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痛,你痛不了,就让我代替你。
文睿闭起眼睛,用力箍住面前的身体,就像要把对方融入自己的血肉。祖少游慢慢亲吻文睿的耳垂和额头,以为自己安慰了人心,殊不知自己才是被人安慰的那一个。此时此刻,真不知他们中谁才是最痛的那个人。
隔壁的茅屋,菜肴已尽,酒瓶空了三个。说起来,孙杨与石彬达都算海量,但三瓶五粮液下肚,佛也该醉了,因此两人的嘴巴开始把不住风,藏在心底很久的话全像竹筒倒豆子倾泻而出。
“我告诉你,”孙杨打了个酒嗝,脸庞涨红,“你已经下台了,别不高兴,我大你七、八岁,你小子没面子?是啊,你好歹是世家,国民党留下的种,但老子当年也是共产党啊。”
石彬达越喝脸越白,话不多,贵在直接,一针见血,“孙哥,明人不做暗事,你要上位,手里没少沾我兄弟的血。这些都算了,出来混迟早都要还,但你不该打他的主意,他是我的人,你这么兴师动众,是要跟我撕破脸?”
“不是我要他。”孙杨好笑地说:“他是叛徒,方卓最恨叛徒。”
“叛徒?”石彬达冷笑一声,“他从来不是我们的人,怎么会是叛徒。”
“叛徒就是叛徒,入了赤色黎明,你当他还能干净。”孙杨抽掉整杯酒,大大咧咧地将酒杯扔到地上。
“啪!”酒杯在火光下碎成一片一片,煞是好看。
石彬达瞅着流光四溢的玻璃碎渣摇头,“不,他不是。他说他生是中国军人,死是……死是中国军魂。”
孙杨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怎么?”石彬达瞄着他,带着讽刺的笑容,“这话很刺耳吗?”
孙杨又拿过一个酒杯斟满酒,却被石彬达按住杯口。“孙哥,我听别人说,你以前也是那个。”石彬达神秘兮兮地说:“军人。共产党嘛。你引以为傲的事迹不是炸死一个特种兵么,邦央的头子说你认识他们,很熟悉他们的作战方法。”
“谁说的?”不难听出,孙杨极力压抑着怒火,嘴角含笑,却是冷笑。什么光辉事迹,那是耻辱!他打碎牙齿和血吞才没去把散播消息的人给宰了!
石彬达瞥了眼孙杨,身体前倾,拿开手,竖起食指,“嘘。这是孙哥的伤处。有好几支中国部队总在边境活动,除了武警,还有特种部队。我知道那支部队叫苍狼,中国边防里有内奸嘛,哈哈哈哈。”
孙杨摔了第二个酒杯。
“石彬达,你这次去万象找方卓有用么,她也不过是别人的影子。上次那批货出了点问题,如果你能摆平,说不定她会见你。”
“货吗?搞不定就想起我了。”石彬达一口闷完杯中的酒,“我会去的。不过你先告诉我,组织这次有什么大动作,报复性袭击?”
“这个你自己去问方卓。”孙杨站起来,结束了这次对饮。
第一百零五章
山里的日出十分壮观,特别是青山翠岭间云雾缭绕,东方曙光万丈,是一种极致的美,然而有心情欣赏的却没几个。
文睿和衣而卧,差不多五点的时候起身,抱着双臂靠在窗前眺望东方。祖少游也睁开眼睛,把进入这里后只能当做高级时钟使用的手机掏出来放到耳边,懒懒散散地说:“喂,我是祖少游,美人,你在看什么?”有时祖少游的某些的行为会让文睿想起祖天戈,比如这会儿。
“看日出。”文睿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鸡鸣之后,这座安静的村庄开始变得热闹,老人和妇女迎着晨光走向丛林,那里有她们种下的农作物,不久之前,这里种满了罂粟。
“你真没趣。”祖少游坐起来,“今天该吃药了。”祖少游的药,控制精神与生命的药物,文睿还没有见过。“我知道你很好奇。”祖少游说:“你帮我找黄泉。”
昨晚前半夜,他俩抱在一起什么也没做,后半夜分别躺在床上睡去,忘了挂蚊帐。文睿没事,因为一刻钟后,祖少游靠过来从把他揽进怀里,手压在他的肩头,古龙水的味道散开,竟然驱赶了不少蚊虫,不过比不上纯天然人体电蚊香片。
“听说当地的草药很有效果。”文睿指着祖少游的胳膊说。
电蚊香片的胳膊又红又肿,也许应该叫惨不忍睹。作为报答,或者是自己对那种药感到好奇,没等祖少游再度提出帮他取回药物,文睿就自觉、自愿、自动地离开了房间去找黄泉。黄泉没锁门,实际上这里的房间根本没有锁。文睿站到床头,白色的蚊帐随着晨风起伏,黄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支吾一句,“你来了呀。”
文睿有些无语,黄泉这模样被人偷袭一百次,一百次都会得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黄泉揉了揉眼睛,掀起蚊帐的一角,伸出脑袋,“我也知道是你。”他是经过专门训练的。
蓦地,文睿想起初见裴喆时那张由于夜里睡不安稳而略显青白的脸。卧底和特工,担惊受怕的程度,似乎后者更为严重。
“你肯定不是来叫我起床。”黄泉伸手在乱糟糟的头发上挠了两下,一扫疲态,眉眼清明,“拿药吧。”
“你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
文睿抿起嘴,看着黄泉从自己背包里掏出一瓶牛黄解毒丸,倒出三粒黄色的药丸递过来,“就是这个,一次三粒。”
“牛黄解毒丸?”文睿掂量着手心里根本没有重量的药丸。
“没错。”黄泉微笑,“牛黄解毒丸,这里的食物辛辣无比,我估摸着他该上火了。”
“这样……干脆把一瓶都给我。”文睿盯着那个白色的小塑料瓶说。黄泉手一扬,小塑料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漂亮地落到文睿眼前。文睿接住,空的。
“不好意思,仅剩三粒,多的没有。如果你想吃,你也可以吃掉。”黄泉笑眯眯地说:“当然了,我包里还有没拆封的,不过我保证它们只是普通的牛黄解毒丸。”
“不用了,谢谢。”文睿收拢五指,把药丸紧紧捏在手里。
黄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眼神柔和,“不管他对你说了什么,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文睿抬起头,注视着黄泉的面颊。
“这座村庄除了我们还有别人。我知道你和那些人有过节,但你务必要认清形势,懂得分辨孰轻孰重。”
“这是当然的。”文睿应道。
“那就好。”黄泉点点头,很满意文睿的回答,他知道文睿的性格,只要答应了就不会轻易违背。在外出任务最怕横生枝节,孙杨这档事他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会和他对上。“其实,这里不是中国,只要不破坏任务,不触及底线,你做什么我管不着。既然我们用生命做赌,上头就会让我们最大限度的掌控现实。”
文睿似乎有点惊诧,黄泉是什么意思?他在揣摩自己的心思?莫非他认为自己会替战友报仇?他又在暗示什么?
“除了这个,还有一点。我们现在走的路是一条崎岖山路,势必沾染些灰尘泥土,有的可以洗掉,有的会跟自己一辈子,你懂我的意思吗?”黄泉望着文睿。
“请明说。”文睿立在房间中央,浅灰色的影子拉得老长。
“在大原则下,上头允许我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的手不干净,晚上经常做梦,梦里百鬼噬骨,我想下半辈子应该出家才能洗净身上的罪孽。”黄泉异常认真地说。
“我们是一样的。”文睿几乎没有犹豫,“不过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为了信仰可以抛弃一切。你信佛家因果报应?”
“不得不信。可一旦觉得自己有罪,为了内心的平静,就情不自禁的向神佛请求宽恕。”
“黄医生。”文睿睫羽微颤,思忖片刻后说:“地藏菩萨当年曾对佛祖大发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想我们也是如此。一个国家总有那么一群人藏匿在黑暗中做着令人唾弃憎恶的事情,国家要正常运转,人民要幸福,侩子手必不可少。侩子手也好,地藏菩萨也好,他们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地藏菩萨是度,我们是杀。”
“是,他是度,我们是杀。地藏菩萨要度尽六道中生死流转的众生,我们要保护无辜的国民不受伤害,在我眼里,我们杀的人恰恰是佛祖无法点化的人,是罪人。”
“可还有无辜者,你觉得他们该死吗?”
文睿的嘴唇抖了抖,应道,“以佛家来讲,那是命数,前世积怨,后世偿还。那些人为什么会死,或是有被人误杀的契机,我想是他们自己种的因。”
黄泉愣了愣,哑然失笑,“苍狼的思想工作做得好哇,你们平时都这样开解自己?”
文睿没有回答。
“偷偷出现在边境的人确实不是善类,你这么想很正常。但我连累过别人,他根本不该死。我说的是这种人,他该死吗?”黄泉又问道。
“不该。可他是为谁死的?他死了,谁又活下来了?”
“为我,我活下来了。”
“你觉得他愿意吗?”
黄泉停顿了一会儿,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愿意。”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即是他,也是你。”
“哈哈哈。”黄泉突然笑了,“这么说,保险公司的人生意外险可以取消了,全世界都有必死的理由。当今没有如来,如果真有,你就是在佛祖面前砌词狡辩。”
“在如来面前我也这么说。”文睿与他对视,“有时候,自欺欺人很有必要。”
“那你明白我跟你讨论这些的意义吗?”黄泉不再微笑,表情又恢复当初的严肃,“为势所逼的例子太多了。混进一个反华组织,祖少游,我,还有你,为了我们的目的,我们的手不可能干净。”
文睿沉默。
“孙杨来了,石彬达肯定有所动作,他一心想拖祖少游下水。你们部队的性质我清楚,杀的人基本都是该杀之人,偶尔也有例外,不过几率相当小。”
“你是怕祖天戈的手染上无辜者的血。”
“不是我怕,是你怕。无辜者的血我沾多了,我会下地狱。”黄泉轻描淡写地说。
“……”
“你和祖天戈杀过人,毒贩、恐怖分子,但某一天,你们会伤害普通人。”
“我知道这不是不可能。”
“祖天戈这么做的可能性比你高。我们给祖少游制造了一段虚假记忆,让他以为当年父母乘坐的飞机坠入太平洋是赤色黎明的杰作,已逝的祖定国还来客串了一把。”
“他凭什么相信?”文睿眯起眼睛。
“凭什么?凭祖定国的遗言。”黄泉快速回答,“记得石彬达大腿内侧的占巴花纹身吗?他俩是发小,小时候相处过几个月。我们伪造了一封匿名恐吓信,信纸的底纹是占巴花,在祖少游的父母登机前寄到他家里,当然这些都只是记忆而已。”
“如果祖少游去找那封信?”
“这样的信随时可以伪造。”
“赤色黎明为什么恐吓祖少游的父亲?”
“问到点子上了。”黄泉打了个响指,“如果我说祖少游的父亲是一位爱国华侨你信吗?”
文睿怔然。
“我现在说的事情不再是虚假的记忆,而是事实。他的父亲是一名记者,在国外千篇一律诋毁中国的报道中,他敢于替中国政府澄清事实,还原一个真实的中国政府。”
“他的家族教育很失败。”
“冷笑话。”黄泉瞪了文睿一眼,“祖少游的父亲以前很懦弱,这种性格带来的好处便是他没有祖定国那么强烈的反共之心。反而,当他在大学时代遇到从新加坡到美国留学的夫人之后,他更是彻底转换了政治立场,性格也变了,变得像个男人。”黄泉顿了顿,“他的夫人是新加坡华人,很喜欢中国。八十年代早期,他俩受邀到中国参观,是中国人民的朋友。五年之后,他俩再次受邀,但那次……”
“坠机了。”
“是。当年祖少游只有几岁,祖定国告诉他,如果中国没有邀请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就不会死。年少无知,盲目仇恨中国情有可原,但后来接受了反华思想,他已经不可能回头。所以这个意识会一直跟着石彬达,为了挖掘真相,他会不择手段。”黄泉目光闪烁,“祖少游很可能为了获取石彬达的信任做些违法勾当,杀人放火,伤害无辜,危害国家安全。石彬达是赤色黎明的二把手,目前虽然大权旁落,但烂船也有三千钉,他想夺回自己的势力,你猜他会做些什么?”
“你已经说了,杀人放火,伤害无辜,危害国家安全。”文睿重复。
“让祖天戈没有意识的时候做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比较好吧,至少我们痛苦的时候他没感觉。”黄泉自嘲地笑着,“不过,在催眠之前,他不可能没考虑到这层。我们还能自我约束,祖少游可不会。如果到了那一天,我希望你能沉住气,事情不会都在我们的掌控中。”
也就是说,他要眼睁睁看着祖天戈犯法?文睿吸了口气,平静地问,“你们是怎么计划的?”
“石彬达会考验他。”黄泉回答,“赤色黎明也会考验他。我们必须为他掌舵,不能做得太离谱,到时候才有回头路。我对你说这些只是给你打预防针,不要让前后判若两人的祖天戈影响你而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破坏任务。”
文睿久久地站着,似乎在消化黄泉告诉他的信息。他劝说黄泉不要为手染鲜血而自责时,拿地藏菩萨的事迹举例,头头是道,不曾犹豫。但真正轮到自己和祖天戈身上,他动摇了,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因为他们现在所面对的不止是该死的毒贩与恐怖分子,还有被石彬达视为绊脚石的普通人。要找出赤色黎明的幕后老大,必先融入这个组织,融入这个组织,必要涉及违背良心的事情。黄泉挖了个陷阱,说是自己心中有愧,身负罪孽,实际想告诉他,这才是现实。当初,祖天戈明知是地狱也要跳,宁愿深陷地狱,只为边防安宁。
“我们的计划是一旦找出幕后黑手,就地为祖天戈解开第一层暗示,这个由我来操作,我为此受过专门的培训。暗示解开后,他至少会明白自己不是祖少游,是一名中国军人。”
“我一直不理解,你们为什么非要催眠他,虽然你曾经说过理由,但我认为那还不够充分。”想到祖天戈恢复记忆之后可能会忘记自己,文睿心中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悲伤。
“苍狼大队向心理专家小组提供了祖天戈的心理报告,我们知道江队长的事情。孙杨从前是苍狼的一份子,转业后偷渡出境,加入缅甸黑帮。江队长死在孙杨手里,祖天戈知道后会怎么做?再加上我之前对你说的种种理由,我们决定替他催眠。”
“孙杨以前是苍狼的人?”这消息太令人吃惊,同时,江忠之死更显哀伤,死在战友手上,还不如死在敌人手上。
“对啊。孙杨一直在缅甸和老挝间活跃。”
“那么”,文睿调整了情绪,“祖天戈肯定不知道孙杨的事情,你们隐瞒了最重要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