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他慢慢的说，带着浓浓的沙哑和疲惫。

伊莎贝尔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屏息了很久，她不着痕迹的轻呼一口气，尽量委婉的说：“亲王阁下说，他暂时有一些事要办，所以——”

“我听到了。”吕黎打断了她，带有强烈东方风情的脸上显得苍白又冰冷，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简直有一种拒人于千里的傲慢和冷漠。

“啊？”伊莎贝尔被这种表情迷住了，没有反应过来。

吕黎皱起眉看了她一会儿，最后无奈的重复：“你们的对话我在浴室里听到了。”

伊莎贝尔立刻诧异的上下扫视了他，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幼崽都这么厉害吗？你都疼成那副模样了还能留神听我们说话？”

吕黎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才好，并不是他刻意去听，就像伊莎贝尔说的，他当时已经快晕过去了……但是他的听力范围似乎就是那么的大，他们的对话清晰的就像是在自己的旁边一样。

“你快回去休息吧，我要和他待在一起。”他叹了口气，温柔的对伊莎贝尔说。

“你……”伊莎贝尔犹豫的看着他：“你不想了解些什么吗？或者关于他的？”

吕黎沉默了一下，微笑着摇摇头，“我暂时还无法叫他父亲，但是他毫无疑问是对我非常重要的……长辈。我要知道的事情迟早都会知道。”现在，他只想安静的待在这个拯救了他的吸血鬼身边，好好的看看他。

他站在门口看着个子高挑的女孩回到对面的房间，注意到她总是想回头的小动作，不由露出一点笑容，表情有一种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惆怅。他抬手轻轻的关掉对他已经不必要的灯，在一片黑暗中走向威尔沉睡的床的方向。

夜色深沉。

东方青年安静的坐在床边，视线一点点扫过威尔。他整个人以一种极不安定的姿势侧卧蜷缩成一团，半张脸埋进被子里，柔软的发丝散落在雪白的枕头和被沿上，显得特别的美丽，隐约露出的额头光洁宽阔，眉梢从温柔的弧度转为凌厉的上扬，这是一个本质温柔的人……却强迫自己变得强硬。

父亲？吕黎觉得这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笑的事情，因为他有自己的父亲，而且眼前这个吸血鬼从外表看比自己还要小……但是事实发生以后，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因为从舌尖吐出的这个词异常的沉重黏稠，仿佛说出就结成了一个契约，从此不能违背无法摆脱。

而且这个吸血鬼很强大。

每当吕黎看向他，心里就只剩下一种膜拜敬仰的冲动。

然而心里还有一点点的埋怨和无助。他变成了吸血鬼，从今以后该怎么在人类社会生活，他该吃什么，要怎么获得食物，还有……他要怎么面对自己的父母。这些众多的问题，威尔都没有回答他，只是冰冷的告诉自己他的名字，以及，他要抛下自己的事实。

耳边忽然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吕黎回过神，发现威尔换了一个姿势，露出紧握的手，他吃惊的发现，那双洁白的手在指甲的边缘处渗下一丝血丝，整个手用力到抽搐，他的眉心紧皱，仿佛正在做一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阁下？”吕黎惊慌的轻声喊他，发现威尔悄无声息的睁开了眼睛，冰蓝色的眼睛冰冷的让人害怕。

吕黎后退了一步，从床边站起，看着威尔面无表情的坐起，从床头抽出一张纸，极为熟练的擦去掌心些微的血迹，然后伤口在没有阻碍的情况下快速的愈合。

是做了噩梦吗？看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极力忍住了想要询问的冲动，因为他知道威尔绝对不会告诉他。

“你怎么不去休息？”威尔冷静了下来，看向站在床边的青年。修长的身影背着月光，显得有些妖异。“再过一会儿就要天亮了，你记得躺到那里面去。”他用眼神示意吕黎看向客厅的一角，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行李箱，“暂时买不到棺材，所以只能将就。”

“你，您真的今天就要走吗？”吕黎看了一眼那个他即将躺进去的行李箱，就迟疑的问道。

威尔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盯着他的视线有些犹豫，但是最后还是淡淡的说：“这是我已经订好的行程。”

吕黎难过的抿了抿嘴角，不想承认自己对这个只认识了一天不到的吸血鬼产生了依恋。

“为什么……会救我？”他低声的问道。

威尔忍不住笑了一下，放松自己向后靠去。

“第一，我注意到了你，但是没有追上去，是伊莎贝尔对你感兴趣，擅离职守，”威尔神情放松的说：“第二，你的情况很特殊，如果没有转变，你大概不是死就是变成怪物，鉴于你没有尊长，而我只需要牺牲一点血……”他没有去深究这其中的原因，也可能，他不想看到一个怪物，一个他爷爷一直到死都保持着的可怕又可悲的形象……那实在太凄惨了。

“如果……”吕黎看着威尔第二次对他露出的笑容，悄悄的放下了那些小小的怨恨和不甘：“如果我遵守和你的约定……你会来见我吗？在那个李斯特堡？”

威尔弯起嘴角，挑了挑眉：“当然，那里是我的家。我的儿子。”

看着对面青年突然涨红的脸，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那么——”吕黎装作很镇定，在威尔笑完之后，低沉的说：“我会遵守和你约定，等待你回来。”

就这样好了，他就趁这段时间，努力的适应陌生的新生命，和过去的一切告别，然后……为未来做准备。

他不了解眼前这个吸血鬼的一切，对于他身上的神秘，那些莫名的悲伤，那些故作的冷漠坚强，那些深夜的噩梦……但是如果他能够长久的待在他的身边，总有一天，他一定可以了解那些伤痕的故事吧。

吕黎虔诚的捧起威尔的手，在他柔软的掌心落下一个属于他的吻，无关礼节，只是一种……他独有的忠诚。

第九十二章：蚊仙（上）

在绵延数百里的群山中，至今仍然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小村庄过着古老的生活，没有电灯，没有网络没有电视，就连最基本的自来水也没有，家家户户仍然用着从附近的水源或者自家的水井里打出的水。

其中在最靠近大山深处的地方，有一个村子叫做文先村。

这个看起来不大，而且很普通的小村落据说却是有仙人庇佑的，村子应该是祠堂的地方建着一座小小的庙宇，上书——蚊仙庙。没错，村子最初是叫做蚊仙村，意思就是蚊仙保佑的村庄。

蚊子也能成精、成仙吗？

孩童们都用很天真的眼神望着村里一脸橘皮的老村长，渴望能得到答案。原来几乎一年四季都围在他们身边嗡嗡乱飞，不时让他们细嫩的手脚上多出一个个又痒又疼红包的那种小虫子，也可以变成故事里的神仙……

“你们懂什么！”八十多岁高龄的村长精神气儿十足的呵斥了一声，又乐呵呵的唠叨：“那可不是一般的蚊子……听说那蚊仙法力高强，宋朝那会儿，不知道请了多少少林的武当的僧的道的，都收不了他，最后只得当地仙供养起来。”老头儿摸了摸自己的一把胡子，端着架子继续说道：“这蚊仙模样俊美，喜欢吃从前镇上礼记的血豆腐，来去如风……”

卯时正，太阳微微冒个尖，文先伸了个懒腰从竹床上坐起来，细瘦的腰身向后弯出一个诱惑的弧度，长长的一头青丝垂落到苏绣的枕面上，衬得光亮无比。他揉了揉细长妩媚的眼角，细腻柔嫩的皮肤上印着几道红痕，随手扣了扣丝绸里衫上的衣结，汲着布鞋就出了里间来到堂屋。

堂屋一张八仙桌，磨得光滑的桌面上放着一只篮子，里面摆着数样鲜果，色泽鲜艳还带着晨露，旁边用大叶子包着几颗大大小小的蛋。

“嗯……山葡萄熟了。”文先鼻端闻到了水果清香的味道，满意的笑道，一张睡眼惺忪的脸上顿时艳光四射。他捻起一颗鸟蛋朝着有光的地方眯眼望了望，又叹了口气放下了。怎么想养一只鸟就这么难呢？想当初他还在京城里混的时候，那些个名贵的鸟儿是想要多少有多少……他不愉快的朝着空气挥了挥手，就好像挥苍蝇一样，然后提脚走进了竹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里。没办法，山里的精怪成了精的活物少得很，唯一的几只又呆呆笨笨，还记得每日上供已经很不错了。

院子除了门得地方，其余种了一圈的蔬菜，靠中间的地方还种着一棵樱树，树下风雅的置着石桌石椅，不过一群母鸡带小鸡叽叽咕咕踱来踱去的画面让那份风雅消失的无影无踪，倒是多了几分闲情。后院还有不大不小一个猪圈，养着一头母猪数头猪仔。这竹屋小院处在地势高陡之处，但是林子尽头又有一大块仿佛平原坡地的地方，猪笼草长了不少。

文先来到院子里，先是朝远处望了望，确定那刺眼的太阳还不会照到他这处，然后才摆开架势，舒展开一套太极拳，这还是他从一个老道士那里学来的……美貌青年非常的认真，甚至鼻尖上都冒出了一点点汗，但是那双水当当的明眸却越来越不耐烦，最终，他像往常一样，练到了白鹤亮翅就停下了——

“真的慢的受不了！！”第十万零二千二十次抱怨，他烦躁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渐渐变得越来越快。如果这时有人站在一旁，定会目瞪口呆，因为他只能看到文先的身影一会儿出现在这边，一会儿又在那头闪现。

差不多辰时，日头已经快要移到院子里头，文先浇完了他所有的菜，慢吞吞的锤着腰进了堂屋。好吧，其实他腰不酸腿不疼，但是……架不住他年纪大了嘛！

“吃什么呢？”某美人蛾眉微蹙，优雅的撑着下巴发呆。天气渐渐热了，蛋炒饭什么的也吃腻了……前些日子腌得酸笋和泡菜吃完了，也没什么下饭的小菜……“杏仁豆腐好了！！”他突地精神一振，双手一合，“记得从前……说杏仁豆腐味道清甜，适合天气炎热时食用！”

他说做就做，立刻站起来向右边的厨房走去。

文先闲时也喜欢做些吃食，不过天气渐热他也有些怠惰，更何况他其实不用人类那些五谷杂粮也能活下去，平日也只是依照自己还是人时的习惯一日三餐。半年前他还下过山，在很远的一个小县城里采购了大量的调料用品，要说食材在这大山里是不缺的，但是那些杂七杂八的调料他就没办法了。

做杏仁豆腐需要用到甜杏仁，冻粉，江米，蛋清和白糖。杏仁还是一年前那小松鼠送来的，上好的杏仁都是一粒粒饱满完整，好在地势够高没有受潮。他卷了卷雪白的袖子，将那些杏仁泡进温水里，然后又去淘洗江米……

‘杏仁需温水浸泡，剥去那两层皮，再用刀背拍碎……’脑袋里忽然响起陌生又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好听的让他的手都抖了一下，‘江米泡好用小磨磨成浆，添凉水，再用布滤出……’

‘不是君子远庖厨吗？’

‘呵呵……小文不喜欢我做的菜？’

‘……其实君子也是要吃饭的。’

‘其实……’

“为喜欢的人做饭……是种幸福……——”文先愣愣的盯着手中的刀，嘴里突然蹦出一句无来头的话，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是最终也只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他眨眨眼，摇了摇头将刚才的奇怪抛之脑后，手脚利落的在厨房忙了一会儿，他端出了一碗漂亮的杏仁豆腐。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轻尝一口，豆腐入口即化，汤水又凉又甜，不过尝起来总在最后带出一点苦涩。

“……没有血豆腐好吃。”文先放下汤碗抹了抹嘴巴下结论。说道血豆腐，他真的好怀念礼记的血豆腐羹啊……多少年了，那家老字号也在战乱中消失了，记忆中的味道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寻。

他倒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食用一些动物或者人的血液，通常就是在自家杀一只鸡，吃腻了就下山，随便勾搭一个人喝上几口，事后消除记忆了事……但是那种新鲜的血液没有经过处理，他总觉得太粗糙，也不太卫生。奈何他也试过几次，都无法做出美味可口的血豆腐。

唉……无声的长叹一口气，文先望着院子里的小青菜沧桑的摇了摇头。

莫不是一个，嗯，一个鬼生活太久了……所以太寂寞了？

他弹了弹修得精致圆润的指甲，微刚才的想法赫然，但是说到这个称呼——文先又不由有些不满。

当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鬼，只记得还是少年时山野游玩，和下仆走散，竟然在山间跌进了古坟里，被一只干尸状的蚂蝗怪咬了去！他惊痛之下握着头上的银簪子拼命的戳那只蚂蝗怪，终于侥幸逃脱……他想着老人们不是说被毒蛇咬了吃蛇胆能解毒吗，于是一口咬了上去。

后来……文先不由抖了一下，后来那个疼啊……简直撕心裂肺的疼！他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从这头滚到那头，又从那头滚到这头……结果坟快塌了。

唉……某美人又长叹一口气。最后阎王爷也不肯收他，一只兔子精救了他……虽然后来知道那兔子精其实不是兔子精，而是什么英国的亲王，眼睛红也不是因为是兔子不是不是不是兔子，眼睛红是天生的，白头发也是天生的……他们都是一种夜间生物，叫做吸血鬼。

这就是文先不满意的地方了！他觉得洋鬼子的品味简直差透了！什么吸血啊鬼啊的……就算他真的吸血晚上眼睛还发光像个鬼一样可以飘来飘去，但是也可以去一个类似什么仙什么道人的名字嘛！

所以他当初淫威山上山下，大笔一挥，本仙人名唤——蚊仙！

好吧，他还记得当初那个兔子精木着脸在风中凌乱。

在第五万五千次回忆往事以后，他仰头把一碗杏仁豆腐解决，秀气的擦了擦嘴。忽然，他耳朵一动，纯澈的黑色眼睛狠狠的一缩，凶煞的视线定向院子门口。

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他竟然又听到了那种奇特的脚步！！

他猛地站了起来，长长的绸衫下摆飘了起来，下一瞬他的身影消失了，再出现时，洁白如玉的手里多了一把，菜刀。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他威风凛凛的喝道。

太阳高照，微风轻拂过院门口得柳树，嘎——竹子的篱笆门被推开。优雅精确的脚步声从院外一路响进院子里，然后停留在樱树下。

文先杏仁一样的黑瞳不由睁大了，衬着白皙软嫩的皮肤甚至显出几分稚气娇气。他盯着院子里突然出现的那个青年，嘴巴半天何不拢。

“请问，是蚊仙吗？”清雅而略显低沉的声音十分好听，虽然音调有点奇怪，但许久没有听见自己以外声音的文先还是陶醉了。

青年的身材挺拔修长，肩膀宽阔，腰身窄瘦，漂亮笔直的双腿即使是站着也优雅的让人心悸。他有一头和自己一样的黑发，不过削得很短，显得很精神，优美的脸部线条一直延伸到坚毅的下巴，冰蓝色的眼睛温和内敛，就像是山顶上的千年冰湖，表面平静，却总是不经意见泄露一丝冷气，精致的鼻骨让青年的脸变得深邃立体，柔和的唇角又使这种凌厉减弱了几分……