家属中垂着脸站立,一身素服配上明显消瘦的身材,在晨光下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满脸倦容使原本的肤色看来更加苍白,眼睫下有两块黑影。
当他抬头看见走近的展克翔时,只露出很飘渺的浅笑。
「余子谦,你所谓的「晚点」到底是多晚?我等了你好几天电话!好歹交代一下你人在哪里啊!」
「对不起……一时间事情太多,我可能忙忘了……」余子谦脸色极差,很明显没有和人对骂的力气,展克翔立刻停止责备,一伸手将他抓了过来,抱住。
太久没感受到的体温包覆着自己,余子谦有些不习惯,鼻头一酸,他微微抗拒:「不要这样,我会想哭的……」
「那就哭出来啊,殡仪馆一堆人在哭,又不是只有你。」
感觉怀中的双肩在颤抖,展克翔的领口湿了一小块,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双手搂得更紧。
余子谦把脸埋在展克翔颈间,静静啜泣。展克翔打来的那晚他醉了,隔天清醒时手机已经没电。不是没怀疑过自己醉到昏了头才做了场期待中的好梦,可手机里的来电记录时间清清楚楚,明白告诉他确实有个人还在关心着他——这样就够了,他心满意足。
他其实有想过要拨给展克翔道个谢,但想起之前那十几通没接通的电话,手就怎么也按不下拨出键。
他就是这么一个胆小又没种的人,很容易就会失去勇气。后来展克翔的来电都直接被设为封锁号码,两人的事已至此,他没想再改变什么,再多的关怀只会更添心乱罢了。
然而,展克翔却还是在最难捱的时候找来了。
这个人明明说过了永别、明明表示过灰心,明明……
余子谦的眼泪停不住。外人看来是丧母之痛使然,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的感动远大于悲伤。
他又要不受控制地陷入了。这样的温暖,他怎么推得开、放得下?
「对不起……」埋在胸前的人轻轻开了口。
「嗯?」展克翔非常享受余子谦难得的乖顺。
「其实,我不是忘了……之前是真的很忙,直到昨晚终于有时间一个人静一静,那时候我特别想找你了……」
「那怎么不打来?」展克翔的口吻柔得不像责问。
「我……不敢……」迟疑了一会,余子谦才断断续续接着说,「上星期那通留言……我很抱歉,那时候忘了,倾诉是我已经失去的权利,展——」再度顿了顿,他思索着对不再暧昧的朋友最适切的称呼。
「克翔,你真的对我太好,不管我故意做什么,你都忍耐并包容,所以我才会习惯有事就第一个想到你……」
这是他所能找到最合理又不违背自己心意的解释。没注意到展克翔皱起的眉,余子谦又接着道:「不过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