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官似乎感到被冒犯,盯着我看了一阵:“你不会把高等语翻译成通用语?”
“很抱歉,我的通用语非常差。”我用尽量温和的口气解释道:“我生下来只学高等语,翻译通用语的水平并不熟练。”
“旅店的老板懂得一些高等语。”指挥官看也不看我一眼,转身离开了教堂。我听到他的低声咒骂:“贵族?掌握高等语的贵族?核弹怎么不把他们统统炸死!”
我假装没有听到。
高等语是核战前贵族间交流的语言,更重要的是,许多科技宗教资料也是由高等语书写的。掌握高等语就等于掌握了科技系统和传教权。
在核战后,跌落尘埃的贵族开始向下层区的平民传授一直被小部分人占有的语言。只是高等语的繁琐和复杂并不是通过短期的教育就能成功,于是文官们删除了高等语中大量的专有名词,让高等语更适宜生活。改造后的高等语被称为通用语,通用语比高等语更容易上手,一个没有任何基础的平民学习25年就能熟练掌握。
我曾经教萨沙书写简单的通用语,最后只换来一堆撕得粉碎的练字纸。
指挥官口中懂高等语的旅馆老板是个轻佻的漂亮年轻人,长着一头长期养尊处优造成的银白头发,这种头发在旧日贵族中被视为是有身份的象征。
“4个活性硅粒防毒面具,2支带瞄准镜的激光狙击枪,1支水银腔霰弹枪,一支溶解酸液手枪……”老板像唱歌一样念起我书写的物资清单,最后笑嘻嘻的看着我:“你们4个人要了小半个陆军兵团的武器配置,拿得动吗?”
“这些东西是他们3个人的。我的装备已经在身上了。”我从行军背包里拿出巴掌大小的机械智慧中枢。
旅馆老板用渴求的眼神打量我手里的机械智慧中枢。机械智慧中枢在核战争前也是贵族间十分稀少的物品,仅有指甲大小的集成板上放置着数百亿个精密元件,外接的通用探针能完成各种机械修理的工作,同时智慧中枢通过电讯号和上层区的知识神殿相连,随时能调取知识神殿中新增的知识。
在核战争后,这件装备无疑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旅馆老板有意无意的拨弄着银白的额发:“军官先生,你这件东西卖不卖?我认识几个愿意出高价钱的荒土匪徒头子。”
“收起你不切实际的幻想,巴托洛夫子爵。”我终于记起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上层区里显贵家族的分支,最爱举办露天色情宴席的巴托洛夫子爵。
“你认得我?”巴托洛夫显得有些紧张。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台智慧中枢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46兵团特勤连。如果它失踪,内置的发射器便会向46兵团内的新知识神殿发送电磁信号。特勤连对于这类事件,往往是使用轨道炮击清除信号区域——天上还有几颗老卫星没掉下来,何况特勤连宁愿毁掉智慧中枢也不愿意它落到其他人手上。”
巴托洛夫的脸色变得和头发一样苍白。他揉揉眼角,晶亮的泪珠从琥珀色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滚落出来。
“原谅我一时的鬼迷心窍,军官先生。”巴托洛夫哽咽着:“这里实在太苦了,每天的食物除了蛋白质凝胶就是养殖工厂里通过激素产出来的古怪肉块,连蔬菜都看不到……行行好,千万别告诉其他人,那群平民恨不得把我撕得粉碎,正在找机会呢。如果不是指挥官保护我,我早就死了……”
“你为什么不去文官系统?”我问巴托洛夫:“你懂得翻译高等语和通用语!”
巴托洛夫脸红了起来:“因为我离不开指挥官先生。指挥官先生在核爆炸时保护了我,后来又把我安置在石弩谷地。我想,我是永远不会离开他身边的。”
你心中保护贵族的指挥官之前还嫌核弹炸死的贵族不够多,我恶毒的想。
“作为交换,我需要住在这所旅馆里最好的房间。”我向巴托洛夫提出要求。巴托洛夫立刻就像被按住腰部的叩头虫一样点头哈腰,把我带到一所小房间里。
房间里挂着两三幅油画,其中的一幅是静物花瓶,青色的花瓶里插着淡蓝色的小花。
“军官先生,这房间之前也是一位贵族住过的。他留下了几幅画作为报酬。”巴托洛夫指点着墙壁上的油画:“作为艺术的爱好者,我没收他一分钱。”
我舒服的躺在床上,听巴托洛夫用高等语讲故事。
巴托洛夫滔滔不绝:“那个贵族来到旅馆时身上干干净净的,却一直在吐血。医生诊断出他曾经暴露在高剂量辐射下,要赶他出去。我见他可怜,就收留他住在这所房间里。那位可怜的贵族一直在作画,还用旧时的称呼叫我子爵。唉,多么可怜!”
“然后呢?”我饶有兴趣的问。
“过了几天,那位可怜的贵族浑身都烂掉了,每一寸皮肤都在融化……我拿床单给他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完……”
“继续说。”我突然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然后那个贵族就死在这张床上,真是麻烦的事情,我把床单洗了三次才洗干净,就是这张床……”
我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冲到窗边呕吐。
午后
令人困倦的下午两点。
我枕着叠好的外套躺在河滩上打盹。日光出奇的温暖,不远处的小河反射出细碎的闪光,像高级时装衣襟上的金属亮片。
我从上层区逃出来的时候,身上就披着一件青色亮片外套。
核战争爆发的当天,整个上层区陷入了火海。西极共和国一枚六百万吨当量的核弹砸在了上层区的反重力屏障上。反重力屏障只抵消了95%的核爆冲击力便失效了。剩下的5%则将上层区轰掉整整一半,而剩下的一半挤满了难民。
当天晚上,下起了充满辐射粉尘的灰色小雨,我披着青色外套缩在屋檐下冻得发抖,由于上层区的能源核心被核弹炸毁,温度调节机组失效,上层区的气温下降到11度。而贵族们是从来不喜欢穿厚重的衣服的,我出门逃难时,仆人也只给我准备了薄衬衫和外套。
从浸满雨水的外套上,我第一次感到了书中描写的寒冷。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萨沙走到我的身边盘腿坐下:“一起洗澡吗?”他指着不远处的小河:“尼古拉已经做过水质测试,只有轻度辐射。”
顺着他的手,我看到格里高利和尼古拉已经在河里玩水。
“我想睡一会。”我撒了个谎,真正的原因是我从来没有在野外裸体的经验,更别说在河里洗澡了,那简直像个粗鄙的下层区平民。
萨沙点点头,随后在离我不到半尺的距离里拉下了军靴的拉链,脱下了长靴。我顿时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忍不住用衣袖遮住了鼻子。萨沙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他接着脱下了深灰色的羊毛袜,揉成一团塞进靴筒。
我正想换个地方打盹,萨沙叫住了我:“给你当枕头。”他把靴子递到我的手里:“比外套更软。”我用两根手指夹着靴筒,准备等萨沙一走就把它们丢得远远的。
萨沙并没有走开,而是慢条斯理的脱衣服。下层区的平民对赤身裸体并没有什么“羞耻”的概念,不一会儿萨沙就脱得精光,把衣物胡乱丢在河滩上。他指了指满地的衣服:“政委,你负责替我看守。”随后他一路小跑冲进河里,和尼古拉打起水仗。
我立刻将靴子丢到一边,替萨沙收拾乱丢的衣服。从靴裤到外套,一件又一件。直到我发现了萨沙的衬衫。
这件白色衬衫的样式和我身上的一模一样,脱下来时还带着萨沙的体温,这件衬衣曾经包裹住萨沙健美的身躯,吸纳过他充满雄性荷尔蒙的汗水。我攥着萨沙的衬衣,心里涌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当机立断,我解开文官制服斗篷的系带,脱下外套和衬衫,颤抖着拿起萨沙半湿的衬衫穿到自己身上。同时将自己的衬衫和萨沙的衣服整齐的叠在一起放好。
洗完澡的萨沙向我走来,他健美的身躯上沾满了水珠,金色短发柔顺的帖服在额头上。他拿起放在衣物堆顶端的衬衫,大力的擦拭身上的水滴。
那是我的衬衫!我感到一阵狂喜。
“等等——”萨沙打量着手里的衬衫:“不对劲,领口太干净了。”他指着衬衫袖口的一点墨迹:“什么时候沾上这东西的?这好像是墨水?”
萨沙蓝色的眼睛射出利剑一样的目光,我顿时感到全身发冷。
“连长,我喜欢你的衬衫。”我大声的说,同时解开外套,露出身上萨沙的衬衫。在被识破前还是主动承认比较好:“我想穿一下武官的制服!”
“是这样吗?”萨沙翻来覆去的看着他手中我的衬衫:“我没发现有什么区别。”
“因为连长穿制服的时候显得非常帅气。”我索性说得更直接:“我想穿!”
萨沙的脸上露出笑意,我知道我成功了。
对付萨沙这种人,话说得越直白,他就越容易受骗。
“既然是这样的话……”萨沙把他的一叠制服丢到我的面前:“就允许你和我交换一天。其实我也想试一下文官的制服。”
我立刻背过身去解斗篷系带。
“你的鞋码是多少!”萨沙光着脚走到我面前,手里提着我的文官便鞋:“我根本穿不进去!”
我打量着一身文官制服的萨沙,忍不住想笑,文官制服中有一顶黑色的船形帽,萨沙把它歪斜的戴在一侧,看上去和小流氓没什么两样。短斗篷的系带也被绕成硕大无比的结,挂在领口处就像一团毛球。
萨沙看着换上武官制服的我,俯下身子哈哈大笑起来。我正在疑惑,萨沙已经走到我面前,摘下了我头顶上的大檐帽:“伊凡,这不行,帽子戴得太正经了……外套的扣子扣到喉结处……简直和死板的政委没什么两样啊……”
我本来就是政委!
“你的鞋子小得要命。”萨沙把手里的文官便鞋送到我的面前:“你和我穿一样尺码的衣服,鞋子的差别却很大。”
我拿过便鞋,按动鞋子内侧的隐形按钮。鞋子前端伸出一支发亮的探针,我将探针移近萨沙的脚,萨沙露出不解的神情:“这是……”
探针前端的生物荧光微粒发出幽暗的绿光,扫描着萨沙的脚部形状。在扫描完空间尺寸后,组成便鞋的活性材料自动变形,变成了适应萨沙的尺码。
萨沙的表情很惊讶:“太神奇了!”
我懒得用高等语去解释,反正萨沙也听不懂:“你穿上去就行了。”
萨沙穿上鞋子走了两步,又原地跳了几下:“为什么穿着一点感觉都没有?”
“鞋垫中有重力回馈系统和微型运算核心,能随时捕捉足部骨骼的受力情况做出调整。穿着它走远路也不会劳累。同时运算核心负责监视鞋外的气温,调节活性材料的温度随时保暖。”
萨沙揉着脑袋思考了一阵,我敢打赌他只听懂了“不会劳累”和“随时保暖”两个词。
“看来核战争并没有改变多少。”萨沙突然指着我说:“从这双鞋子,就知道你们现在还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很多士兵连鞋子都没有!”
我感到脸上发烧,面对萨沙的话,我一言不发,一颗颗解开武官外套的扣子,露出一片指甲盖大小,镶嵌在锁骨处的银色金属。
“连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神经元破坏探针。”我轻轻的按着那片金属:“它通过电讯号和46兵团的新知识神殿相连,另一头则连在我的脊髓神经上。”
“我听不懂。”萨沙一脸茫然:“这是什么玩意?”
“简单来说,我被这玩意监视着。如果我有什么异动,特勤连动一动指头,我的脑子就会融化,成为一个白痴。”
萨沙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的盯着那片金属看。
“连长,你现在还认为我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吗?你也许不知道,所有的军事文官身体里都被植入了这个玩意,特勤连随时都可以烧掉他们的脑子。”我苦笑一声:“那些人根本不信任我们,只是想利用我们掌握的高等语替他们当奴隶。而这些所谓的优渥待遇,是为了让我们减少体力消耗,把精力花在脑力劳动。”
就像核战前,贵族们奴役下层区的平民。现在,命运被可笑的倒转过来。
萨沙低下了头:“我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没人告诉我,旧贵族会被奴役!”
我不忍心让萨沙知道更多,于是换成了温和的口气:“连长,这是必要的措施,请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破坏这些约束。”
除了成为被控制的文官,旧贵族的唯一出路就是成为流亡的匪徒,我并不想那样。
午后的太阳慢慢的落了下去,我感到心里面空荡荡的,是说出心事的感觉。
安德烈爵士的最后一天
我和萨沙在沼地区巡逻时看到了列兵阿列克谢。
他倒在血泊中,艰难的呼吸着。他前胸插着一柄小刀,粉红色的泡沫不断从肺部的创口涌出。他脸上的防毒面具也被摘走,口鼻暴露在充满辐射粉尘的空气里。
我蹲下身子,用尽量轻柔的声音问他:“列兵,告诉我,暴徒往哪个方向去了,有多少人,身上带着什么武器?”
阿列克谢紧紧抓着我的斗篷下摆:“政委,他——”他指向一个方向,随后全身抽搐,再也说不出话。
辐射粉尘会让他的肺部组织变成一团充满粘液的紫红色肉团。在这之前,可怜的列兵会痛苦的煎熬至少两个小时。
“连长,请给他一颗子弹。”我的声音透过防毒面具,听上去就像在深邃的矿井中发出来的一样:“别让他受太多苦。”
萨沙按着脸上的防毒面具,似乎想说什么,又摇摇头。我透过防毒面具的镜片,看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慢慢从腰间拔出手枪,挥手示意我背过身去。
我转过身去,看到紫色夜空中的暗绿色圆月,形状和颜色像书本上的霉斑。辐射后疯长的细叶植物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一条被污染的小河如五色斑斓的花蛇,在半人高的植物中蜿蜒前行。
一声枪响后,萨沙向我走过来。
“阿列克谢是个勇敢的小伙子,走的很快。”萨沙的声音因为愤怒在发抖:“我要抓住那个暴徒,用扣子一丁点一丁点把他的皮剥下来……”
我和萨沙在半人高的辐射植物中小心的搜寻杀死阿列克谢列兵的暴徒。
暴徒是脱离了军团编制的“自由人士”,他们为所欲为,为了生存和享乐会袭击任何人。当一定数量暴徒集中到一起时,甚至会劫掠居住区和养殖工厂,将那里变成罪恶的乐园。
在一百米外,我发现了两个戴着军用防毒面具的可疑人物。我示意萨沙慢慢的接近,萨沙却大吼着取下背上的霰弹枪,往那里开了一枪。
其中的一个人身子晃了晃,似乎受了伤。随后两个人朝不同的方向逃跑,不时以手枪还击。
“我去追那个没受伤的,政委。”萨沙紧紧握着霰弹枪,就像握着一根随时要敲碎人脑袋的铁棍:“政委,那个人可能携带武器,你记得跑Z字形,身子尽量伏低……”
他说完之后就像暴怒的雄狮,举着霰弹枪向其中的一个人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