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晖关了电视,去厨房绞了一把热毛巾回来,给陈开宇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陈开宇迷迷糊糊的拉了他一把,嘟囔着说,“小晖,赶紧睡吧。”
黎晖答应了一声,把陈开宇的军装用衣架子搭起来,挂在门背后,又用手捋平整,这才轻手轻脚上了床,蹭着陈开宇躺下,两人热乎乎的挤成一团。
睡到半夜,黎晖被吵醒,发现窗扇正被风吹得匡匡响,外面正电闪雷鸣,夜风中已有渗人的凉意,看来马上就是一场大雨,黎晖爬起来,把窗扇用挂钩挂牢靠,看了一眼陈开宇,依旧睡得沉沉,于是顺手拉过墙角的毛巾被,盖在陈开宇的肚子上。
“今晚能睡个好觉。”
黎晖亲了亲陈开宇,正准备躺下,发现对面桌子上的电视机电源灯还亮着,外面的闪电更亮了,黎晖不得不再爬下床,过来拔了电源插座,转身的时候,发现陈开宇的军装裤在门板上发着亮,他走过去,掏出那只陌生的手机,上面依旧显示着张媛的来电,而电池已仅仅剩下最后一格,手机的后板滚烫,说明一晚上电话就没闲着。
黎晖扭脸看看躺在床上的陈开宇,鬼使神差的按下接听键,手机还没举到耳边,就听到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老公。”
黎晖手一抖,通话被挂断了,黎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的盖住了外面的雷,它迅速的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好一阵子,黎晖才抚平情绪,轻轻而长的呼出一口气,低头看了眼,有几十条新短信,黎晖翻到通讯录,发现里面只存了三个号码,一个就是张媛,还有一个是陈开宇家里的座机号码,因为是军区直线,所以黎晖记得很清楚,最后一个号码他不认识,通讯录上只写了军区两个字而已。
黎晖关了手机然后塞回裤兜里,转过身,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有等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黎晖爬上床,靠在墙边坐好,脑子和心里都是一片空白,想不出什么,也不愿意想什么,干巴巴的坐着,直到天亮。
陈开宇醒过来,睁眼看到黎晖就冲他招手,黎晖顿了一下,还是听话的爬过来,陈开宇搂住他的脖子拽进怀里,“怎么这么早醒了?”
黎晖靠在他的胸口,熟悉的味道和温度,踏实而温柔,“下大雨,睡不着。”
陈开宇撑起身子,往窗外看了一眼,“哎哟,真下下来了,我以为天气预报又胡说呢。”
早上时间宝贵,没有过多温存,陈开宇跳下床穿衣洗漱,黎晖还窝在床里,眼睛跟着他进进出出,陈开宇套裤子的时候,黎晖就看着那只兜,陈开宇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裤兜里有一只手机一样,利索的系上裤扣,扎好皮带,过来俯身在黎晖嘴上亲了一下,“晚上想吃什么?”
“啊?”
陈开宇转身,“今天凉快,晚上去东新街吃吧。”
“好。”
院子里静悄悄的,黎晖还在床上靠着,他动不了,浑身都是软的,乏力到一颗眼泪都流不出来。
可是陈开宇很快就回来了,黎晖听见院子门响,然后屋门就被推开了,陈开宇喘着气站在门口,看见黎晖时,突然安心的靠在了门板上,黎晖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到陈开宇从裤兜里掏出那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黎晖的眼泪才突然的落了下来,陈开宇把手机放到床上,人也坐了下来,伸手来捉黎晖,黎晖摇着头躲闪,“小晖,过来,哥跟你慢慢说。”
黎晖慌张的躲闪着,他不是不给陈开宇解释的机会,他只是害怕,他好害怕听到什么,昨天一整晚他强迫着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陈开宇还是捉住了他,有力的手臂把他箍在胸口,黎晖带着哭腔说,“哥,你放开我,我真的不想听,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也不要说。”
陈开宇抹了一把黎晖的脸,像从前一样把他抱在膝盖头,紧紧的抱住,“小晖,我……”
黎晖突然狠狠抓住陈开宇后背的肉,陈开宇疼的一皱眉,但还是接着说,“我结婚了。”
黎晖狠命的抠着陈开宇,即便隔着军装,陈开宇也感到了钻心的疼,可是他清楚,此刻怀里的孩子承受的是比这更深的痛苦。
“哥,我不想听,你不要说。”
陈开宇紧紧的抱着黎晖,“小晖,哥不是故意想瞒你,我原来打算自己处理好这件事情,事实上我的确在处理,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麻烦。”
陈开宇一边说,一边和黎晖较劲,他们俩力气都很大,没多大功夫两人就都汗淋淋的,黎晖努力想离开陈开宇的钳制,几次都快要成功了,陈开宇一把把他拽了回来,按着他的额头大声说,“小晖,你不要这样!这没什么,说清楚了就没什么事儿了!小晖,听话!”
黎晖受惊一样看着陈开宇,眼角还有没来得及擦的泪水,“哥。”
陈开宇亲着他的眼角,把他的脸扳过来靠在自己的胸口,忽然间,千言万语就不知道要怎么说了。两人在静默中拥抱着,好半天,黎晖才说,“哥,你不用解释,我不怪你,我自己也是这样。”
陈开宇叹了一口气,“不是,小晖,难道说因为你结婚所以我也要结婚吗?再说,你结婚的事情我很清楚,是为了你妈。”
“不管怎么样,我都……”
黎晖那压抑了许久的负罪感涌了出来,唠唠叨叨说了很多,直到陈开宇说,“小晖,真的和你没关系,我是在你之前结婚的。”
陈开宇的婚姻几乎是早就注定的,像他这样背景的高干子弟,大半都逃不出这种命运。很早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审时度势,在心里排出一个亲家的明细,在随后的十年中,随着势力的转变,这个明细上不断的删减添加,直到确认出一个最为有利的人选。
当然,这是双向选择,而且越是高层越是双向选择,没有高攀也没有下嫁。
086.心诈
陈开宇的岳父是他爹的战友,两个人十几岁就在一起在高原上扛枪,一起入党,一起提干,陈开宇他爹正团的命令下到了秦皇岛,那时从高原下来的人都受优待,行政级别同的高原背景就高半头,他妈怀着他的时候,他爹破格提成副师,举家落到了西京。而他老丈人前半辈子都在高原上,熬到年龄直接进了北京部里,这些朝里朝外都是人面,说句话都要上红头文件的。
两人一个部里,一个军区,遥相呼应,首尾互助,那些年做了不少事情。其实结亲家这事儿,两家人一直似有似无的在开玩笑,陈开宇不是独子,上面还有哥哥姐姐,这边却是独生宝贝女儿,有时说给了大儿子吧,有时又说小儿子聪明俊俏。
有一年春节,全家去北京过,主要是他老爹要走动关系,于是和老战友家一起吃饭,对方的宝贝女儿在饭桌上老瞅着陈开宇看,等大人们酒劲上了脸,大声说笑的时候,女孩绕了一大圈跑到陈开宇跟前,笑着问他手上的表是什么牌子。
小姑娘自以为做的谨慎,其实大人们都看在了眼里,再后来陈开宇读不下去书,他老爹要送他去当兵,老战友特地从北京打来电话说,要当兵就要舍得孩子吃苦,哪儿最苦就去哪儿。这话儿明摆着是要送到高原上去,但是进藏是有名额和条件的,老战友大手一拍,嗨,小宇就是我儿子,我送我儿子到高原去。
这句话一说,意思就定了,陈开宇背着行李包懵懵懂懂的去青海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别人家的‘童养婿’——他那时已经有了黎晖,虽然那说不清的感觉还没有被识破,可是两个人心里已经分不开了,陈开宇在青海的头几个月,一闭眼就能看见黎晖忍着眼泪的小脸。
在青海当兵那三年,位高权重的叔叔居然去看过他两次,每次部队的领导都诚惶诚恐,自然也清楚这个小爷不是寻常人物。每次领导巡查也都带着自己丫头,给小年轻时间接触,要说那丫头长得真挺漂亮,开始陈开宇只当妹妹那么待着,也知道这关系对家里很重要,可是渐渐的,陈开宇发现事情不这么简单。
先是陈开宇提干回到西京,那女孩后脚就跟了过来,工作落在总后的军队医院里,做行政,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多起来,然后家里的口风有点变,他妈总问他这丫头怎么样,问的陈开宇莫名其妙,再者,这妹妹的表现越来越不像个妹妹,要他请客吃饭,要他陪着看电影逛街唱卡拉OK,还总要他陪着她们一票小姐妹玩儿。原来探亲假的时候,陈开宇出于礼貌,总是抽出一两天陪她,后来从高原转到了陆军学院,和黎晖的关系也有了质的改变,俩人恨不得分分秒秒腻在一起,补偿之前的分别,哪儿还有时间顾及这边,时间一长,妹妹有了意见,对陈开宇怨怼甚多,说出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有一次,她喝了酒,半夜呼陈开宇,陈开宇正在院总值班,就给她回了电话。女孩儿说难受喝多了,要他开车去接,他说总值班出不去,让她打车自己回,两人纠缠了几句,陈开宇就把电话挂了。第二天他老爸就打了电话过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陈开宇也习惯了,不解释什么,可是之后老他姐姐也打给他,怪他不懂事,陈开宇挨了几顿骂,脾气也上来了,“我怎么不懂事啊?我在总值班呢,能出去接她吗?她是谁啊,国家元首吗?喝个酒还要正营级干部开车送!”
她姐姐也急了,“她是谁?你傻呢吧,她是你老婆!”
陈开宇原本没在意,他知道自己这个年纪,父母希望他结婚是必然的,可是没几天他爹就开车到学院把他逮了回去,回家一看,老领导也在,小丫头也在,一屋子人坐那三头六面的说开了,老领导态度很温和,可是也很坚决,大致意思是说,你俩也算青梅竹马,以前觉得你们年纪小,脸皮薄,大人都不说破,现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好好相处一段时间,就赶紧把终生大事定下来。
看着所有人喜气洋洋,陈开宇彻底懵了,他和谁青梅竹马啊,怎么就要定终生了呢?
晚上他和家人长谈了一整夜,翻来覆去的讲自己不想结婚,成家还太早等等老掉牙的理由,最后被逼的没办法,说自己和她性格不合。他老爹一拍桌子,“性格不合是个屁,你以后让着她就行了。”
陈开宇摔门而去,开着车回到琉璃巷时已经是凌晨了,搂着黎晖温热的身体狠狠的做了一次,心里才算舒服,摸着窝在怀里的人,陈开宇下定决心,绝不结婚。
这世上有个词叫事与愿违,就是专门给陈开宇这样心性的人泼冷水的。
这事陈开宇从未和黎晖讲起,一来觉得事情他会解决,说了让小孩儿难过没意思,二来,李萍的病情已经开始恶化,李萍也想看儿子结婚,这是她活在世上唯一的心愿,黎晖躲不开,陈开宇也不能拒绝。带王欣去医院那天,陈开宇的心情很压抑,两个人坐在车里,黎晖搂着他的脖子,“哥,对不起。”
陈开宇吸着烟,一只手抚摸着那干瘦的背颈,“没事儿,小晖,就按阿姨的意思办好了。”
“哥,对不起,我……”
“没事儿。”
黎晖的眼泪沾在他胸口,弄得他的心湿漉漉的,他不想小孩娶别人,可是心里却隐隐伸出另一种担忧,也许他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那么,大家都有个假象的家,也算互不相欠吗?这是自私又恶毒的念头,陈开宇把它按在心底,他不觉得小孩结婚是欠了谁,那是尽孝,虽然有欺骗但是别无选择,结婚在那时是皆大欢喜的,所以他一手操办了婚礼,看着小孩西装笔挺的挨桌敬酒,陈开宇躲到了门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失去的痛苦,尽管这失去只是形式上的,已足以让他死一万次了。
他知道小孩也委屈,为了李萍,大家都要忍,这是对三个人都不公平的选择,却又是最合理的选择,荒唐的悖论,陈开宇这样想。
黎晖的婚姻很短暂,很快两人又如胶似漆的黏糊在一起,陈开宇基本不回家,怎么叫都不回,避免和家里讨论结婚的事情。后来家里居然不找他了,就在他掩耳盗铃的这半年,家里人已经和亲家把结婚的所有事宜都敲定了,再一次,陈开宇老爹派勤务兵把陈开宇绑回了家,通知他春节前完婚,陈开宇简直是蹦了起来,他老爹也是火爆脾气,父子俩差点打起来,还是勤务兵把两人分开,陈开宇在院子的粮房里被关了一晚上,他妈和他姐在外面苦口婆心的劝,第二天一早放出来,他爹要他表态,陈开宇还是不同意,他爹把枪都掏出来了,“妈的,你敢不答应,老子崩了你!”
陈开宇把外套一脱扔在地上,“崩吧!”
一家人就这么闹腾开了,陈开宇三天没去上班,只给黎晖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最近要去兰州军区开会,黎晖那会还在忙钟楼开游戏厅的事,也没怎么上心。
后来陆院打来电话,问陈开宇的情况,老爷子抹不开脸,才同意陈开宇回去上班,可是进进出出都被勤务兵看着,下了班就押上车回家,回家就是谈判,陈开宇想着黎晖结婚时的情景,在心里发誓,自己受过的痛苦,绝不让小孩也尝一次。
闹得久了,陈开宇他妈发现端倪,悄悄问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陈开宇说是,他妈就问什么样啊,陈开宇说很漂亮很好的人,他妈就动心了,让陈开宇带回家来看看,如果真的好,就帮做他爸的工作。陈开宇想了想,没同意,第一,那个年代根本没有出柜的概念,和家里说势必会波及到黎晖,第二,陈开宇很了解他爹的脾气,就算他喜欢的是嫦娥七仙女田螺姑娘,他爹也决计不会改变主意的,所以根本没必要和家里摊牌,只会把事情搞得更难收拾。
大概两个以后,陈开宇没过门的老婆找上门来,说要和陈开宇单独谈谈,陈开宇对她略有歉疚,就同意了,两人坐在书房里关了门,陈开宇先开口解释,女孩听完一摆手,问他,你到底为啥不愿娶我?是不是你有喜欢的人了?陈开宇刚犹豫着要怎么说,女孩子从随身的坤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扔在陈开宇膝盖上问,你喜欢的是这小子吧?
照片的内容不言而喻,陈开宇只是惊讶照片的时间是一年多以前,女孩解释说小宇哥的名头我早就打听过,知道你有心尖一样的干弟弟。陈开宇问她什么意思,女孩笑了,“小宇哥你别拿我当小孩子,我在北京的时候见过很多事,我有个表哥,专门养这种小男孩,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这没什么,大家的口味不同,不过我那表哥也结婚了,毕竟玩闹不能过日子,就算没我,陈叔叔也不可能让你俩在一起,你说是吧。”
这是陈开宇百密一疏的地方,这照片就像是自己的尾巴,塞在了对方的手里,被紧紧的攥着,左右都听人摆布,女孩走的时候把照片烧了,“小宇哥,你别担心,我不是威胁你,我真挺喜欢你的,就想给你做老婆,没别的。结婚以后,你想怎么玩我不会管你,成吗?我要做了你老婆,我肯定处处护着你,这事儿绝对不让家里知道。”
陈开宇看着她,“我要不娶你呢?”
“呵呵,不娶我也没啥,不过我爸问起来,我也得给我爸交代一声,我爸的脾气和陈叔叔差不多,真恼起来呢,是不能把你怎么样,可是你这弟弟没权没势的,好像爹妈也都没了,挺可怜的,没人能护得了他。”
087.绝路
女孩儿说完就走了,她看得出陈开宇很生气,也许会打她也不一定。不过那之后三不五时就会过来,帮着做做饭,虽然不会做什么,但站在厨房里做样子的本事还是有的,更多的时候是拿一些照片给陈开宇看。
“学香港电影古惑仔啊,混什么黑社会,不知道这个年代谁最有势力吗?不想动他而已,还真以为自己有脸了。”
陈开宇看着她,她夹着烟,和当年天真小妹妹的印象完全重合不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