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杨不正经的笑了会，语气间带上了几分正经，“我们都有跑到一半，觉得痛苦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再多坚持一下就会发现，原以为承受不了的痛苦，并没有那么糟糕。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也就过去了。回头想想，说不定还会笑出来。”

他对着莫笑了笑，继而大步向固定好的鱼竿走去，“好了，去看看有没有贪吃的鱼宝宝上钩了。”

“杨路。”

“嗯？”

被喊了名字的人，转过身，只见身后那人笑吟吟的——“谢谢你。”

第十一章：合作

日子不紧不慢的过，总觉得刚刚才是星期一打算大干一场，转眼又是周末了。

莫可闳每每为时间不够用而抓狂。心心念念要回归bench work的他，到现在连实验桌都没怎么摸过。

不过再忙，他的心情还是很愉悦。

他喜欢Richmond，这里气候很温暖，人也很热情，而且食物很好吃。

他喜欢东南医学中心，这里有志同道合的伙伴，有很多“靠谱”的合作者与他一起谈论科学。

说到“靠谱”两字，其实来自于杨。这些合作者，大多经过他的筛选和推荐，他给予的评价基本就是“靠谱”、“不靠谱”两类。

现在每周有两个下午，莫会和合作者开会。其实在更明确的实验想法出现前，这些会议更多的只是在闲聊。但光是这些发散性的闲聊，就让双方受益匪浅。

他有时满心欢喜的向杨路感叹：“和好科学家谈论科学，真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情！”

这时，杨通常回他一个哀怨的表情：“你个死没良心的，见一个爱一个，有了新欢，就忘了我这旧人，唉！”

不过说到最大的合作者，自然还是杨路。

论起实验室规模，光是想想就会觉得他们之间的合作，不可能建立在平等基础上。

确实，说要说到硬件的话，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借用杨实验室的仪器设备。

但是，说到想法灵感的话，那么只要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就能平等的合作。

从年轻时代开始，两人经常聊啊聊的话题就跑到科研上去。当时自认能力出众的杨，一直暗暗为莫可闳灵活的思维惊讶。

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后，杨觉得莫简直是个idea生产器，你给他提供点背景大方向，他就能自动蹦出一堆主意来。

莫可闳有个更大的优点是，沉得下心来做手上进行的课题。很多脑子聪明主意多的科学家，往往有个通病，就是三天两头搞新课题，这个试试、那个弄弄。结果花了很多钱，做了一堆鸡肋的数据，最后什么都没做深。

在这点上，莫天生沉静的性格帮了他大忙。再令人兴奋的idea，就算想做的不得了，他都会定下心来做大量背景研究，阅读相关文献。在准备充分后，再谨慎下手。

“……唔，但是最后要将数值标准化是个问题，我试了下，在这么多处理步骤后，蛋白已经破坏的差不多了。”

“这个简单，蛋白不稳定，但DNA很稳定，理论上最终DNA含量和细胞数量是成正比的。”

“啊——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马上去试。老板你真聪明！”王小玲是个直性子，脱口而出“老板”二字，虽然大家背后都这么喊，但也只有她会当面这么称呼。

所幸莫可闳脾气太好了，一点不以为意，只是无奈的纠正她：“说英文！”

“是是是！嘿嘿嘿！”

王小玲在国内念完博士后跑来美国做博士后，之前一任老板也是中国人。因为实验室几乎都是同胞，她虽然来了快两年，英文还是说得磕磕巴巴惨不忍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中国人大多勤奋，不用人催就自己猛干活。很多中国老板就专门爱从中国招博士后和学生，把实验室搞得像个中国城，就连些现实点的美国老板，同样不能免俗。

别人实验室的事，莫可闳也不能说什么，但他自己并不想为了多出数据，让自己的门生丧失练习语言交流的机会。科研的世界并不是会做实验就行，如何将自己的成果“推销”出去，创立名声同样重要。

王小玲一来，他就和她约法三章，实验室只准说英文。

结果这丫头老是说着说着就自动切换回母语，搞得他无可奈何，只能像个老妈子一样一遍遍纠正她。

有几次她还破罐子破摔，“哎哟，我这破英文没救啦，您就饶了我吧！”

把莫可闳给气得不行。

想他要求严格也是为了她好，这丫头有在学术界发展的野心。要是想留在美国就不用说了，哪怕将来回国，英文太烂的话，连论文都写不来，怎么个混法？

被莫可闳念了以后，王小玲继续用她的破烂英语，和他讨论实验结果和计划。

“哟，你们娘俩又在开小会啊！”

只见杨路伸了个脑袋进来，笑得眼角弯弯的。

看到他，王小玲立刻眼睛一亮，理直气壮的指着他：“看，人家杨老师也不说英文。”

“还不是怕你听不懂！”不待莫可闳回答，杨路抢先反驳。

“呜呜唔，你又欺负人家！”

“欺负你有啥好处？除非倒贴我劳务费。”

“哼！我要告诉我老公！”

“哎哟哟，吓死我了～”

“你们两个……太吵了。”莫可闳按摩着酸胀的太阳穴，这两只活宝拆开来任一只他都吃不消，更何况放一起平方以后。

“老板，还有啥吩咐不？”

王小玲眨巴眨巴着圆圆的眼睛——说实话，她是从头圆到脚，也不是胖，但就是天生长得珠圆玉润，非常之喜庆。

“……没了，就这样，你去吧。”

“哦耶！做实验！做实验！”说着，她就蹦蹦跳跳的出了莫的办公室。

一回头，就见杨很得意的向他邀功，“看，我介绍的人就是靠谱吧！”

斗嘴归斗嘴，杨路还是挺欣赏这丫头的，尤其是那活泼的性子，见了他一点没有畏缩的意思，每次碰到她，总要逗上她一番。

莫可闳很有种扶住额头的冲动，长叹一口气后，他不得已的回答了个“嗯”字。

“……你有什么事？”

“我一定要有事才能来？”

莫可闳沉默了，这种对话无论他怎么回答，都会被杨乘机调戏一番，就算老实人如他也学乖了，不痛不痒的回一句：“……随便你。”

“啧！”对他的不配合被调戏，杨表示很不满。

“其实我来还真有正经事。”

“什么事？”

“你猜猜看。”

“……”

莫的脸颊轻微的抽搐了下，还好他向来镇静，愣了几秒，做出一副用力思考的样子，最终一副艰难的表情，答：“我真的想不出来。”

“嘿嘿嘿，我把你的proposal修改完了。”在莫的配合下，终于能献宝的杨，一副“我很乖，快表扬我”的神情。

“这么快？”这一次吃惊的表情，莫可闳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上个星期杨把他那份申请NIH的RO1资金失败的申请稿要了过去，说看看能不能改动下，投到AHA去申个两三年的小funding先说。

不管钱多钱少，手上有了钱，才能做更多实验，出更多数据，然后回头去申更多的钱——说白了，科学圈玩的也是钱生钱的游戏，只是看你会不会玩，有没有这能力玩。

杨路那么一说，莫可闳几乎是欢天喜地的就把稿子发给了他。拜托，以杨路忽悠钱的功力，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他帮忙看一眼。

只是，他怎么都料不到杨路的速度居然如此迅猛。打开文件，莫可闳迅速的浏览了一遍，越看越吃惊。

原以为杨只是稍加润色，没想到他连整体框架都调整了。虽然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但是经过他手之后，原本自己都觉得有些乏味的故事，被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成了拯救人类未来的希望所在。

“这……你花了很多时间吧？”

“也还好啦，毕竟有原稿基础，我只是重新组织了一下。”

“什么‘重新组织’，根本是‘重新创作’才对！”

“你不高兴？”杨路开始担心是不是自作主张太过分，惹莫可闳不开心了。

“没有没有，你别误会。我是很感激，这么大工作量，耽误你那么多时间，我都不好意思了，我当时应该先修一遍再给你。”

“我们之间就少来那套了，什么不好意思的，听得就别扭！”说着杨路摊了下手，“再说了，这能耽误我多少时间？你也太小看我了。”

想到杨路有过花一天时间搞定一篇论文草稿的记录，他的歉疚心立刻淡了很多……那个，能者多劳嘛！

“总之，等你看完，抽时间我们开个会，把细节再讨论下。”杨路想了想，道：“最好这个星期，下周一二我要去NIH的study section主持一个funding评审，周三回来，周四要去盐湖城出差，周六晚上才回来。”

莫可闳刚想问“要我送你去机场吗？”，一想杨路应该会客气的谢绝，于是换了更强硬的语气：“你去机场让我接送吧！”

“哎呀，我就在等你这句话！太好了！一想到要将我家‘小银’孤零零扔在趴车场，我就那个心如刀割哟！总之麻烦你了。”

……好吧，期待这个人会有“客气”的常识，根本是他自己的错。

定好开会时间后，莫可闳就巴巴的指望着话痨先生快点走，好让自己重新埋头工作。

“啊！差点忘了还有件正事！”杨一脸的神秘兮兮，连嗓音都压低了几分，“后天中午的讲座你一定要去听。”

“讲座我每次都去。”莫可闳一头雾水，这个事情有重要到需要特意来提醒他吗？

“我是说后天那个，你去了还要认真仔细的听，听完至少要提两个问题——这是作业，你得给我好好完成。”

“……哈？为什么？”

“因为你虽然不是经常提问，但每次都很戳要点，答不上来会很尴尬。”

……这算是表扬吗？莫可闳不太确定，不过重点是——“我是问为什么后天的讲座这么特别？”

杨路忽然笑得很邪恶，一字一字吐出来：“因为俺家姘头要来了！”

第十二章：真相

两天后，杨路口中的“姘头”驾到了。

和来宾预约了开会的莫可闳，从早上开始就心神不宁。

Richard Spiegel，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有点耳熟。之前接到邮件通知的时候并没有留意，被杨路一提，他才想起来，近几年参加的学术会议上，这人应该有做过报告，可能是不同分会场自己没去听，但在会议手册上应该看到过这名字。

后来一搜，果然，领域不是很近所以之前没留意，此人明显是上升中的新星的势头，就是所在的学校比较一般。

听杨路说，其实Spiegel是来面试的。因为他和现在所在学校的矛盾还没激化到不可收拾，所以杨路以普通邀请的方式把他请来——这也是他暗中拜托莫帮他一起考核对方的原因。想必Eric、Sam他们也会被委以相同的请求。

说起来，Spiegel和杨路是正宗的同门师兄弟。

念博士的时候，他们是同校同专业差三届，虽然不是一个导师，但关系算很近的了。据说这小子第一个轮转就在杨路实验室，还是杨手把手带他做的实验。

这两人的缘分还没完，杨路在NIH博后的第二年，Spiegel毕业也去了那里。原来交情就不错的两人，在这两年中火速勾搭混成了死党。

用杨路的话来说就是，“除了你以外，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所以说他是我家‘姘头’了。”

莫可闳很自然的用科学家的思维推导了下，如果第二要好的朋友是“姘头”的话，那么最要好的朋友应该是……

于是，他默默的郁闷了。

等啊等，十点半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复数的脚步声走近，莫可闳连忙起身迎接。

走在前面的是杨路，后面是一只整个比他大了一圈的……熊。

过人的身高，强壮到威武的体格，还有布满整个下巴的黑色络腮胡——莫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黑熊的画面。

“Kehong，这是Richard，唔……你可以叫他Dick，他不会介意的。”

笑眯眯做介绍的杨，下一秒就被背后伸来的粗壮胳膊勒住脖子直喊救命：“老子很介意！”

Richard昵称Dick，还有种意思是“小弟弟”，这也是为什么越来越多人不愿意取这名字的原因。

偏偏杨路是不揭人伤疤会死星人，于是眼下生命权直接遭到挑战。

当了一辈子书生的莫可闳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明知道他们是朋友间的打闹，还是有点着慌，“你、你们不要打了，真的会受伤的！”

扭做一团的两人静止下来，讪讪的松开了手。

“咳……很高兴认识你，我早就听Lu说起过你，一直期待能和你见面。”浓密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

“我也是，欢迎来Richmond，我……”一握住对方伸出的熊掌，莫可闳就被强劲的掌力摇晃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好了，你们慢慢聊吧。Kehong，十一点半的时候你能送Richard去讲堂吗？”

“没问题。”

“去吧去吧，放心，我不会把你家sweetheart怎么样的！”Richard肚子上立刻挨了一肘子，所幸他皮粗肉厚也就哀叫一声，大概连个印子也不会留。

等杨路一走，两人寒暄了几句就隔着办公桌坐下，莫将事先准备好的幻灯片打开，调整了下电脑屏幕的角度让对方能看清。

莫可闳花了半个多小时，将自己的研究大致讲解了一遍。

Richard听得很投入，中间还打断三次提问题，别看他人长得粗犷无比，心思却非常细致。莫在心里大叹人不可貌相。

聊完研究后，因为距离讲座还有点时间，两人就闲聊了一会。

之前莫可闳听杨路说起过一些Richard的背景。据说做了一段时间的博士后，他就跑去了企业界，后来发现企业界按时完成任务的拘束性不合他脾性，便又跳回了相对自由的学术界，找了个学校当助理教授。——从企业界跳回学术界的例子可说少之又少，主要原因是学术发表记录的中断，但这位大哥硬是做到了。

当然，除了一方面是他本身实力出众，更重要的是他做的动物模型是时下最热门的斑马鱼。

招他的那个学校，在他去之前一直养不好斑马鱼，直到他去了才解决问题。——而这，也正是眼下杨路试图挖角的原因之一。

说起来，他和莫的情形有点类似，也是干了五年的助理教授，正在向中游迈进中。

不同的是，Richard刚拿到RO1基金，如今准备带着这笔钱换个更好的地方。这也是很多年轻教授的经典路程——找个一般的学校，争取拿到资金，然后带着资金跳槽。

“哼！那个破学校一点远见都没有！我说两句还嫌我烦。总之他们是巴不得我快滚！老子就滚给他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