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托萨近来粘他粘得死乞白赖,正常来说,若是有这种机会,他定要故作可怜,没有病痛也装出十分样子,哄唐以中为他把脉,尽心照料才是。
综合这两点,唐以中便知托萨定然有事瞒着他,便语气生冷道:“将手给我。”他隐约猜测,托萨或许是制毒时自己不小心沾染了,所以怕被知道。
男人嬉皮笑脸道:“若是你捧了我的手贴在你脸上,我便把手给你。”
唐以中不理他:“空青,送客。”
意思很清楚:不让把脉就滚蛋。
托萨恋恋地再看了他几眼,慢慢踱了出去。
他如此不肯让自己把脉,唐以中更加笃定他有所隐瞒,待他跨出了门槛,又道:“叫回来。”
空青早习惯了两人的别扭劲,很快又将人请回。
托萨再到唐以中面前时,却是不肯坐下。
唐以中便道:“要么让我把脉,要么你就永远别让我看见你。”他面容肃穆,并非玩笑,托萨犹豫了许久,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扭不过他,只得缓缓伸出胳膊。
唐以中搭上他手腕时还存了三分小心,这厮当年就出过阴招,所谓卑鄙无耻之流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寻开心。可是一切脉,他的三分小心就转为五分疑惑,皱着眉头再切,又变为了十分诧异,待最后,都化作沉默。
托萨一脸讪笑,眼神飘忽着不知该说什么。
唐以中的手指微微打颤,握成拳道:“空青,你先出去。”
空青本就站得远,听到吩咐,两步就到了屋外,随手关了门。
“你身上的伤……”唐以中不愿表现出关心他的样子,自我宽慰地想,这不过是医者仁心,并非是在乎他才问的,“你怎么会受如此重的内伤?我适才看来,分明是伤后有失调养,现在你别说练功,怕是动一动真气都五内俱焚,吐血不止罢?”
托萨笑着打诨:“神乐大夫的诊断自然不会有错的。.
唐以中想到他这半年来一直跟着自己长途奔走,心中有些抽痛,面上仍不肯带出情绪:“你此时的身体不宜再奔波,不如安心留在亭州养病罢。”
托萨嘿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病,由它去。”
唐以中正色道:“你内伤之后有失检点,已然落下病根,再这样过个三年五载,只怕就是废人一个,若再任由身体坏下去……”就是十年的寿命也是说多了。
托萨对自己的身体心中有数,听到这样说也不惊惶,只是看着唐以中笑。
两人各怀心思,静静坐着,只有房里的蜡烛没有剪灯花,火焰摇晃,将墙上的人影也照得模糊不清。
良久,唐以中叹气:“莫再如此了……”
托萨痴痴看着他,笑道:“我当年一身纨绔脾气,如何待你的我自己都不敢回想。这身伤和少活的寿数,便当是向你赔罪了。”
唐以中听他将内伤说成赔罪,微一怔,脑中转得飞快,愕然抬头问道:“你受的伤,难不成是那时被大师兄二师兄打的?!”他被托萨软禁,是两位师兄带人将他救出。师兄们气愤难当,下了重手亦不足为奇。
托萨却只笑:“他们没杀我已是十分客气,不过是一点内伤,算得了甚么。”
“……”唐以中暗自叹气。这其中纠缠太深,而且托萨受伤说到底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子……子平……”
“何事?”唐以中一抬眼便撞进对方碧蓝的眸子里,心中一动,已猜到他要说什么。
托萨壮着胆子握住心上人的手,见他没有挣脱,不由大喜,小心翼翼道:“若是我现下求你,看在我身负重伤,命不久矣,原谅我当初荒唐,行不行?”
唐以中别开眼,只道:“身负重伤是真,命不久矣也不见得。”
“子平……”托萨几乎是哀求了,“半年来我想得很清楚。我不要什么胜负什么名誉,只要你一个足矣。你若不想去西域,我将生意移到中原来做,你要是想待在红莲谷,我就在谷外造房子,你若……”
唐以中打断道:“我还没问你,受了重伤之后,为何没有好好调养,西域竟没有良医么?”
托萨不屑道:“赤脚庸医,如何及得上你一星半点。”
唐以中厉色看他,托萨无奈,只好道:“那大夫也算医术不错,只是他要我卧床静养一年,再慢慢调理两三年。我那时恨不得马不停蹄地将你寻回,哪有功夫与他磨这几年。”
唐以中颔首,这便是了,内伤未愈,又气急攻心,更劳耗精力,也怪不得脉象如此紊乱。
托萨在他手上一握,道:“我方才说的,你可愿意考虑?”见唐以中看他,又连道,“只将我当做好友便可,我亦不敢奢望其他。”
“……”若是将眼前这个人同当年不可一世的西域魔君放在一块儿,谁能认为是同一个人呢……西域魔君嚣张狂妄,唯我独尊,几乎是目中无人的姿态。而现在的托萨,温柔亲切,低眉顺目,自己对他笑一笑都能叫他乐上半天……
唐以中叹道:“我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低声下气?”
托萨一愣,继而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我当年不肯承认,也羞于启齿,但我装睡将你扑在床上那刻起,心里就被你占满了,满心满意就是想要你。”
唐以中听他提起旧事,躲到烛火的阴暗处,扭头道:“别说了。”
他如今舌灿莲花,多恶心肉麻的话都说得出,他肯说,唐以中却未必肯听。
又静静坐了会儿,托萨见唐以中望着桌面发呆,以为他困了,站起来道:“你早些歇息,我改天再来。”
说出的话没有回应,托萨也习惯了,慢慢地往外走。
唐以中在他背后唤了声:“托萨。”引得他又回过头来问:“什么事?”
“若是……”唐以中伸手抚了抚一点也不皱的袖口,小声道:“若是你久住中原,你家族在西域的生意要怎么办?”
托萨笑道:“自然是让依李斯那小子去给……”他猛然刹住口,又惊又喜,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声音中都有些颤抖,“子平,你说的意思,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唐以中略带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或者……你再容我想想……”
托萨如何肯依,冲过去将他拎到怀里:“不许再想!你刚刚已经说了,我都听见了!皇天后土为证,不容你反悔!”
唐以中暗叹自己怎么会觉得这个人变了,明明这霸道不讲理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子平,待你师父到了,我们便成亲罢。”
唐以中跌足,才说不计前嫌,怎么就立刻跳到成亲上了?
“说风就是雨的,我何时答应过与你成亲了?”唐以中瞪眼的样子看在托萨眼里便是撒娇了,于是六六三十六,七七四十九地罗列出两人成亲的诸般好处,唐以中则一个一个驳回。
烛火一跳一跳地,刺得人不舒服。唐以中想拿剪子去剪,托萨却不肯叫怀里人借故推开自己,只道:“剪什么剪,直接吹了便是。”一挥手,屋子里顿时黑了。
空青候在外头,眼皮一跳。这个情形……他是不是可以回避了啊?
唐以中的声音有些慌乱:“你……你再胡闹我就……就……”就了半天也没个下文。
托萨微微叹息,道:“子平,我什么都不做,你不用怕。我只是……太久没有抱着你了……让我抱着你睡一晚罢……”他语气中全然不是激动着要做坏事的兴奋,带了些苦涩,带了些惆怅,带了些相思。
唐以中眼眶一热,赶紧仰头将泪忍回去。
托萨又道:“我们俩兜了一大圈,过去浪费的时日,我想起来便觉自己……”
唐以中怕他说狠话,忙道:“要睡也要洗过了再睡,大热天的,一股子汗酸味。”于是又点了蜡烛,喊空青打水。
空青听到喊,忙蹑手蹑脚地走远些,再小跑到门口,假装自己是听到喊才奔过来的。
清洗之后,两人便真的躺下纯睡觉,只是十指相扣,谁也不愿分开。
赵定春没想到这才一晚上的功夫,托萨居然就登堂入室了,早起看到他从唐以中的屋子里走出来,小赵的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昨晚是不是月老经过向家啊?这一对两对都手牵手了?
要不要这么秀恩爱啊库索!
唐以中见赵定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脸上挂不住,只装出很忙的样子,叫空青准备药材,开始着手给托萨调理身子。
但小赵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好歹找了个托萨不在跟前的机会,凑过去问:“和好了?”
唐以中见他明知故问,知道自己若含糊其辞,少不得要受一番诘问,索性坦然将自己发现托萨重伤,又松口原谅他的事和盘托出。
赵定春听罢,不由看了他一眼:“那……你是因为可怜他才肯和好的?”
唐以中道:“或许有一些,但也不尽然。”
赵定春说不上什么感受,只觉得这样不是太草率了吗?
“如果他知道你是可怜他才松口的,会不会发火?再说……你就不觉得委屈么?”
唐以中听不懂了:“他所求的,不过是我能和颜悦色地待他,何以要发火?”
“这个……”赵定春斟酌了一下用词,“你们这样,还是爱情吗?”
“……”唐以中闻言,微有些扭捏,静了静才道,“我和他……亦非全然是……”
“那这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唐以中道:“我只是问自己,若他死了我会不会伤心。答案是会。所以,我便顺着自己心意做了。”
赵定春很困惑。
唐以中见他似乎还想问,连忙道:“你又哪里冒出来那么多谬论,都像你这样想东想西,大家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赵定春振振有词:“爱情当然要纯粹,双方都得……”
他还没说完,就被唐以中以要精心写方子为由赶了出去。
小赵背着手叹气:探讨一下爱情观嘛,要不要这么反感,古人真是太古板了。
仿佛是要反驳他“古人古板”的观点,当天下午就发生了一件令他大跌眼镜的事情——沈芮带着媒婆来提亲了!
听沈校尉的意思,不光要履行诺言和梅思衣成亲,甚至要赶在他赴职前就把婚事办了。而梅思衣的表态更是大胆,直接就当着媒人把头点了。
第二十九章:皆大欢喜
赵定春只晓得古时候的婚礼程序复杂繁多,没想到还有这样闪婚的,很是惊叹。
东方宣文作为大师兄,并不同意此事。虽说师妹年纪大了,但也是红莲谷众人珍视的千金小妹,安能如此轻率地嫁了。再说向家只是沈芮的姐夫家,又如何能代表沈家迎娶思衣。无父母长辈见证,岂非形同私奔?
唐以中也是一样意见,只是措辞没有师兄这么刚硬,和声和气道:“反正师父不日便会抵达亭州,待问过他老人家再做定夺罢。”
东方宣文仍是不悦,又赶到向家去问个说法。
梅思衣本人的立场很鲜明:她叫芍药买了上好的红绸,已经开始赶制嫁衣了。
赵定春觉得不可思议,这位大小姐几天前还因为被向老爷子说“勾引”沈芮而愁云惨淡地说要出家,这才多久,就满面红光,喜上眉梢地待嫁了?
这门亲事说得唐突,赵定春也没敢这么早去恭喜,万一要是不成,安慰时岂不尴尬。
隔了一天,红莲先生总算在众人的企盼中姗姗来迟。
老先生本是胸有成竹地为了外孙的婚事前来,不曾想东方宣文先将梅思衣的事情汇报了一遍。老头儿练了一路的“淡定莫测”便都跑到爪哇国去了。
“有人提亲好啊,思衣也老大不小了,是该成亲了。”红莲先生首先是认可的,“可是,这位沈大人行事未免太鲁莽,婚姻大事非同小可,怎能由他一人说了算。”
梅思衣的身生父母早在洪灾中不知去向,红莲先生便如亲父一般,既然他开了口,这事就要按着他的意思来。无论如何,总要叫沈家长辈开口派媒婆过来,难道和他外孙一般,平白送上门给人羞辱?
赵定春在向家的遭遇,红莲先生已经听东方宣文讲述了一遍,老人家没有多说什么,休息一晚上后,便带着大徒弟上向家造访。
小赵已经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念想。有时会热血冲头,觉得天下之大何愁没有我容身之所,辛苦些而已,反正他自打来了这个世界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有时又会郁郁寡欢,想到若婚事不成便再也见不到向怀风,心里就像堵了一块石头,又重又闷。
他望眼欲穿地从上午一直盼到太阳西斜,红莲先生才乐呵呵地回来。
“外公……”真的开口了,却不知该怎么问。
老先生看到他迎出来,十分高兴:“安霖啊,外公今天给你报仇了!不但把那老头奚落了一顿,还给他扎满银针,叫他躺在榻上扮刺猬。...哼!我红莲的外孙也敢骂,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囧……”
老先生还意犹未尽,一边拉着外孙的手往里走,一边问道:“我听说你之前当场顶撞那老头了?”
“啊……那是因为向老前辈他说梅师叔坏话……”
“干得好!”红莲先生大喝,“就该给他点颜色瞧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哼,想当年他被砍得跟菜市场上的猪肉似的,要不会我给他把伤口捂起来,他这会儿坟头上的草都能长成林了!”
“囧囧囧……”赵定春此刻终于明白东方宣文为何能如此放心地安排婚礼了,有外公这个救命恩人在,向老爷子的意见就是根毛啊……
老人的怒骂从门口持续到后院,赵定春扶着他跨过台阶,抬眼便看到了站在院子中央的梅思衣。
夏天日长,这个时候太阳也还没完全落山,懒洋洋地趴在院墙边,露出小半张脸,朦朦胧胧地发出些橘红色的光。
梅思衣微笑着站在夕阳中,脸上的笑平淡而坚定。看到红莲先生过来,便福了福身,道:“师父。”
她神情所示再明显不过,老先生捋捋胡子,道:“安霖,你同习之、白卿和子平先去吃饭,我与思衣说几句话便来。”
赵定春知道这姑娘一定已经下了决心,便也不多停留,迅速走开。
晚饭让厨房把红莲先生和梅思衣的份送到了房里,老先生年纪大了,经不得饿。
等其他人在饭桌上坐下,赵定春又一次惊呆——托萨居然也上了桌,一脸憋不住的笑意,坐在唐以中边上,垂头顺耳地像个小媳妇。
赵定春瞠目地想:能让鬼畜变成忠犬,这绝对是爱啊!爱!!
秦雪臣也是看不懂的表情,很不明白他护送师父来亭州的这段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东方宣文则很淡定,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压根就没瞟托萨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