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说着闲话,袁子湛又喝了几杯茶水,这才开始工作。记账算账的活一直都是徐桂在做,没有另请账房。虽说是王府,可平时的花费用度却不算大,徐桂倒也顾得来。二人认真对账,也不说话,屋里安静极了,只偶尔从墙外街上传来阵孩童嬉闹声。
约过了半个时辰,徐桂放下账本,长舒了口气,见袁子湛依然扎在账本里,便叫他道:“小伙子,休息一会吧。”袁子湛闻言,这才抬起头来,叹口气道:“看得我这脑子越来越晕。”说着话,站起身走到黄花梨木雕花嵌理石面圆桌前,拎起茶壶,一气倒了三杯冷茶水灌进肚子里。
徐桂忽然想起件事来,便向他问道:“子湛,把你的生辰八字写下给我。”袁子湛一听,诧异道:“写这个做什么?”徐桂便道:“拿去测测,看有没有好姻缘啊。”袁子湛闻言,脸色一僵,敷衍道:“我不记得了。”徐桂没觉出他的不快来,不相信道:“怎会不记得,至少记得哪年那日的吧,什么时辰忘了就算了。”袁子湛反问道:“王爷知道吗?”徐桂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回道:“当然知道。”袁子湛顿时生起气来,一时难以控制,竟冷冷道:“我这就去问问王爷。”
徐桂见他这样,大感意外,问道:“你去找王爷做什么?”袁子湛也不理会他,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徐桂忙起身追出去,谁知他出门一看,人已不见了,心中奇怪极了,不知他为何好端端竟生起这大的气来。又担心他闹出事来,慌慌的追了过去。
袁子湛一刻不停的跑了回去,到了萧思话门外,也不问一声,直接掀开帘子冲了进去。萧思话正坐在窗下的榻上发呆,膝上放了本书。袁子湛猛地闯进来,吓了他一跳,身子一抖,膝上的书立即掉到了榻上。他看清是袁子湛,松了口气,佯怒道:“你这是急什么。没头没脑闯进来,前面没事做了吗?”
袁子湛冲到他身前,俯视着他质问道:“是你让徐桂给我做媒的吗?”萧思话见他这般大的火气,不解得反问道:“是,怎么了?”袁子湛大声喊道:“我不是说了我不要吗。”萧思话皱起眉头,不快道:“若是真不愿,那就算了,生这么大气做什么。”袁子湛想起夜间独坐他门外之事,一直强压心中的情感瞬间爆发出来,顿时气愤与委屈全部涌上心头,大喊道:“你什么都不懂!我才不要那些不认识的女人!永远都不要!”他喊完,脑子里立即乱成了一团,一阵阵发晕,就像他被裹在汹涌的海浪中翻来覆去。
他话音里带了哭意,令萧思话十分惊讶。然而袁子湛这般无礼取闹,却彻底惹怒了他,不禁提高音量斥道:“胡闹!这里是你耍脾气的地方吗!”他话音刚落,袁子湛眼圈红了,眼见就要哭出来,却突然转过身,一声不吭的跑了出去。
萧思话不知为何,心脏竟猛地一缩,一股不安霎时涌遍全身,胡乱踏上鞋,就要去追他,大声叫道:“你去哪?给我回来!”
徐桂此时方赶到,袁子湛红着眼从他身旁跑过去,接着萧思话又一脸慌张的从屋里追出来,连鞋也没来得及穿好。徐桂见状,心中一紧,也来不及多问,忙转身去追袁子湛。可他哪里能追的上,气喘吁吁跑到门外,左右一看,哪里还有袁子湛的影子。他又心急火燎的返回去,却见萧思话踏着鞋在院子里来回踱着。萧思话见他一人回来,脸色立即变得更加苍白。
徐桂小心翼翼问道:“王爷,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萧思话气道:“天知道!子湛他突然气冲冲的跑过来质问我一通,被我骂了一句,又赌气的跑了出去。”说完,转身走了几步,又担心道,“他一个小孩子,这么冒冒失失跑出去,能去哪,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徐桂安慰道:“王爷,别担心,子湛已经不小了,能照顾好自己。等他气消了,想通了,自己就回来了。我这就去派人找,一定不会有事的。”萧思话听了,依然不放心,又不安道:“他会不会一气之下回通州?”徐桂听他这样一说,也没了主意,就道:“王爷先别慌,要是过了今夜还找不到人,就去报官。”萧思话强自镇静下来,心知自己再急也无用,便向徐桂嘱咐道:“快派人去找,越多越好,将这府里的人全派出去。一定要把人找到。”徐桂应道:“是,王爷。”他一说完,就慌张张的走了。
萧思话见他走远了,又不安的在院中来回踱了一会,时不时停下朝外看看,却总是不见有人进来,心中越来越急。
第七章
袁子湛赌气跑了出来,却不知去哪。一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胡走一通,倒也亏了他这漫无章法的路线,才没被府里的人找到。不知不觉到了中午,他走到城外的一座林子里,在一条小河边靠着树根坐了下来。走了半日,已是饥肠辘辘,附近阒无人声,去哪里寻吃得来,只好生生饿着。
眼前那小河清可见底,淅淅沥沥朝东淌着,将他心思也带着飘远了。他默然自问,何时对萧思话有了这种感情,却不得答案。只是一想起那人,那十根骨节分明的手指便跃然心间,逐渐合拢,将他一颗茫然无助的心紧紧抱住。想起当初香蕊为了所爱之人,毅然决然同王爷闹翻,离开王府,他无法理解。而今,亲自尝到这爱之苦,方知不过这一字,就能令人发疯发狂,不肯回头。
思及那人不解此情,又恨又气。然转而一想,却发现自己从未暗示过什么,对方又怎能明白,这一通脾气发的在那人看来倒是莫名其妙了。
“唉!”他将手中捏着的一颗石子狠狠扔进小河,只见石子落水时溅起一束水花,很快的沈到河底,混到众多石子中间,再也找不到了。
此时他心里这股气已消了大半,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却又觉得现在回去太丢人。忽然听得远处传来说话声,不知为何心里一慌,急忙站起身,抓着树干,三两下爬了上去,刚刚在树杈间坐下,就见孟大壮和门房急匆匆的朝树下走来。
门房边走边向孟大壮道:“哎呀,这袁小哥究竟去哪了?”孟大壮四下一看,见附近没有人影,胡乱应道:“不知道。”门房又抱怨道:“这可要把王爷急死了,竟把府里的人全都支出来,今天要是找不到人,怎么跟王爷交代。”二人边说边走,不久就没了身影。
袁子湛听到他们的对话,心中又苦又酸,愈发想回家了。想起萧思话身体虚弱,真要急坏了可怎么办,可刚下了决心,又觉得在府里大发一通脾气,过了半日,没事人似的回去,实在难为情。
萧思话悬着颗心,连午饭也没胃口吃,饭菜刚端上来,他只扫了一眼,便让人原封不动的端回去。他又空等了一下午,直到天色变暗,月上树梢,袁子湛垂着头,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萧思话见他好生生回来,提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袁子湛已经见过徐桂,听徐桂说王爷等了他一天,担心的一口饭也没吃,现在又见他正站在院中等着,鼻头发酸,红了眼眶,低低叫了声:“王爷。”
萧思话冷哼一声,气道:“这么大的人,为了一点小事就跑出去,一日不归,你可知道错了!”袁子湛点点头,道:“王爷,我错了。”萧思话见他嘴唇干的破了皮,不忍再责骂他,便问道:“饿吗?”袁子湛经他这一问,立即觉得肚里空荡荡的,饥饿之感烧灼着他的心,难受极了,赶忙点头道:“饿。”萧思话道:“先去洗脸,稍后来我房里吃饭。”袁子湛道:“嗯。”
袁子湛仔仔细细洗了脸和手,见衣服下摆沾了泥土,刚想换下来,转念一想,样子越是狼狈越好,惹得王爷心疼,就不舍得责骂了,于是作罢。
他走到萧思话屋子门外,犹豫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道:“王爷。”屋内立即传来萧思话的声音,“进来吧。”袁子湛这才进了屋子,见萧思话正坐在红木雕葡萄纹嵌理石面圆桌前,桌面上摆满了饭菜。他心里一热,不觉站住了。萧思话指着一把圆凳说:“愣住做什么,快坐下吃饭。”袁子湛心中又愧又疚,忍着涌上喉间的哭意,闷闷的回道:“嗯。”
袁子湛走过去坐下,刚拿起竹筷,萧思话就夹了块肉放进他碗中,并道:“多吃些。”袁子湛终于没忍住,泪珠从眼中掉下来,咬着嘴唇点头说:“谢谢王爷。”萧思话见他这样,不觉轻叹口气,道:“你若不喜欢,好好说就是,我也不会勉强你。生这么大气,气坏了身体怎么办。”袁子湛听他说完,抹掉眼泪,认真道:“我知道了。今后决不会这样了。”萧思话心想刚觉得他长大了,可生起气来还是像个孩子,微微一笑,指着他的碗道:“快吃吧。”
袁子湛也忙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萧思话碗中,笑道:“徐管家说您也一天没吃饭,王爷您也多吃点。”萧思话笑道:“好。”袁子湛回他一笑,夹起碗里那块肉,放进嘴中,起劲的嚼着。
二人开始吃饭,也不说话,袁子湛拿眼偷偷看看他,见萧思话慢条斯理的嚼着,忽然放下筷子,“扑通”一声跪在萧思话身前,把萧思话吓了一跳,也慌忙放下筷子,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袁子湛抬头望着萧思话,一脸期望道:“我求王爷一件事。”萧思话道:“你起来好好说。”袁子湛摇摇头,坚决道:“除非王爷答应我。”萧思话越发不解,便问道:“什么事?”袁子湛道:“我不要结婚,我想一辈子陪着王爷,照顾王爷。”萧思话闻言,惊得一时无话,过了片刻,才道:“你怎么说这种话,又没人赶你。快起来。更何况,成了家,也照样能留在这里。”袁子湛态度愈加坚定,一字一句道:“求王爷答应我。”
萧思话悠悠叹口气,道:“你这傻孩子。快起来,我答应你就是。”袁子湛听他这样说,才展颜一笑,站起身来。萧思话望着他道:“其实我急着给你成家,也是为了把你留在身边。若是你在这边有了家,有了牵挂,即使找到你家人,也还是会留在这里。”
袁子湛听完,才明白他这番苦心,激动的说道:“王府就是我的家。王爷在哪,我就在哪。就算王爷赶我走,我也死赖着不走。”
萧思话心中,早已将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如今见他也将自己当成家人看待,心中涌上一股暖意,轻轻拍拍他手背,道:“赶快吃饭吧。”
这场风波便就此停止,只是府里的下人经过此事,明白萧思话是怎样重视袁子湛,对袁子湛的态度愈加客气有礼。然而这府上里里外外十几人,人心不一,有几人的心思就想歪了。见了袁子湛一脸奉承,背地里却骂他男宠。这话传到徐桂耳中,气不过,便将所有人偷偷召集,狠狠训了一通。恰被路过的袁子湛听到,冻在当地,激出一身冷汗,心中滋味难明。
这之后,他都心神不宁,身上忽而发冷,忽而发热。自从进了这王府,他的世界就是萧思话和他居住的这小院,就是这王府,外面的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从前被爱冲昏了头脑,一心一意,奋不顾身。今时猛地醒觉,这禁忌之爱,见不得一丝光,犹如飞蛾扑火,终将被烧成灰。这般竟隐约生了退缩之意。
做完一日工作,黄昏回了小院,先去见了萧思话。萧思话一见他,立即高兴道:“饿了吧。我已经吩咐厨房今日多加几个菜,给你补补。”袁子湛迅速的看他一眼,低下头无力道:“王爷,对不起,我有些累了,想早点休息。”萧思话见他一脸疲惫,心疼道:“你不用如此辛苦,慢慢做就是。既然累了,那就快回去休息吧。”袁子湛心中升起愧意,低声道了再见便走了。
袁子湛一回屋,胡乱蹬掉鞋,扑倒在床上,心神俱疲,不过片刻,就熟熟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忽然感觉有人在床边,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却正好对上萧思话惊愕的目光。袁子湛见他手里抓着被子,动作停在半空,原来是要给自己盖被子。一盏烛灯立在屋中的桌上,昏暗的烛光在他脸上映出明暗相间的光影来。萧思话回过神来,笑道:“吵醒你了。”说着放下被子,又道,“真是个孩子,睡觉也不盖被子。”
袁子湛望着他出了会神,忽然叫道:“王爷。”萧思话问道:“什么事?”袁子湛轻声道:“我喜欢你。”他一对黑眸,在昏暗之中,晶晶发亮。萧思话忽然觉得满心欢喜,摸摸他的头,笑道:“我也是。睡吧,累了一天了。”袁子湛开心的点头笑道:“嗯。”萧思话又冲他笑笑,转身拿了桌上的烛灯,走了。袁子湛盯着他背影,忽然发觉这人跟初见时相比消瘦了许多,厚实的肩膀变得单薄,显得那样脆弱。
萧思话走后,袁子湛彻底没了睡意,躺在床上,万千思绪,如团乱麻。想起日间之事,似一场梦,极不真实。本来压下去的感情,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又猛然迸出,竟比之前更加强烈,像汪洋之中的一股巨浪,瞬间将他卷入其中,不知下刻身至何处。
萧思话看他累成这样,有心让他休息几天,翌日一早便对他道:“休息一日吧,陪我下几盘棋。现如今这院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一走,剩下我一人,实在无趣的很。”袁子湛仍然处于两难煎熬之中,一想起要整日面对他,愈发害怕,便借口道:“不了,还是得趁现在多学点东西的好。累是不怕的。”萧思话闻言,心中小有失落,却为他这股好学的劲鼓舞道:“不错,年纪轻轻,便如此上进。那好,你去吧。下午早些完工,你很少出去玩,我让徐桂今晚带你出去转转。”袁子湛听他不再坚持,暗暗松口气,忙高兴道:“谢谢王爷。”
下午天色刚暗,他正在厨房里和蔡升说话,徐桂忽然走进来,笑道:“原来你在这。走,我们出去玩。”袁子湛一愣,问道:“去哪?”徐桂道:“你尽管跟我走就是。”这时袁子湛才想起清晨萧思话说的话来。他本来早已忘了,那会也是为了敷衍才答应的,倒并不想出去,便拒绝道:“徐管家,累了一天,还是想早些回去。”徐桂呵呵笑道:“王爷的命令,怎能不从,走吧。”一旁蔡升也跟着劝道:“小哥,就去玩一晚上,日日闷在家中,有什么乐趣。”袁子湛不便再拒,只好道:“好吧。”
徐桂一听,就拉了他往外走,边走边道:“王爷真要把你当成亲弟弟呢,看你累了这些天,便想让你出去玩一晚,放松一下。连我也跟着沾你的光,能偷个懒。”
徐桂带他出了王府,直奔城内最好的饭馆而去。二人到了万香居,只见一楼大堂里已是坐满了人,最里靠墙处搭了个一人高的戏台,台上坐了一个怀抱琵琶的女子,一根根如玉葱般的手指在琴弦上来回抚弄着,传出清澈悠扬的乐声。
袁子湛从未来过这里,有些拘束。徐桂拉了他朝楼上走去,上到二楼,只见宽敞的走廊两边排满了古雅的屋子,有几间屋里还传出依依呀呀的唱戏声。
迎面走来一个小二,见了徐桂,堆出满面的笑容,点头哈腰道:“徐老爷,雅间早给您备好了。您跟我来。”说完就在前带路,引着二人朝里走去。小二走到一间屋子前停下,打开门,让开路把二人请进去,他才进来,殷勤问道:“不知二位今夜想吃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