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
鲁、鲁天明?!
可是这人前几天不是还拿刀拿剑的要抓自己呢,怎么就失心疯了?
“炒豆众人吃,炸锅一人事。谁不怕鲁家那位倒了以后鲁记钱庄兑不出银两来。”
小厮摇着头一脸的惋惜,在灵犀看来要是他把嘴边幸灾乐祸的笑收起来的话,会更来得可信些。
小厮从兜里掏了把瓜子往嘴里一塞,转身卷起袖子开始把台面上的书画都封装打包起来。
“愣着干啥,还不过来帮忙。”
做啥?
“我家公子说了,看这苗头可要不安生一阵呢,门头门尾的我们也不指望有啥生意可做了,还不如歇两天。”
如景?“你家公子回来了?”
“前两天不就回来了。”
忽又想起什么好事,乐道,“公子这次好像在玉矿为皇上寻到了千年难觅的宝玉,上头也听说了,已经传话下来封赏了呢。”
灵犀点点头,替那小厮搭了把手。
无烟背着手看窗外郁郁葱葱的花色,金亮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在鼻侧映出一轮精雕细琢般的阴影。
月曜不敢上前,只在几步外痴迷的偷偷看他,徘徊在唇边的话百转千折,终究开不了口。
无烟伸手轻抚探进窗沿的藤蔓,滢彻似雪的手面上一条浅红清晰可见。
“金姣回来了?”他收回手,轻轻问。
月曜忙道,“是的,金姣殿下在您醒来时便回来了,有月余了。”
无烟轻应了一声,又道,“漠麟让你来做什么?”
“漠麟殿下只让属下前来探看一番,并无其他吩咐。”
事实是几日之前漠麟不知为何忽然急急欲往此处探看,然而他和金姣却因故脱不开身,月曜虽不知两位殿下心焦的缘由,但还是极力请求可以代之前来。
还记得当时漠麟向来冷若冰霜的面容竟掠过一丝忧色,只叮嘱自己道,
“你既要去,定要看着他安好无恙,若有情况速速禀报,此事不得声张。”
此刻看见人在面前,还是那般风华,那般气度,这么些时日的思念似乎都猛然间涌到了胸口。
职责使然,月曜不敢有半分僭越,只悄悄将这人一举一动,一眉一眼暗暗记在心间。
而无烟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只听罢点点头,又望向远处,拢在袖中的手,却轻轻握成了拳。
灵犀回到院里正看见无烟从屋里出来,那个叫月曜的人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无烟也看见了他,回头对那人说了句什么,那人明显一愣,脸上有些惊讶有些快意,半晌低头行了礼,才返身离开。
临走还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那一眼小心翼翼的却又掩不住的欣悦欢喜。
灵犀听见无烟说的是,再过一阵,就回去了。
看着月曜从自己身旁傲然的擦身而过,叶灵犀默默低下头去,有一枝刚抽芽的小花被自己不小心踩在脚下,他退开了几步,看着那歪歪曲曲的根茎,一时有些怔愣。直到面前有影子遮住了光,灵犀才慢慢抬起头来。
叶灵犀看着走到近前的无烟背着光的面容,想挤出一个笑来,嘴唇勾了勾,似乎是笑出来了。
无烟没有笑,无烟半低着头看他,目不转睛,眼里那融进了满天星斗的光彩此刻晶亮的有些刺目,
灵犀笑不下去了,他心里抱怨着无烟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这些天的冷淡,将之前那样的温柔冲刷的更不真实了,他心里忽然有着小小的庆幸,庆幸之前并没有真的把无烟的亲近和怜惜当成现实。
只是现在最起码要离开了,也该给他个好脸色吧。
无烟还是静静的看着他,那瞳色被夕阳映成了绝美的金,深的看不到底,看的灵犀像是被冻住了四肢百骸,冻住了骨头,冻住了心。
然后就在灵犀几乎要僵立的时候,无烟轻轻垂下了眼,袖摆微扬,转身离去。
灵犀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方才他看到无烟眼中的光,亮的像是要灼人一般,可透出来的却是寒意,似是上好的神兵利器磨出的通透的刀锋,犀利而不见血。
灵犀从脚底板窜起一股战栗,一直蔓延到后脑勺,浑身麻了下,发现身上冰凉冰凉的,接着是双手,然后是胸口。
他一路从院里出来浑浑噩噩的走到大街上,穿过一片一片的人潮,似乎哪里都空不出个缺口,可以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
叶灵犀看着一旁七拐八弯的巷口人家,想到几天前还有个人发现自己不见会担心的寻出来,可是如今,大概没有了吧。
没有这样的人了。
好像……又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太阳下山了,红红的光染的天边的云像一团一团的血雾,艳丽过后,就是无边的黑。
今夜没有星星,连月亮都没有。
可是繁华的京城的夜,却比星还亮,比月还美。
像在一片黑中撕破了一个大口子,照出一片刺目的璀璨。
衣香鬓影,粉脂飘摇,流光飞舞中似乎有人扯住他的衣衫,可是他不闻不问的直直朝前走着。
走过漫天的软玉温香,又走过数不尽的路柳墙花。
直到“砰“的一声撞了头,堵了前路,才知道走不下去了。
有只温温的手抚上他的额,叶灵犀心里一动,晃过神来。待看到面前是那依然黑成一团瞧不清面目的人时,提起的心又掉了回去。
“终于回魂了?”
那人看着他眼底的失望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收回了手。
叶灵犀揉着肩膀又皱眉去捏他,“你身上藏了铁板么,撞得我疼死了。”
墨璃揣着手看他龇牙咧嘴,终于笑开了。
“不知道是哪个小奴才半夜三更被妖精勾了魂,鬼打墙了么。”
灵犀待回嘴,猛地瞧了瞧四周,咦,这儿是哪啊?自己何时走到此处的?
墨璃看他一脸迷茫,道,“小孩子家想学人开荤腥,先找对地方吧。”
什么荤腥荤素的?
叶灵犀白了他一眼,四下看了起来,这里虽静谧幽暗,可细听仍有嬉笑娇喝,歌舞筝乐之声,远远望去,前头光亮大作,热闹非凡。
灵犀吧嗒吧嗒跑开了去,一会又吧嗒吧嗒跑了回来。
气喘着道,“沐、沐……沐香楼?!”
京城第一妓坊?!
他怎么跑来这儿了?
墨璃龇着牙笑,似乎颇为玩味于灵犀的惊诧。
却不想下一刻这人就指着他叫起来,“哦~~~~~你这黑炭头道士竟然来嫖……唔唔……”
墨璃一把捂住他的嘴,凑近道,“小孩子家可不能乱说话,那是要剪舌头的。”
灵犀打开他的手,同他大眼瞪小眼,“剪你个头,你说你这半夜三更到花街柳巷难道还是修道养心么?”
想诓他,没门!
墨璃看着他滴溜溜转的眼睛,笑的更深了,他朝着灵犀刚要抬手,灵犀就很知趣的自动自发的去看他的帽子。
|||||||……
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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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身的黑线都不足以形容灵犀此刻的心情。他很想问,你到底是欠了多少钱,才这么四处奔命的……
“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种地方自个儿有备郎中,哪需要你啊。”
黑炭头似乎挑了挑眉,“医术总有高低之分的。”
灵犀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一把将他推开,附赠一个大白眼。
懒得理他。
“喂,小奴才心里不高兴?”没走几步,后头那声音就跟了上来。
灵犀甩手一个肘击,但被那人躲开了,他头也不回的恨恨道,“再叫我小奴才,就打你!”
身后传来讨人厌的低笑,“再走下去就真的入了狼窝了。”
灵犀猛地止步,前头果然是灯火盈盈的风月之地,他气得哼哼两声,拔腿左右一阵乱转,竟然急的一时找不到路了。
墨璃也不拦他,只揣着手看他转悠,半晌才道,“右边大槐树左转,见了井直走。”
灵犀听了暗暗瞪他一眼,抬脚便走,却又被那人从背后抓住了手。
“干嘛?”
那人盯了他半刻,灵犀被他看的有点起毛,突然觉得,在昏暗下看这人的眼睛,竟然觉得格外澄亮,一时怔愣起来。
却不想那人掰开灵犀的手,用指尖在他的掌心一划一划的写起了什么。
“好痒,做什么啊?”灵犀想抽手,却被握的死紧,可是下一刻,忽的一股刺痛钻来,灵犀被激的哇的一叫。
待那人松了手,灵犀忙往掌心看去,只见一个金光熠熠的“冥”字在手心处荧荧闪烁,过了片刻,便像似隐进了手心里,渐渐不见了。
“咦,这是什么……?”
灵犀将手来回的翻看,却只剩空空一片,那字没了?
墨璃看他大惊小怪的样子,只淡淡道,
“会有用的。”
灵犀满是疑问的望着他不似以往调笑的神情,心里却没有害怕这人是不是给自己下了什么妖盅魔印的。
自己竟然是信他的。
墨璃勾唇微笑,这是第一次灵犀能清楚的看见他的表情。
他轻轻道,“下次见面,也许就不一样了……”
声音很低,沉沉的,竟然很好听,灵犀木讷了一会,没明白他的话,再回过神来,面前已空无一人了。
只在耳边远远地飘来一句,
“小奴才,后会有期了……”
18.一切一切的开始
一路脑袋里都转着那黑炭莫名其妙的话,倒把之前满心的郁卒暂时抛开了去。
玲珑阁里果然已是一片漆黑,灵犀在外站了半晌,才牵了牵嘴角,推开门去,却被猛然跳出来的小小白影吓了一大跳。
“你……你大晚上的,作甚在……在这?!”灵犀拍着胸口问。
雪尘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圆圆大大的眼睛在夜里咕噜咕噜转的透亮,一脸正义凌然道,
“我还不是担心你,三更半夜还在外头晃悠,害的我特意出来寻你,真不让人省心啊。”
灵犀忍不住满头黑线的看着他油光满面的嘴和脸,想要忽略他满身的猪油香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想想还是向他满怀诚意的道了谢,又自省了半晌,才在雪尘大度的笑容中得以回房睡觉。
日子还是这么过着,闲暇就扫扫前院,浇浇牡丹,打打瞌睡。
灵犀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无烟了,偶尔会在游廊里匆匆一瞥,灵犀总会努力的扯出一个微笑,无烟却很不给面子的淡淡略过。
若是别人,灵犀也许就眉目一拧,大喇喇的一掌下去,骂骂咧咧道,“做什么别别扭扭的小气样,有屁你就给小爷放出来,藏着掖着累不累啊。”
可是那人是无烟,无烟不是小气的人,无烟不是会闹别扭的人,无烟不是别人。
灵犀又想,老天爷真会捉弄人啊,要是一开始在无烟醒来,就是这样的局面,也许打个哈哈,装傻充愣的也就过去了。
毕竟,谁也没有限定,无烟一定要对他好的。
可是,现在……其实,也不算晚吧。
整天在脑袋里转悠这个那个,已经让灵犀一个头无数个大了,索性宁愿倒头就睡,醒来就吃,才是他向往和应该过的生活。
相比于此,玲珑阁那儿,最近倒有那么点鸡飞狗跳的意思,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事。
就是当朝国师大人用来休养生息,静气凝神的蓝玉宝鼎香炉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小贼给盗了去,连带着国师大人收藏多年的道经孤本、神丹妙珠都一并给干干净净的洗劫一空。
气得那国师大人一身的仙风道骨荡然无存,竟然在朝堂之上涕泪纵横,恳求今上定要全力追查,严惩不贷。
按理说,事已至此,该告一段落。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玲珑阁的老板,天下第一玉器行的如景公子从西南边境处的玉矿山里觅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珍贵宝玉的消息在一天之内不胫而走,不下数日,就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无数,而玲珑阁却在此时将将闭门谢客,一个不见。
这事按别人头上,那倒真要缩起脖子,夹紧屁股的皮痒了找打。可玲珑阁向来传闻是除了皇上,谁的帐都不买的主,这事也就不算大惊小怪了。
可正霉的灰头土脸的国师大人不知何来的不屈不挠,听闻如景公子寻到的宝玉同他那丢失的宝鼎一样也是天下极之罕见的七光蓝玉,便日夜派人蛰伏于玲珑阁。
只要阁里一有动静,便死缠烂打,不离不弃的。
怎么说国师大人现下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今朝堂,他也算只手遮天大权在握,玲珑阁再怎般的背靠大树也该认清形势,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可偏偏阁里的小厮就跟喝了鸡血一样,软硬不吃。
任凭国师大人派来的说客磨烂了嘴皮,月好景好天花乱坠,一个巴掌一颗蜜糖,都撼动不了半分阁里的决断。
这人失了耐心,便要发急,发起急来便要没了耐心。
于是,一来二去,好话变成了威胁,威胁变成了吵架,吵架么……就成了打架。
在京城最繁华的北街街口处,就这么惊心动魄的上演了一出家丁全武行。
当灵犀赶出门去的时候,只能看见国师府的奴才们逃窜而去时绝起的尘土。
而自家的小厮,只不屑一顾的放下卷起的袖管,嘴挂冷笑。
看到他那样,灵犀的冷汗又冒头了。
这个小小的事件,在当晚,便被灵犀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在以后的以后回忆起来时,才像是恍然大悟般的发现,原来,这竟然是之后一切一切的开始……
其实,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决定什么的权利。
鲁家垮了……?!!
在京城也算呼风唤雨,家财万贯,乘肥衣轻的鲁家竟然垮了!
整整好几天,这个消息都在京城的街头巷尾,大门小户间流传巡回。
鲁家大当家鲁天明莫名卧床旬余,谣传失了心智疯癫不已,京城同鲁家有关的商号为了明哲保身,纷纷大肆抛售鲁家货品,兑现鲁家银票。
鲁记钱庄全国四十七家分号三天连开六百五十一箱黄金,九百三十二箱白银,依然及不上蚂蝗一般涌来的贾人商客。
这数目虽看着骇人,但还不是鲁家真正倒台的原因,毕竟,政商一家,鲁天明虽傻了,可尹家没傻,尹之旗,尹之钥堂堂当朝左相和国师还稳坐高位,呼风唤雨,鲁家能有今天这般财大气粗的势力可少不了他们二人的功劳。
然而怪就怪在,鲁家这边风雨飘摇,尹家那边却稳坐关中。
为何缘由?
难道他尹家就不懂这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的道理?
其实,鲁家商号倒了,没关系,还有鲁记钱庄,鲁记钱庄倒了,也不急,因为,还有沐香楼。
没错,这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的风月之地,是鲁家起初攀附权贵的桥梁,也是现下富可敌国的源头。
沐香,沐香,粉黛沐色,金光飘香。
多少达官贵人在沐香楼一掷千金,多少王侯将相在沐香楼挥霍无度,这其下又有多少明修栈道,又有多少暗度陈仓。
可是,一夜之间,沐香楼被人釜底抽薪一般,京城第一妓坊,沐香楼,易主了!
这是鲁天明,鲁家,尹之钥,尹家,都万万想不到的飞来横祸。
这其间的层层关系,犹如千年老树的盘根错节,却被人一昔之间轻易地快刀乱麻,削个干干净净。
而沐香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百多口人,从小厮到丫鬟,从妓伶到老鸨,竟然无声无息踪影全无。
而我们的国师大人任外界再如何沸沸扬扬,依然按兵不动。
其实,只有他自个儿心里知晓,平静的表面下有多少惊怒,多少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